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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伴月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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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月後。

中州,上京,欽天監。

年邁的戈近亨半躺在一張藤椅上,透過屋頂的圓窗仰望着天空,混濁的雙眼中清晰的映着明月和星辰。

屋頂的圓窗並不大,只有一丈見方,但彷彿整片天空的雲河和星海都在這一丈見方的圓窗之中,一覽無遺。

明亮的月光從圓窗中灑入,在地面留下一片光明,年邁的戈近亨就半躺在這片光明中。

戈近亨的右手邊有一方圓桌,圓桌上有一張白玉石雕刻的星盤,而星盤旁有一盞可有可無的燭火。

如此燭火,戈近亨身後的六丈處也有一盞。

那盞燭火照亮了一方青銅漏壺,緩慢而沉重的水滴慢慢淹住了子時三刻的時刻線。

作爲春秋皇朝欽天監德高望重的老監正,這種值夜觀星的苦差事戈近亨完全可以交給下屬來做,往常他也是這樣做的,卻不知爲何,今夜一種幾乎不會出自老齡人的莫名躁動驅使着他非要親自來值夜,難道今夜將有大事發生?

戈近亨已經九十二歲,春秋皇朝欽天監監正之職向來都是子承父業,戈近亨自然也不例外,他從他父親手中接過監正之位已經七十又二年。

星宿有其召,有其兆,召未知,兆禍福。

作爲春秋皇朝開國以來最長壽的欽天監監正,戈近亨這一生爲皇朝觀星,預測了不下十場大禍事、大災難。比如天璽十八年的河北地洪澇水患,比如天璽四十三年的上京地地龍翻身,比如天璽六十年的倉蜀地塌山流石,又比如今年,也就是天璽七十二年西雲地的大旱熱疫。

也正是因爲戈近亨所司的欽天監對災禍的準確預測,皇朝纔有充足的時間來儲蓄物資,調動人馬,以此來應對災禍降臨時的饑荒和民亂。

欽天監監正不過是五品官位,卻因戈近亨這一生的事蹟,他和他所司的欽天監在春秋皇朝龐大而複雜的官僚體系中有着舉足輕重的地位,無人可以小覷。

春秋皇朝自開國以來,以文教禮樂治世經國,盛世四百餘載,少有無天災的太平年,卻少有人禍之事發生,這除了因爲欽天監對於歷年災害的預測,更是因爲春秋皇朝精密的官員體系和考評制度。春秋皇朝統治中州萬疆之地,龐大而複雜精密的官員體系之間相互協作,互爲依輔,這般龐大的帝國才能順利朝前開動。

年邁的戈近亨從左手邊的矮桌上拿上一杯苦茶喝下,苦澀的茶水驅散了午夜襲來的倦怠,他放下茶杯,揉了揉由於仰望星空太久而乾澀的眼睛,待眼睛稍潤舒服後,他移開了雙手,目光落在了圓桌上那張白玉雕刻的星盤上。

這張白玉星盤是戈近亨祖上傳下來的,他能通過星象準確的預測災禍,這張星盤立下了汗馬功勞,他這一生都在專研星象,數十年來也對星盤中的幾處錯誤做出了糾正。

這是一張趨於完美的星盤,星盤在歷代戈家先輩的手中慢慢完善,在他戈近亨的手中才完美起來,這是一種成就,這種成就讓戈近亨甚是滿足。再過兩日,戈近亨就將告老還鄉,而這張完美的星盤和欽天監監正之位,他都將交給自己的孫兒,他沒有不捨,這是一種傳承,傳承有所承,他甚是欣慰。

不過,戈近亨仍有一絲遺憾。

在中州有史書文字記載的歷史之中,就在前朝,四百年前的西樓皇朝時代,也有一位欽天監監正,那位前朝的監正同樣精通天象地理,他那一生一共預測了二十四次大大小小的災禍。

二十四次,這也是戈近亨爲春秋皇朝預測到的災禍的數字。

如此以來,戈近亨就不能成爲中州有史以來的欽天監監正之第一人,他只能和前朝的那位監正齊名。

這就是戈近亨心中的那一絲遺憾,他想名垂青史,他要做他所在的這個領域的第一人。

“無災,那便是天下太平,甚好,甚好。”

戈近亨又喝了一口苦茶,如此說道,只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如同他年邁的表皮一樣年邁的內心其實並不平靜,就是這一絲遺憾,就是這種不平靜,致使他莫名躁動,他纔會在臨近告老還鄉的最後兩日要親自來觀星。

年邁了就是年邁了,精氣神已經遠遠比不上年輕人,尚是午夜,戈近亨的倦意就連那杯最苦的茶水都驅不散,他微微嘆息一聲,“命該如此,還是睡下吧。”

戈近亨閉目了片刻,他心中的不甘又讓他睜開了眼睛,想要成爲有史以來的第一人,除了氣運,自然也要付出前所未有的艱辛,他咬了咬牙,繼續仰望着天空星辰,或許是出於經驗,或是職業病,他總感覺今夜將有大事發生。

青銅漏壺的水滴沉重而緩慢的滴着,不知不覺又過去了一刻鐘,戈近亨感覺自己睜着眼睛都要睡着了,卻在這時,從頭頂圓窗中灑入,落在他身上的月光發生了變化,原本似水的月光在一瞬之間溢出了紅暈,彷彿摻進了血水。

戈近亨伸出雙手,看着手中捧起的那片月光,或者說是血光,心驚不已,他似乎猜到了甚麼,緩緩仰起頭,目光透過圓窗,望向那輪明月,那已經不是一輪明月,而是一輪血月。

血月。

戈近亨的內心顫抖了起來,他的身體也隨之顫抖了起來,他顫抖是因爲他即將預測到第二十五次災禍,成爲中州有史以來的欽天監監正第一人,更是因爲他內心的擔憂和恐懼。

血月乃是至陰至寒之相,兆示着人世間正氣漸弱,邪氣漸旺,怨氣漸盛,戾氣漸強。這也預示着,天下就將風雲劇變。

天下動盪,火光四起,生靈塗炭,民不聊生。戈近亨如何能不擔憂,不恐懼?

血月之兆並非是謠言流言,而是確有此事。

中州歷史數千載,皇朝更替,幾經易主,午丘皇朝滅淳于皇朝時,天空出現了血月。根牟皇朝滅午丘皇朝時天空出現了血月,甲阜皇朝滅根牟皇朝時天空出現了血月,翨陽皇朝滅甲阜皇朝時天空出現了血月,西樓皇朝滅翨陽皇朝時天空出現了血月。

當世的春秋皇朝,在四百年前取代西樓皇朝,統治中州萬疆之地時,天空同樣出現了血月。

而在七十二年前,那時,戈近亨剛從病重的父親手中接過欽天監監正之職,那時,當今的帝皇聞人白羽剛從先帝的手中接過帝位,那一夜的天空也出現了一輪血月,如此時夜空的血月一模一樣。

各代皇朝易主時天空出現的血月戈近亨也只是從史書中得知,但七十二年前,在他剛接手欽天監監正之職時天空中出現的那輪血月,是他親眼所見,且在時隔數十年後他還記憶猶新,或者該說是那一輪血月之後,春秋皇朝的動盪讓他記憶猶新。

北莽地叛亂,西垂地三千里國界線上的烽火,北莽王冤案,上京地流血十五日,這些紛亂的記憶在這一刻全數湧入戈近亨的思緒中,讓他情不自禁的打了個冷顫。

“血月之兆,得速速告知皇帝陛下,不得延誤。”戈近亨站起身,暗暗想道。

“來人。”

因爲顫抖,戈近亨的聲音有嘶啞。

片刻之後,值守的文吏走到戈近亨身前,恭敬的說道,“監正大人,有何吩咐?”

“紙,筆。”情急之下,戈近亨只說出了兩個字。

文吏極會察言觀色,他瞧出了戈近亨臉上的焦躁和急切,便迅速拿上紙筆鋪開在圓桌上。

戈近亨提筆時,文吏躬身退了出去,文吏很清楚,戈老監正在如此情急之下要寫的東西必定是辛祕,不是他這樣一個普通的文吏可以知道的。

戈近亨三言兩語寫好了密奏,裝入信封,塗上火漆,文吏又適時出現在戈近亨身邊。

戈近亨將密奏遞給文吏,同時說道,“徹夜加急,送入宮中。”

文吏接過密奏,還沒來得及應允,這時,天空之中那輪保持了不過半盞茶功夫的血月又開始出現了變化。

蒼穹之上,彷彿有一張巨大的口,在眨眼之間,便將那輪血月吞噬,接着,天地間陷於寂靜和黑暗,伸手不見五指。整個欽天監大殿,只有青銅漏壺旁和圓桌上的兩盞細小燭火在熠熠生輝,一盞照亮了滴水石刻,一盞照着戈近亨那張因爲驚訝到極致而顯得有些扭曲的臉。

“月蝕,月蝕之相,血月之後便是月蝕之相,何解?何解?”戈近亨以文吏聽不見的聲音喃喃說道。

“月蝕之相,乃是召示朝野之中有人欺上枉法,製造冤獄錯案。難道今夜的血月之兆和月蝕之相之間有關聯?”

文吏見老監正陷入沉思,便躬身退去送密奏,還沒走出兩步,戈近亨就喊住了他。

戈近亨從文吏手中拿回密奏,湊近燭火,待火焰將密奏燒成灰燼後,戈近亨重新提筆寫了一封密奏,將血月之兆和月蝕之相都寫在了其中。

戈近亨雖然忐忑擔憂,但他卻相信,那位跟他差不多年紀的皇帝陛下能像七十二年前那樣,來妥善處理這場上天預示的災禍。

文吏重新走到戈近亨身前,接過密奏,躬身退去,可他還沒走出幾步,老監正又叫住了他,他沒有不耐煩,這是他的本職工作。

文吏走到老監正身邊,此時的戈近亨正以一幅驚駭莫名的表情仰望着天空,身體都在顫抖。

月蝕之相同樣只維持了半盞茶的功夫便就退去,明月重新出現在天空,沒有一絲血色,沒有一絲陰影,明亮如鏡。但,在明月的右下方,目視過去,不過兩寸之處,突兀的出現了一顆星辰,只有明月的一半大小,但它似乎比明月更亮,比明月更引人注目,搶盡了明月的光輝。

戈近亨注視着那顆星辰,竟然詭異的笑了起來,並喃喃說道,“沽名星?果然是沽名星。血月,月蝕,沽名星。奇巧,奇巧。”

文吏沒有聽見戈近亨說了甚麼,他恭敬而謙卑的說道,“監正大人,還有甚麼吩咐?”

戈近亨緩過神,徹底冷靜下來,他拿回文吏手中的密奏,再次點燃,待密奏化作灰燼之後提筆重新寫道,“血月,月蝕,沽名星,如此天象,與天璽一年三月中旬的那場天象一模一樣,天象既然如出一轍,災禍必然從之。他還沒有死,他回來了。”

如此近似白話的密奏,戈近亨寫了兩封,待他封裝好,塗上火漆後,文吏再次適時出現在他面前,他吩咐道,“徹夜加急,一封送入宮中,一封送去天權府。”

文吏應允,躬身退去。

而戈近亨喝了一口茶,躺回藤椅,心滿意足的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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