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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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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十三娘(三)

這年冬天下了好大的雪,人人都道一聲瑞雪兆豐年。

還有人路過何易家門前,對着花圃垂涎,“阿易,這向日葵該擰下來喫啦。”旁的花草皆不堪凍,枯萎留作明年春天再發,只有這向日葵風骨錚錚,葉子翠綠翠綠,長得比人還高。

看起來就很好喫。

何易笑笑婉拒鄰居的好意,給他的小花做一件小棉襖,又在花圃外圍加一層護欄。

十三娘跟在他身後一蹦一跳踩雪玩,“嘖嘖,阿易,我哪有那麼脆弱。”說着抬手,碩大花盤低垂,張開大嘴咬掉她手中半塊烤地瓜。

般若花嘴巴一癟就要把地瓜吐出來,十三娘指着它警告:“不許浪費糧食,不然下次有肉也不給你喫!”

“……”般若花敢怒不敢言,苦着臉把地瓜嚥下去。

何易忍俊不禁。

一切都在變好,阿孃的身體漸漸好轉,罐子裏的錢也越來越多。

本該是個幸福美滿的團圓年。

除夕之夜,何易爹爲了多掙點錢,執意不肯歇,說趁着大夥都在家過年沒人跟自己搶柴火,還能趕在第一頓餃子之前再砍一波。

全家人等了他一夜。

初一早上,何易爹的屍體在山腳被人發現,已被野獸啃食得七零八落。

何易在父親的屍身前跪了四天三夜,直到暈倒了被人擡回去。

他跪的時候,十三娘就在旁邊跪着陪他。

那是第一次十三娘痛恨自己不是仙,仙人有起死回生之能,她沒有。

她是妖魔。

生長於地獄的花,自來就帶着邪惡。

她只會喫人,不會救人。

其實就連生肉,也戒了好久了。

同時也是她第一次知道,原來凡人的生命如此脆弱。

面對比自己力量強大百倍的東西,就跟當初她手裏那隻雞一樣,只能任人宰割,毫無還手之力。

比如貧窮,比如野獸,比如疾病。

禍不單行,何易爹的死給何易娘帶來了沉重的打擊,還沒出十五,她便又病倒了,病得比以前更嚴重。

罐子裏的錢全部拿來給何易爹買了棺材,何易不得不再出去幹活,晚上回來照顧母親。

趁他不注意,十三娘偷跑到有錢人家,大搖大擺進去,拿起幾錠金元寶。

走出門口,又回去,把錢一一擺回原處,暴躁撓頭。

阿易說的,無論如何也不能當小偷,那是不對的。

臨走前鬱悶抄走人家桌上一個紅蘋果,甜香撲鼻。

下嘴那一刻,同樣還回去,這也不是拿,還是偷。

她流着口水,走得故作瀟灑,一步三回頭。

回到家裏,何易已經回來了,同時從家裏出來的還有大夫,邊走邊搖頭嘆息。

這天晚上十三娘蹲在竈房,試探着道:“阿易,街上有人賣蘋果,又大又紅……”你吃了一定會開心起來的,因爲我每次只要有喫的就開心。

可是守着藥爐的何易一回頭,卻把她嚇一跳,他眼眶紅得不像話,極力想對她擠出一個笑來,試了半天失敗了。

何易道:“我不想失去我阿孃。”

十三娘無措地看着他,半晌,站起來環抱着何易,笨拙地拍他背脊。小時候阿易生病或者難過,阿易娘就是這麼安慰他的,有時候還會輕聲哼小調。

她在一邊看過的。

她那時看着,也想要個娘,有一次趁阿易不在家,她還偷偷扎進那個婦人的懷抱待了一會兒。

婦人身上的香氣不同於阿易,又暖和又溫柔,像是泡在溫水裏一樣,叫人莫名心安。

可是現在這婦人也要離開阿易了,阿易以後若是再難過該怎麼辦呢?

孃親給人的感覺真的很好,阿易不能沒有孃親。

就像她不能沒有阿易。

阿易實在太累了,不久之後就沉沉睡去。

十三娘獨自走回廚房,摸出一把剔骨刀。

其實最初她騙了阿易。

不是她咬破使者口袋漏了出來,是使者同冥王打賭,冥王說魔種就是魔種,生來不知向善,不知愛人,當斷然弒S之。

使者不以爲然,取隨身一粒菩提子替她做一顆心臟,將她扔下凡間,以六載爲期,若她不能在凡間生根發芽,再毀她不遲。

她在荒山沉寂六年,埋於六根不淨凡塵土,不屑一顧人間,冷眼等死。

直到最後一刻,一雙纖弱小手將她從黑暗中解脫出來,一點一點拭淨她身上污泥。

原來人類是暖的。

“就把你種在這裏好不好?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了。”

他們有家,有情,會臉紅,他們張開手臂再收縮一下就是擁抱。

剔骨刀扎進滾燙的胸膛,破開皮肉。

心臟取出來,在她手上化回一顆菩提子。

她將那小小余溫未消的果實扔進藥爐,翻動幾下,跟其他藥材攪在一起。

她不會救人,結於佛前的這顆菩提子可以。

只是沒了菩提子的壓制,她周身魔性暴漲。

她望着熟睡的何易和何易娘,鼻管一陣一陣吸着肉香,狠狠咽口水。

真的好餓。

何易娘奇蹟般地康復了,何易驚喜之餘,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

然後他忽然想起來,自己已經很久沒見到十三娘了。

之前早出晚歸忙着掙錢忙着照顧母親,他以爲十三娘自己玩去了。

可是想想不對,再怎麼貪玩她也會跟自己每天打個照面的,難道是那日沒給她買蘋果,她生了氣?

這天下工早,何易特地買回好幾個蘋果,個個又大又圓。

路過家門口的樹林時,從中傳出一陣異動。

何易默了一默,轉身走進去。

通紅的蘋果滾落一地。

何易不可置信盯着前方,十三娘四肢着地,死死咬住一頭孤狼的咽喉。

遍地是淋淋灑灑的血跡,一時竟分不清誰更像野獸。

十三娘聞聲抬頭,比何易更受驚,立時狗攆兔子似的撒腿便跑,十分不敢面對他。

“站住!”何易怒吼。

十三娘站住了,手忙腳亂擦着嘴角腥臭的血跡,“我我我只咬過狼、老鼠、老虎……我只喝血,不喫生肉,更沒喫人!”

何易向前一步,盯着她,“爲甚麼?”

十三娘幾乎要哭了出來,“對不起,我忍不住。”

鞠躬,臉幾乎貼地,“我下次不敢了。”

你別不要我。

忽然落入一個溫暖的懷抱,何易擁抱着她,安慰着,“沒關係,是我不好,對你關心得太少,忍不住就不用忍了。”

他只當她是天性使然。

他仍然要她,“你沒受傷吧?”

十三娘在他懷裏搖搖頭。

何易道:“嚇死我了,滿地的血,不是你的就好,我們回家吧。”他拍拍肩膀,“揹你好不好?”

十三娘後退一步,再一步,忍得及其艱難,甚至都不敢看他,“不,你離我遠點就好。”你太香了,我真怕我忍不住。

日子好像又回到了從前。

除了何易開始頻繁往家買大量豬血。

他把血拿到鍋裏蒸,試圖教會十三娘喫熟食,鍥而不捨。

十三娘每次都把他端來的食物喫得乾乾淨淨,然後在他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吐。

魔終究是魔,沒了菩提子,她再融入不了人間,她甚至開始羨慕起法力低微的妖,至少它們能披一張人皮,短暫地在人間行走。

她屢屢進山覓食,後來發現集市上有獵人售賣獸皮,赫然發現一條生財之道。

何家門前的野獸漸漸越堆越多。

何易拿她沒有辦法,只好依了她,將野獸剝皮賣錢。

鄰里街坊眼紅,想方設法打聽,“阿易,是用甚麼法子打的獵,別藏私,也教教我們啊。”

何易無從說起,閉門謝絕圍觀。

於是流言蜚語也越傳越多。

人們都說何易心術不正,偷偷在家裏養妖怪。

“否則他一個文弱書生哪來的力氣上山打獵?”

“就是就是,他家還長着株怪異的向日葵,好幾年了,聽說晚上還發光呢!”

“呀,不會是吸收我們的精氣吧,我聽說妖怪都是要吸活人精血的。”

“說起來他娘病得都快死了,怎麼眼見着好了呢?”

“怪不得他爹上山叫野獸咬死了,報應吧!”

越傳越難聽,十三娘氣不過,於是有人走着走着無故摔一跤,人們便愈發說得起勁。

甚至後來有人不小心自己摔一跤也要算到何易頭上,說何易操控他家妖怪出來S人了。

真相已經沒有人關心。

“你活該啊,明明大家都是過一樣的苦日子,怎麼獨你家富裕起來了呢?憑甚麼。”

“你不想說,那你就是有不可告人的祕密,你背地裏作奸犯科了吧?不是我們見不得你好,我們這是爲大家謀個公道。”

十三娘回來,看見滿院子的人。

何易被圍在當中,竊竊私語,議論紛紛,千夫所指。

他徒勞護着身後的般若花,“不是的,事情不是你們說的那樣,這花不害人。”

阿婆怒氣衝衝,“那之前我們家的雞你怎麼解釋!”

“對啊,你說啊。”

“說啊!”

“……”

原來這也算是人。

何易的聲音被淹沒在人潮中,“我不是已經賠給你了嗎?”

沒有人願意聽他解釋。

何易一抬頭看見十三娘,她已怒到極點,十指驟然尖利,走向離她最近的一個村民。

“不要!”他朝她猛搖頭,不要破戒,你是妖是魔又如何,別信他們,別聽,你就是你,不是他們說的你。

直到人羣中走出一個道士,要做法燒般若。

何易阻攔無望,於是吼道:“你快走!”

“好,我走。”十三娘回歸本體,在人們肉眼中一道黑氣包攏巨大花朵,花朵連根拔起,升至半空。

這次所有人都能看見她,她對何易道:“你等我回來。”

不能在這裏S人,阿易看見了會不開心。

等我擺脫了這道士,我回來與你遠走高飛。

我們尋一無人之處,只有我和你。

你說了要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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