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搖鈴有歌(一)
第4章:搖鈴有歌(一)
小城正值暮夏,空氣裏還帶一絲燥熱,大街上來來往往的依舊是各式的T恤、襯衫和裙子,顯得一身冬裝的翟江格外惹眼。
自從翟江進了禮物店的門開始,就有道不懷好意的目光一直黏在他背後。
轉了幾圈之後,翟江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我只是想挑個禮物送人而已,你不用這樣提防我。”他的聲音竟意外的很好聽,溫和中帶着清冽,是會讓年輕女孩忍不住心動的那種聲線。
中年糙漢阿滿仍十分警惕地看着他——大夏天的,這人穿着一身毛衣長褲就算了,還帶着碩大的墨鏡,整個人遮得嚴嚴實實,實在不像甚麼好人。作爲這家禮物店的保安,維護門店安全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
帶着墨鏡的奇怪男人朝他轉過身來,“喂,這位大叔,你不用把警棍掏出來吧?沒想到出來了還要看見這玩意……”話音落下,阿滿看向他的眼神更加警惕了。
在阿滿差點把客人趕出去之前,簡星連忙過來摁住了他的手,“阿滿,別緊張,他的身份和我們一樣。”
翟江終於注意到阿滿脖子上的項鍊,瞭然地點點頭,“原來是取了狼牙的狼人。難怪看不出我是甚麼呢。”他順手往下推了推墨鏡,露出半張臉來,“知道我爲甚麼這副打扮了吧?”
阿滿鬆了一口氣,尷尬地收起警棍來,不好意思地衝他笑了笑,“我還以爲你是來搶劫的呢。”
翟江也樂了,輕笑了一聲道,“放心,我很久不做這種事了。你們店裏有沒有可以送給小孩子的禮物?是剛滿月的孩子。”
1
這是翟江第三次和這隻病貓交手了。
黑貓躲過一腳,靈巧地向上竄去,停在一截粗壯的樹枝上。黑貓雖是瘦骨嶙峋的身量,眼睛裏卻充滿了神采,像個精神矍鑠的老者。
“真是想不明白,你何必跟我作對呢?”那黑貓居高臨下地睨着翟江,緩緩開口吐出一句話,聲線古怪又沙啞。“你跟着那個人類,也是想從她身上拿走你要的東西。我可以等你事成之後再吞了她,誰也不礙着誰。”
翟江冷笑一聲,“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動她一下,我就扒了你的貓皮。”
黑貓細細舔舐着自己的爪子,嗤笑道,“別裝了。你我都一樣,都是躲着協會走的妖怪。更何況,你要真有這個本事,早就動手了。”
翟江沉默了會兒,撂下一句話,“就算扒不了你的皮,我也不會讓你好過。”
夜色沉沉,街上的光線昏暗不明,對峙的一人一貓來回低語着。周遭偶有路過的行人,也只覺得這個男人腦子有問題,大晚上帶着墨鏡,還和一隻不停嚎叫的野貓吵架。
翟江早就習慣了這樣的眼神,只是推推自己的墨鏡,朝熟悉的那個廣場走去。
星街廣場是一個熱鬧的商業綜合體,每到晚上總有帶着吉他和音響設備的歌手聚集在這裏表演,而溫晴是其中之一。
翟江到的時候,她已經結束了表演,正蹲在地上清點吉他盒裏的零錢。清冷的月光落在她身上,映出小小的一團影子,像一隻瘦弱的動物。
“嗨,你今天來得有點晚。”溫晴拎了吉他盒從地上站起來,他的腳步剛好落定在她跟前。
“我有時候懷疑你是不是真的看不見。”翟江伸手接過她手裏的吉他盒,話裏帶着笑意,“我明明沒發出任何聲音。”她的一雙眸子清澈明淨,眼睫柔軟纖長,像是長着水草的湖泊。
“你是不是想問,我怎麼知道是你來了?”溫晴壓低了聲音,神神祕祕地說道,“其實吧,風裏住着一隻小妖怪,是它告訴我的!”
“胡扯八道!”翟江笑着罵她,看着她拄着盲杖、腳步輕快,活潑的背影完全不像個失明的人——更不像一個身罹重疾的人。
他緊緊地跟在溫晴身後,收斂了臉上的笑意。
路燈把溫晴的影子拉得很長,隨着她雀躍的步伐一晃一晃,就像他第一次見到溫晴的那個夜晚一樣。
星街廣場,臨街寫字樓的頂樓空曠又涼爽。
翟江坐在天台的邊緣,星街所有的喧鬧和繁華聚攏在腳下。
他們這種妖怪生來就沒有眼睛,即便修成人形,原本該有眼睛的地方也是平滑如鏡的一片皮膚。雖然沒有具象的眼睛,但這不妨礙他們“看見”和感知萬物。
但沒有眼睛總歸是麻煩的,在妖界的時候,他是最低等的那類妖怪,身無長技,連一雙眼睛也修煉不出,受盡指點和嘲笑;而來了人世之後呢,他發現自己這樣的算是二級殘疾,更別提能被人正視,找到甚麼好工作。
好在人類總是容易心虛和恐懼,比妖怪好騙得多。
翟江從懷裏掏出一塊表,月光在表面上折射出好看的弧度,如同他勾起的脣角。
他只是用一點小錢打點了幾位同僚,讓它們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化了原型,整出些不大不小的動靜,那個穿着高定西裝的男人就對他說的話深信不疑,真的以爲自己公司新遷的大樓不乾淨,求着他幫忙。他胡謅一通,說男人手上的表可以破解兇相,那男人就摘了下來,畢恭畢敬地放在他指定的櫃子裏。
他心知這隻表價值不菲,再加上客戶給他的報酬,足夠他休息好幾個月。
2
迎面有風吹來,裹挾着淡淡的梔子香氣,翟江難得心情愉悅,甚至開始哼起歌來。
忽然間,他的聲音被另一陣歌聲重疊交織,清亮的聲線混合着吉他和絃,和夜色中的梔子香氣一樣動人。
他注意到,廣場中央有個人類女孩正抱着吉他彈唱。她的身邊圍着一圈人,舉着手機給她拍照,錄她唱的歌,朝着地上的吉他盒丟進零錢;還有年輕的情侶往盒子裏放了一支玫瑰。
翟江不禁嗤笑出聲。他原以爲,自己已經是妖怪裏最不起眼的那一類了,可人類竟比他還要渺小卑微,這樣費力地唱上一整個夜晚,也只有微薄零星的收入。
翟江在樓頂晃着腿聽了一晚上的歌,從樓頂下來的時候,他已經記熟了那首歌的曲調。星街廣場的人羣一簇簇散去,巨大的LED屏也像是被摁掉了開關,昭示着今晚的喧囂落幕。
翟江路過那個彈唱的女孩時,她正蹲在地上收拾吉他盒,手指一張張撫平摸過盒子裏的零錢。有個瘦小的身影慢吞吞地朝她湊了過去,朝四周張望着,而那個女孩似乎沒看見他一樣,甚至還在悠閒地整理玫瑰的包裝紙。
翟江太清楚那人臉上的表情了,狀似不經意的神情,緊張地觀察四周,又有一點慌張,和剛到人世的他一模一樣。
在那隻手伸向她的吉他盒時,女孩攥住了他的衣袖,“喂,你想做甚麼?”那人愣了一下,也許沒想到會被她發現,下一秒則用力地拽過了吉他盒,可他沒想到女孩的力氣那麼大,他根本拽不動。
翟江的腳步不自覺走近了些,他意外地發現,這個女孩根本就看不見。也就是這個時候,他動了其他的心思。
女孩只覺得拽着吉他盒的那雙手忽然鬆開了,伴着一聲哀嚎,似乎有人重重地摔在了地上。緊接着,她聽到身旁的人呵斥道,“偷盲人的錢,你還要臉嗎?”話語很粗魯,聲音卻清朗得像一陣春風。
在翟江正要上前對那個人補上一腳時,卻被抓住了手臂。“謝謝你啊。”女孩軟軟的嗓音落下,方纔的小偷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一瘸一拐地往街上跑。
“不客氣。我去抓住這個賊,把他帶回來讓你踹一頓解氣。”翟江表現得十分仗義。
“算了吧。”女孩笑了笑,“還好你出手幫我,我也沒損失甚麼。想搶劫我的人好像年紀不大,還是個孩子吧?不和他計較了。”
瘦瘦小小的背影,的確是個沒成年的人類。
翟江不語,仔細地觀察這個矮他一個頭的女孩:眼眸漂亮但毫無神采,身上埋着重疾的病竈,尚未發作,但頂多只剩六個月了。
還有誰比她更適合做眼睛的贈予者呢?應該沒有了吧。
來到人世之後,翟江做過不少違規的事情,但他也有原則,那就是手不沾血腥。偷點東西,招搖撞騙,這些都用不上妖力,人類也常這麼做。
但S人不一樣。那會招來管理協會的人,下場據說不太好看。
他一直都想要一雙眼睛,可搶來偷來的他用不了,只能是某個人類或某隻妖怪自願把眼睛送給他,他才能真正擁有眼睛。
而面前的這個女孩,她快要死了,還有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儘管那雙眼睛看不見,但對他這隻妖怪來說,並不影響使用。
翟江快樂地盤算着,直到女孩的聲音打斷他的思緒,“你是甚麼人呀?是警察嗎?”
“不是。”翟江愉悅地補充道,“我只是個見義勇爲的好心人。”
女孩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這支玫瑰就送給你吧,好心人,謝謝你幫我搶回吉他盒。”
翟江接過她手裏的那支玫瑰,試探着問,“就只是這樣而已?”
女孩皺了皺眉,很快又把眉頭舒展開來,“那我請你喫夜宵好了!跟我來吧。”
翟江的笑意也舒展開來,“我正好也餓了。”
“你叫甚麼名字呢?”女孩揹着吉他盒,路燈把她雀躍的影子拉得細長,盲杖叩擊着地面發出“篤篤”的聲響。
“翟江。江水的江。”
“謝謝你幫我,翟江。我叫溫晴,溫暖的溫,晴天的晴。”這是她今晚第三次對他道謝了。
這個叫溫晴的女孩看起來毫無防備,又多麼容易輕信他人。
翟江對自己的設想充滿了希望:她會心甘情願送出眼睛,然後因重病逝去,沒有人會發現一個盲人的眼睛消失了,協會當然也不會知道。而他則可以像其他修成人形的妖怪一樣,擁有一張完整的臉。
——溫晴說是要請他喫夜宵,結果卻把他帶回了自己家。
深更半夜,一個獨居的女孩把素不相識的路人帶回了家,這女的要麼是傻,要麼就是想害他。
看着溫晴在廚房嫺熟地忙碌,翟江不禁開始懷疑溫晴是不是甚麼妖怪暗S團伙的眼線,專門獵S他這種小妖怪。
一碗熱騰騰的湯麪被放在他面前,濃郁溫暖的香氣迎面襲來。
“這麼晚了,街上也沒甚麼好喫的,嚐嚐我做的吧。”溫晴轉身去了廚房,端來她自己的那一碗。
“我煮麪的手藝是和我爸學的,喫過他的面的人,沒有一個不誇讚。面裏如果放上牛肉會更好喫,可惜家裏沒有……只能委屈你湊合喫啦。”
其實也不是街上沒有喫的,只是那些店她請不起。
翟江沒有戳穿她,聽着她絮絮叨叨地說着,挑了一筷子面。細白柔韌的麪條裹着濃郁的湯汁,喫進胃裏暖烘烘的,意外的很美味。
“那你爸爸呢?”他隨口問道。
“幾年前生病去世了,所以家裏現在就剩下我一個人。”溫晴毫不掩飾地回答,滿足地喝完最後一口湯,甚至還打了個飽嗝。
翟江一時語塞,不知道該如何接話,還好她很快自己岔開了話題,“下次吧,下次我請你喫放了牛肉的面。”
“好啊。”翟江求之不得,滿口答應下來。臨出門前,他還熱心地幫溫晴收拾了碗筷。
從溫晴家出來,翟江感受到迎面而來的一陣輕風,稍稍拂去了胃裏的溫度。
離開時,有隻黑色的病貓從他身側一閃而過,他並沒有太過在意。他能看出溫晴身上的病竈,其他的妖怪自然也有辦法,不過這並不影響他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