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我出生那天,接生婆用剪刀捅穿了自己的喉嚨。
這是父親後來告訴我的。
他說那晚的雨下得邪性,青石板路上騰起的水霧泛着鐵鏽紅。母親躺在竹榻上,汗溼的頭髮糊在蠟黃的臉上,身下墊的粗布被血浸得能擰出紅湯。
接生婆的手指剛碰到我的頭,蚊帳頂上吊着的艾草繩就“啪”地斷了,灰白的艾葉撒在血泊裏,混着羊水的腥氣,瀰漫在房中。
“是個帶把的。”接生婆的聲音打着飄,剪刀在煤油燈下閃起銀光。
就在她要剪臍帶的當口,整個人卻突然僵住。
因爲我睜眼了。
眼白泛青,瞳孔彷彿蒙着一層水銀,活像從死人臉上扣下的玻璃球。
接生婆突然發出母貓發情似的嗚咽,沾染羊水的剪刀在臍帶上方三寸懸停,接着狠狠扎進自己青筋暴起的脖頸。
血噴得比屋外的雨還急,噴濺到了蚊帳頂上,染紅一大片。
她的喉頭像破風箱似的喘息,嘴角“咕嘟嘟”冒出血沫。
屋內人全都驚呆了。
只有我,咧開沒牙的嘴“咯咯”笑起來。
“那雙眼睛......”垂死的接生婆摳着門框爬向雨簾,指甲在青石板上刮出五道血痕,嘴裏發出最後的聲音,“鬼瞳......煞星......”
堂屋中供着那把銅錢劍,不知爲何突然裂開。七枚古錢崩斷紅繩,叮叮噹噹地滾落到地,窗外的野貓炸了毛,躥上院牆時碰翻了醃鹹菜的陶甕。
我是個“睜眼瞎。”
自打出生,眼前就總是蒙着一層洗不淨又抹不去的灰霧,看甚麼都像隔着一層紙,不那麼真切。
父親說我總是睜着灰濛濛的眸子“看人”,眼白泛青,瞳孔裏凝聚着令人發顫的冷光。
村裏的端公說這是從孃胎裏帶出來的毛病,沒得治。
七歲那年夏天,鐵栓帶我下河摸魚。他頭頂那團黑霧濃得像潑了墨,我沒敢告訴他,那是要死人的顏色。
當天傍晚,鐵栓就淹死在村東頭的老井裏,撈上來時,手裏還攥着我送給他的蟈蟈籠。
從我能記事的時候起,我就發現自己能“看”到其他人看不到的霧靄。
不僅是人,任何活物在我眼裏,周身都氤氳着一層霧氣。
這些霧氣顏色不同,深淺不一。
也是在那年初秋,村裏來了一個叫方九齡的赤腳醫生。
方九齡跟爺爺沾些親,年紀比爺爺小,父親便讓我叫他二爺。
二爺離開村子二十多年,一直沒有音信,有人說他已經死在外面,也有人說他犯了事,進去勞改了。
沒人會想到,二爺會突然回村。
更想不到,他是專程爲我而回來的。
那天也是下着大雨,天色比往常暗得早,院子裏剛點上馬燈。
二爺裹着件泛油光的灰袍,披着蓑衣,羊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咯吱”響。
推開後院大門,徑直走到我跟前。
“這娃兒天生鬼瞳......” 二爺的聲音沙啞乾澀,彷彿每一個字都是從滿是砂礫的喉嚨裏艱難地擠出來的,“不封住,活不過十歲,還會禍及全村。”
就在這時,我的頭頂傳來一陣劇痛,像有人把滾燙的桐油灌進了顱骨。
二爺的手撫過我天靈蓋時,將三枚鋼針悄無聲息的刺入頭顱。
我張大嘴,卻無法發出半點聲音。
直至疼痛消失,我才“哇”的哭起來。
不過隨即,眼前原本朦朧的世界,漸漸變得清晰了許多。
我第一次看清了父親和母親的模樣。
“血月照井,三寸斷魂......”二爺托住我的腮幫子,嘆了口氣:“這娃兒留不得,留不得啊......”
留不得的意思,是要我死。
父親蹲在門檻上抽旱菸,煙鍋裏的火星明明滅滅,像荒墳飄蕩的鬼火。
母親把曬乾的艾草搓成繩,手指被汁液染得青黑,眼神透着幽怨。
“二叔打算怎麼做。”父親終於開了口,聲音低沉,彷彿被這沉重的氣氛壓抑得喘不過氣來。
“讓他跟我走。”二爺拽起我胳膊,推搡到父親跟前:“能不能活,看他的命數和造化。”
父親看向二爺:“跟您走?去哪?多久?”
“居無定所,四處遊蕩,也許五年,也許十年......”二爺瞟向母親,說道:“也許......再也不回來。”
母親手裏的艾草繩突然斷裂,青黑色的汁液順着掌紋蜿蜒而下。她猛地站起來,後背撞翻竹匾,乾枯的艾草撒了滿地。
“誰打我兒子的主意,我跟他拼命。”母親張開染成墨綠的手掌,指間夾着她用來割艾草的小刀。
父親上前,厲聲喝道:“阿梅,二爺是來救小塵的,你發甚麼瘋?”
母親像護崽的母狼擋在我面前:“七年了,我日日用艾草水給他擦身,用硃砂浸過的紅繩繫住他手腕,連除夕夜的爆竹聲都不讓他聽......我的兒子,我自己能救。”
二爺枯樹皮似的臉抽搐了一下,檐角的雨水順着他的蓑衣滴落,在青磚地上濺起一朵朵暗紅色的雨花。
“你以爲那些小把戲能鎮住鬼瞳?”二爺從褡褳裏摸出個油紙包,層層剝開,露出一截焦黑的指骨。
看到指骨,父親猛地驚起,煙桿“咔”地折斷在門檻上,火星四濺:“二叔,這是......”
二爺冷哼一聲,看向母親:“上個月十五,村東頭李寡婦上吊前,是你埋在她家門前槐樹下的,沒錯吧?”
聽到二爺提起李寡婦,父親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上個月十五,李寡婦丟下兩歲不到的孩子,在門口的柳樹上吊死了。
舌頭伸在外面,足足有半尺長。
看到她死相的村民,至今晚上都不敢出門。
聽二爺這話的意思,難不成李寡婦的死,跟母親有關?
母親將頭偏向一側,避開二爺凜凜的目光。
“阿梅......”父親衝到母親跟前,雙手用力晃着她的肩頭,怒聲吼道:“李蘭妹子生前跟咱無怨無仇,你,你對她做了甚麼?還有,二叔手裏的那截骨頭到底是甚麼東西......”
“用屍油浸泡過的人骨......也叫陰骨。”二爺瞟了父親一眼,聲音冷得像是要結出冰碴,“除了李寡婦門前的這截,村裏其他地方應該還有吧?”
後面的話是質問母親的。
母親還是沒有回答,眼神空洞的站在原地。
一旁的父親急瘋了,跺着腳說道:“阿梅,二叔問你呢,你說句話啊!”
母親依舊不吭聲。
二爺黑着臉,怒視母親:“陰骨鎖魂,總共需要七塊不同部位的人骨,剩下的六塊埋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