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 古代言情 > 燕歌行 > 第2章 第二章

第2章 第二章

目錄 下一章

男人不能亂撿

搗衣杵被我不輕不重的揮舞,我回身挑了半邊眉:「我的眼光,錯不了。」

劉寡婦朗聲笑起來,一邊笑一邊目光直白的上下打量季昱。

季昱倒也是個老實的,神情木木的只盯着我洗衣的動作。

「哎喲!我的衣服!」

劉寡婦衣衫已經半溼,她不慌不忙的指着河裏飄走的衣物,要來拉季昱。

「小相公,幫幫姐姐!」

我起身一把將劉寡婦推進了河裏。

「劉姐姐,我的男人可不是誰都能用的,自求多福!季昱,走!」

河水不過及膝,劉寡婦在我身後笑罵:「餘夢你還真是個瘋婆子!小氣!老孃睡過的男人沒有一千也有一萬,誰稀罕!」

我抱臂走在前,稍一偏頭,餘光裏季昱便近了些。

我睨他一眼,嘟囔:「還挺招人。」

季昱一步與我並排,看我的眼神有些無辜。

到底是我瘋婆子的名頭不夠遠揚,劉寡婦竟真到我院裏明目張膽的勾引我男人。

季昱揮着斧頭劈柴,一旁劉寡婦的眼神屬實算不上清白。

「腿瘸不打緊,老二威武就成!」

劉寡婦這一番陳詞,我在門口聽笑了。

我一笑,季昱揮的斧頭落偏了。

「劉姐姐,這事兒你得來問我啊!」

劉寡婦哈哈笑:「夢娘子,你還真是撿到寶了!」

「可不是,下月二十八,劉姐姐來喝喜酒!」

劉寡婦看着我,笑意淡了些。

送客出門,劉寡婦搖曳的身姿到底爲我頓了片刻。

她回身看我,眼裏恍若天生的萬種風情此刻沉澱了下來:

「夢娘子,春來樓客來客往,姐姐我甚麼樣的男人都見過。作爲知心人,姐姐提醒你一句,男人可以撿,但不能隨便要。否則,輕則丟了心,重則丟了命。」

我倚門笑意溫和:「謝謝姐姐提醒。」

到底是粗布麻衣也遮不了的兵匪S伐氣,看個劈柴而已,怎麼就逃不過劉寡婦的眼。

是夜,我推開了季昱的房門。

他正要寬衣入睡,見是我,不慌不亂的攏了攏衣裳。

「脫了。」我開口。

季昱見怪不怪,他傷未愈時我也時常這番動靜給他上藥。

他赤着上身,我湊近過去,拿着繩子量尺寸。

「姑娘這是作何?」季昱問。

我也不想糾正他的稱謂了,面不改色道:「姑娘要給你做喜服。」

季昱不做聲了。

近一月調理,季昱終歸是健壯了些。

但與之前相比,還是差了。

他的身量很高,我們相對而立,倒顯出我的嬌小單薄來。

「劉寡婦以前可是春來的頭牌,徐娘半老賣給了村裏首富老劉。老劉也是個短命的,新婦進門不出半月就死了。」

我仰頭看了季昱一眼,笑得有些狡黠:「劉姐姐可厲害着呢,離遠點兒吧,沒有幾個男人招架得住。」

季昱轉了身,攏人的壓迫感淡了些。

我自身後圍過他的腰身,聽得他問:「你呢?」

「我?」我突然落實了摟他腰身的手,在他耳邊輕笑一聲:「我也是妓啊。」

我攀着季昱的肩轉到他面前,媚眼如絲的挑眼看他:「我雖沒有劉姐姐的媚人手段,但當初在軍營中,我爲美人可是侍奉過少年將軍的。」

季昱垂眸看我,眼底晦暗不明。

「後來呢?」他問。

「後來?」我抽身在他牀沿坐下,緩緩抬眸:「後來我逃了呀。」

「我從西北苦寒之地一路南下,本想到蘇杭的,誰想半路被人牙子拐了,入了青州一富戶爲奴,後來又轉做了妾。」

我側躺在了季昱的牀鋪上,單手支着頭:「也是我福薄,沒來得及伺候上人,人就死了。主母仁慈,遣了我。」

燭火青帳,我知道我這般定是美的。

可季昱不爲所動。

我面上的笑意淡了:「怎麼?嫌棄我?」

季昱不言。

我騰一下起身,插着腰指着他破口大罵:「你我一個瘸子,一個妓子,自當良配!嫌棄我,你有甚麼資格!」

我甩手離開,季昱卻一把抓住了我。

「姑娘不必如此說自己,季某並無此意。」

我冷哼一聲,甩開他的手:「你如何想我不在乎,反正婚期已定,如果你不願,我給你時間逃。」

清月夜,圓盤高懸。

我回身看着窗上高大的剪影,不禁伸手描了描。

手放下,我攥緊了手掌。

「季昱,如果當初你肯看我一眼,或許如今我也不會是這般境地。」

我不限制季昱的自由,也說了會給他時間逃。

可季昱非但沒逃,還挺適應鄉野家中男人的角色。

劈柴,挑水,修葺房屋。

而且他每次出門前,都會在我屋前輕喚我一聲。

「夢姑娘,我去挑水。」

「夢姑娘,我去河邊撿些石頭」

……

凡此種種,我都覺出了奇怪。

他爲甚麼不走?

思緒一轉便是半響,直到盤中的鹽焗瓜子空了,我才覺出另一件事。

我猛地拉開房門,家中各處都沒有季昱的蹤影。

季昱說去挑水,可已經半天了。

「這就跑了?」

我一吐瓜子殼,衝出院門。

院牆拐角,我一頭撞上一道胸膛。

我後退幾步被扣住腰肢,季昱肩上還穩穩的挑着水。

「夢姑娘這般急切是要做甚麼?」

我從他懷裏掙脫,支吾道:「無事,閒逛。」

「夢娘子,叫花子,王八配豆子,寡婦配瘸子!」

季昱身後竟跟了一羣孩童,大一點的趁我們撞在一起,一腳踢翻了水桶。

我彎腰撿起地上的石子朝着那幫兔崽子就扔了過去!

「一羣沒教養的狗東西,吃了熊心豹子膽敢欺負我的人!」

只聽哇一聲,石子打破了一個孩子的腦袋。

季昱攔住了我,示意我回家。

他轉身要去看那孩子,我一口氣悶着拽着他就回了家。

「這半天竟是被孩子欺負了是不是?」我叉腰問他。

季昱坐着,我站着,可我們視線齊平。

他看着我,目光平靜:「孩子而已,你彆氣。」

可我怎麼能不氣!

他曾是縱馬馳騁的將軍,是威風凜凜的英雄!

他身份矜貴,豈容無知刁民欺辱!

越想越氣,我正欲衝出門去繼續教訓那羣崽子,不想他們父母先找上門來了!

「餘寡婦你無恥,竟欺負一羣孩子,還有沒有天理了!」

「就是!你出來!給我們一個說法!」

我擼着袖子要出門,季昱那個瘸子手腳挺快將我關在了裏面。

還將門插上了。

「季昱!季昱!」

門外吵嚷聲不小,想必來人不少。

我自來到來溪村,與村民關係一直一般,此番定是新仇舊恨都爆發出來了。

「死季昱!」我急得跺腳。

果然,門外叫嚷聲更甚,甚至門板都被石頭砸得響。

季昱上陣S敵定是勇武,可面對鄉野村婦,他不一定有辦法。

於是門外吵得最兇時,我拎着砍柴刀劈開了我家的門。

衝出門,季昱果然被撓得脖頸全是傷痕,額角也出了血。

我雙眼紅了,揮着砍柴刀衝向人羣。

「餘寡婦你瘋了!S人是要償命的!」

我哇哇大叫:「我就是瘋了!S人償命又如何!我今天非宰了你們這些刁民!」

我孤身來到來溪村時正值戰亂,這些刁民見我伶仃一人將我洗劫一空。

若不是村長出面,我早就被欺辱了!

人心最是醜惡!

多年的委屈和怨恨通通湧了上來,我真的瘋了。

季昱衝上來,一胳膊攬住了我的腰肢,將我抱了起來。

我雙腳離地,依然撲騰着發瘋。

「還不快走!」

季昱一聲低吼響在我耳邊,我激靈一下,竟冷靜了下來。

季昱奪了我的刀,將我抱進屋放下。

他垂眸跟我道歉:「冒犯了。」

我看着他的模樣,沒忍住冷笑一聲:「季昱,你還是這般自持守禮。」

季昱抬眼看我,我沒給他機會繼續說:「我就是一個鄉野村婦,如你所見粗鄙不堪,蠻橫無理。我曾爲妓,與人妾,我強逼你與我成親……」

我哽咽:「季昱,你爲何不走?」

季昱站姿挺拔,眉眼凌厲,看着我神情認真:「報恩。」

「報恩?救你的人是村長,你該報恩的人是他。」

我甩手走。

季昱攔下我:「喂藥的是姑娘,換藥的是姑娘,悉心照料的還是姑娘,季某不瞎,自當重諾。」

「重諾?」我猛地的轉向他,眼圈徹底紅了:「好一個重諾!」

我這番反應有些大了,季昱有些茫然又有些探究的看着我。

我偏頭,咬牙道:「那就請季公子守好你的承諾與我成親,切莫後悔!」

那晚我在廚房揉了一晚上的面,季昱也陪着我將我劈壞的那扇門修好了。

卯時,晨光熹微。

我將脫了模的糕點分裝好,出了門。

季昱跟着我,想接我手裏的東西,我偏讓開,語氣冷硬:「今日大集,我晚些回,季公子自便。」

都說茶肆附近賣糕點最合適,可茶肆來往的都是南北商人,我躲都來不及。

「夢娘子,今天糕點種類多了不少啊,數量也齊備。」

「想裁件新衣裳,可不得勤快點多換些銀兩。」

「新衣裳?莫不是裁喜服吧,我聽說……哎喲!」

一隊官兵開道,擠了人撞到我攤面上。

待灰塵落了地,買我糕點的許婆婆低聲道:「也不知是哪位貴人來了我們這窮鄉僻壤的曲水鎮,短短几日官兵已經來了好幾撥了。」

我手裏的糕點應聲落了。

……

我悄悄跟了那隊官兵一段,不想被張二那狗東西攔了路。

「沒錢了還想賴在我這賭坊?找死!」

「今日若不將欠的錢結清,我卸你一條胳膊!」

一陣拳打腳踢,張二抱頭求饒的間隙看到了我。

「各位爺饒命啊……夢娘子!夢娘子你救我一救!夢娘子!哎喲!」

救你?我恨不得你死在他們手裏。

我轉身就走。

以往大集所得錢兩,除了置辦所需,我都拿了買喫食,定衣裳。

今日,我只買了一匹紅布,一對紅燭。

剩下的,給了曲水鎮最好的大夫。

正欲歸家,又遇兵檢。

等我出鎮口,已經日暮。

天色昏黑時,我已經遙見來溪村的燈火,眼前卻突然一黑。

我被一股力道拖着向路邊樹林。

眼前復亮,張二已經騎跨在了我身上。

我張嘴要喊,張二一耳光狠狠刮在了我臉上。

一個女人無論如何發瘋也不會大過一個男人的力道,我無力反抗如待宰羔羊。

張二急切的在我身上摸索,拽起我的頭髮問:「錢呢!你今天賣糕點得的錢呢!」

我今天所得的錢都拿來置辦嫁妝了,哪還有錢。

遍身搜尋不到,張二扯過了那匹我欲做嫁衣的紅布。

我瞪大雙眼呵斥:「張二你敢!」

張二咧開嘴,一嘴黃牙惡臭:「聽說你要給那個叫花子做新婦?我哪裏比不上那個臭要飯的,他還是個瘸子!」

「比?」我冷哼一聲:「你一個畜生都不如的東西!」

張二沒有生氣,咧嘴笑意更甚:「是,我是畜生,今日就請夢娘子做我這個畜生的新婦,可好啊。」

嘶啦一聲,張二扯碎了那匹紅布,縛住了我的手腳。

這一幕似回溯到了軍帳中,我手腳盡縛,受盡凌辱,生不如死。

那時的季昱自軍帳外過,他頓住了腳,卻沒有側眸看一眼,亦沒有出聲阻止。

猶記得最後一夜,我不堪忍受,氣息盡絕。

闔眼之前卻清晰聽得季昱姍姍來遲的憐惜:「等等,給那姑娘披件衣裳吧。」

西北夜裏風大,亂葬崗風嘯鬼嗚咽。

若非那一場突至的連夜大雨,我早就葬身狼腹。

回憶像冰霜凝住了我的身體,我像個行屍走肉般任張二擺佈。

「夢娘子你早這般聽話,我們早已……」

張二後邊的話堵成了一聲悶哼,像當年臨死前那般,我眼眸底最後盛進的身影,是季昱的。

季昱出手狠絕,張二忍不住驚呼出聲:「你是行伍之人!」

張二是戰場逃兵,他對軍中拳法自是熟悉。

我猛然驚醒。

待季昱解開我手腳,他還未來得及道一句安撫,我就翻身拾起一塊石頭,毫不留情的朝着已然昏迷的張二腦袋砸去。

血濺了我滿臉,季昱攔下我。

「夢姑娘!」

我甩開他的手,急切砸下第二下:「鎮裏全是官兵!你已被張二察覺,如果他去告發,不知是何後果!」

「無事!」季昱攏住了我的肩頭,望着我的眼睛安撫:「不用要他性命,我無事。」

「無事。」我嘟囔着將手裏的石塊緩緩放下。

抱起那匹已然髒污的紅布,我朝着燈火通明的來溪村走去,怔怔重複道:「你無事。」

你要走了。

……

我請了村長媳婦兒幫我裁季昱的喜服,我自己的嫁衣則是我一針針親自縫製。

吳大夫是我請來給季昱治腿的,他扎針時,一旁的村長媳婦兒邊和我趕製衣服,邊拿洞房渾話打趣我們。

若我未出閨閣,早就面紅耳赤,可如今我只是淺淺笑之,有時還會附和兩句。

倒是季昱,面上不顯,耳根卻早已紅透。

沙場莽夫,恪己端方的季將軍竟也知兒女情長嗎?

我沒忍住看他。

半月過後,季昱腿傷無礙,他的喜服也已經成樣。

可我的嫁衣卻還趕製無期。

成婚前夜,月明星淡,室內卻燭火昏暗。

我還在專心趕製手裏的嫁衣,門被敲響時,我驚了一下刺破了手。

是季昱。

「無意深夜攪擾,但見夢姑娘的燭火還亮,想勞煩姑娘幫我試試衣服。」

季昱手裏拿的是他的喜服。

「進來吧。」

季昱身量太高,他進來掩了我一方小屋的光亮,更顯暗淡。

喜服材質本是粗布,顏色也不顯鮮紅,可上了季昱的身,自顯出修挺矜貴。

我不覺微愣。

他穿喜服原來是這個模樣啊。

若非世事無常,這一幕我是不是能早點看到?

心中猛然酸澀,手指不禁輕撫上了這一身專屬我的紅。

撫着撫着,手指輕顫,眼眶不自覺已經含淚。

季昱輕輕攏住我的手,垂眸看我:「夢姑娘爲何垂淚?」

我抽回手,亦抬眸看他:「明日便是你我大喜之日,我高興。」

季昱輕輕嗯了一聲,眸子深黑似掩了我看不清的情緒。

「明日婚禮於夢姑娘而言很重要?」

我繼續回到燈下,捧起我的嫁衣,輕撫了撫上面未完成的翟紋紋樣。

「我爲妓時未敢想能有一日出嫁,爲妾時身份低賤不配正紅嫁衣,明日算是我真正意義上第一次出嫁,季公子說,於我而言重不重要?」

季昱沒有說話。

燭火被挑亮,季昱在我身旁坐下了:「夢姑娘仔細眼睛。」

下針的手已經有些微抖,我抑住:「無礙。」

兒時深居閨閣,每日女紅都是爲了日後能親鏽嫁衣。

遲是遲了些,可還好有這一日。

「我陪姑娘。」

季昱喜服未脫,陪我坐了一夜。

日出瞳朦,我的嫁衣還是沒有做完。

往日這個時候,來溪村早已熱鬧了起來。

雞鳴聲,狗吠聲,夫妻吵架聲,孩童哭鬧聲。

可今日卻異常的安靜。

坐了一夜,腰肢肩背早已痠痛不堪。

我一起身,那股子從骨頭裏滲出來的痛逼紅了我的眼。

我看着那未完成的嫁衣,燃盡的蠟燭,折斷的紅燭,那股痛也延到了心裏。

我忽的拿起剪刀剪爛了這紅嫁衣,季昱阻我不及,囫圇將我攬進了懷裏。

我枕着他的胸膛,聽着他平穩有力的心跳,緩緩道:「今日並非吉日,以往皆是戲言,承諾已廢,季將軍走吧。」

季昱扣我腰肢的手驟然收緊。

「你知我?」

我勾脣一笑:「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季將軍,8年未見,別來無恙。」

空氣在一瞬間冷凝下來。

半響,環着我的手鬆開。

「姑娘恨我?」

是問句,可語氣已然篤定。

我緩緩點頭:「是,我與季將軍成親,無非是想噁心噁心季將軍罷了。」

「可惜,」我苦笑出聲:「還是未能如願。」

季昱,我嫁與你,還是未能如願。

……

時間分秒流逝,我以爲季昱走得會很決絕。

不想季昱喜服未脫,朝我一揖。

「我知當初見死不救害了姑娘,姑娘不計前嫌救我之恩又尚未報。今姑娘不嫌下嫁於我,此生我定不負姑娘。」

「你!」

日侵窗欞,季昱的聲音帶着不容置喙的強硬。

「禮成。」

我還未有反應,季昱大步過來將我攔腰抱起。

我氣急大罵:「季昱你恪守的君子之禮呢!你這是強取豪奪強盜行徑!」

門開了,院內不知何時已經佈滿穿着甲冑的兵士。

我即時噤聲。

爲首一將朝季昱行禮:「將軍,上馬吧。」

季昱輕巧將我掀至馬背,我還未握繮繩,季昱已經翻身上馬攏住了我。

我回頭低聲對季昱說:「季昱我不願跟你走,你放我……」

一道清麗的女聲打斷了我的話:「夫君。」

夫君?

我朝聲音處看去,霎時心如刀割。

錦繡羅衫,林下風致,身姿婷婷嫋嫋,氣質慧蘭雍容。

季夫人,謝頤蘭。

對啊,季大將軍早已成親有了家室。

我怎麼給忘了呢。

我怎麼能忘了。

季夫人在馬下仰頭看着季昱,目光嫺靜溫柔:「終於尋得夫君,夫君無礙吧。」

季昱卻神情冷淡:「勞夫人記掛。」

馬上的我實在顯眼,謝頤蘭看我,季昱卻突然用大氅將我裹起,調轉馬頭。

「王影,護送夫人。」

「是!」

我就這麼稀裏糊塗跟着季昱走了。

路過村東時,遙遙見劉寡婦抱臂看着我。

一時,我竟真覺得未來會有變數等着我。

我隨着季昱一路疾馳到了青州府。

季昱將我放在了一宅前。

天氣已經轉涼,被冷風吹,我的臉燒刀似的有些疼。

季昱伸手替我攏了攏大氅,竟然語出溫柔:「軍務緊急,我需即刻回京。勞夢姑娘於青州等上一等,時局息了,我定來接。」

我不言語,季昱便不動。

一干將士靜默的等着,時間久了,我無奈點頭:「好。」

季昱呼出一口氣,嘴角竟然揚起了弧度。

他利落翻身上馬,疾馳而出,不再回頭。

風捲塵埃落地,直到視線裏沒了季昱的身影,我才收回目光。

餘光裏季夫人朝我靠近,我閉了閉眼,嘆了口氣。

「這位妹妹似我一位故人。」謝頤蘭出聲溫柔。

我回身,扯出一個笑:「好久不見了,阿姊。」

……

宅子像是季昱的私宅,謝頤蘭帶我進去,僕人一聲聲「夫人」的喚她。

偏廳,謝頤蘭坐在主位之上。

「看茶。」

她姿態雍容的吩咐下人。

8年了,謝頤蘭容顏未變,氣度依舊,而我早就是一個粗鄙的鄉野村婦模樣。

我身上還裹着季昱的大氅,可此刻看來,季昱的庇護倒像是一個笑話。

「自妹妹去了西北,我們姐妹一別就是8年了。」

我垂眸:「是。」

「妹妹一去杳無音信,我以爲……」

後面的話都化作了一聲難言的嘆息,像是一耳光抽在了我臉頰。

「上京謝家早已不復存在,謝氏一族人丁凋敝,四處流散。我們姐妹既能相聚,自當珍惜,相互扶持。」

謝頤蘭輕啜了一口茶,抬眸終於將目光落在了我肩披的大氅上:「你與將軍的緣分,着實匪淺。」

我垂下的扇睫輕輕顫動,大氅下的一雙手猛地攥緊。

「將軍向來喜惡分明,今日他爲你着喜服,當着他部下將士的面帶你回來,他的心意我已知。」

「這麼多年我與將軍相敬如賓,將軍府內也只有我一人,妹妹能來也不過是兜兜轉轉的註定。往後,我們姐妹二人一同服**軍。」

謝頤蘭一句話篤定了我要進將軍府,我啓了啓脣,卻一個字都說不出。

謝頤蘭曾是謝家嫡女,從小到大作爲庶女的我對她的話從來只能點頭稱是。

就連當初季昱正室夫人之位,也因她的一句想嫁,我便只能拱手相讓與她。

而今謝家沒了,境遇變了,我亦變了。

我大可以不尊甚麼禮數與謝頤蘭平起平坐,可我遵循了十幾年的嫡庶尊卑像是刻進了骨子一般。

我緩緩起身,矮身朝將軍府主母行禮:「妹妹知道了。」

謝頤蘭將我安排在了一處偏院。

我屏退了跟着我的丫鬟小廝,一個人站在院落裏。

這裏的牆比我來溪村的小屋高了不知多少。

這樣的景離我太遙遠,早已陌生。

11、

我本上京謝家庶女,謝純熙。

謝家作爲京中大族一直地位穩固,但因謝家二爺迷戀域外舞姬而犯下叛國通敵之罪。

天家盛怒,謝氏一族皆被連坐。

我12歲時便與將軍府幼子,也就是季昱定下婚約。

可到了出嫁那一年,謝頤蘭突然說她也要嫁,我便從明媒正娶變成了陪嫁侍妾。

同年謝家出事,將軍府本可撇清關係廢除那一紙婚約。

但他們保下了謝頤蘭。

聽說還是季昱賭統領軍府名譽,親口要求。

謝頤蘭和季昱大婚那日,謝家男丁被處死被流放,女眷被貶爲奴爲妓。

只有謝頤蘭一人十里紅妝,風光嫁爲將府少夫人。

世人都道季昱對謝頤蘭情真意切,兩人的情誼也一時傳爲美談。

兩人大婚後不久,域外蠻子進犯,西北之地淪陷。

季家被封徵西大將軍,一父三子皆上陣S敵,幼子剛成婚獨留京中。

戰亂紛爭,西北民怨,謝家難辭其咎。

族中姐妹多入了教坊司做了官妓,而我被髮配西北,成了最低賤的營妓。

西北苦寒,流放之路難以言喻的艱難。

行至途中,將軍府一隊親衛突然在官道疾馳而過。

只一眼,我便認出爲首的是本該留京的季昱。

等舟車勞頓半月到了西北營地我才知,變天了。

季家父子皆戰死沙場,副將上位,季家軍主將一夕換人。

季昱來遲了。

還記得那晚,主將爲了安撫季昱,親自將我送到了季昱帳中。

可季昱頭也未抬只衝我擺了擺手。

後來,心思齷齪的主將便將我扔給了他的心腹將士。

戰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尤歌舞。

那一夜,我生不如死。

寒風過,院中梧桐葉落。

我閉了閉眼,將身上披着的大氅脫下,扔在了地上。

翌日,謝頤蘭派人來叫我去她主屋喫飯。

且不說妻尊妾賤,只說我和謝頤蘭的關係也沒到了同桌喫飯的地步。

席間謝頤蘭對我還是拿足了嫡女和正妻的派頭,可飯後她又邀我出府上街。

我想拒絕,可謝頤蘭說:「將軍在京情況不明,我們女眷一定要和睦不給將軍添麻煩纔是。」

我雖是個鄉野村婦,又在青州將軍府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可我並非真的一無所知。

京中風雲變幻,季昱此次進京是特招靖難。

謝頤蘭帶我去了一家布莊。

我抬頭看着布莊招牌,頓住了腳步:「我身份低賤,不配進這布莊,我在門口等姐姐便是。」

謝頤蘭睨我一眼:「你是將軍府的人,無人敢說你身份低賤。妹妹,該適應適應你的新身份了。」

進了布莊,掌櫃的就迎了上來。

「兩位夫人想要個甚麼料子?」

他的目光掃過我的臉,嘴角的笑壓了一瞬。

「掌櫃的挑幾匹適合我妹妹的布料。」

「好嘞,這位娘子這邊來。」

那一瞬像是我的幻覺。

出了布莊又是胭脂鋪,出了胭脂鋪便是青州有名的酒樓望江樓。

這一天下來,我的心在數次跌宕中終於慢慢凝了下來。

我看一眼謝頤蘭,總感覺她是故意。

正欲上了馬車回府,一個乞丐突然衝上前將我從車架上拽了下來。

我重重落地,頓時沒了起來的力氣。

「夢娘子!夢娘子,好巧啊能在青州府碰見你!你也來了!緣份未盡!緣分未盡!」

是張二。

是已然瘋癲的張二。

我被他拽着頭髮朝着小巷子拖,我試圖掙扎,拼命抬手朝謝頤蘭的方向出聲求救。

「阿姊救我!阿姊!」

謝頤蘭聽見了,她掀開車簾朝我看來。

可她矜貴的纖指挑開了車簾,又緩緩放下。

「……我是謝純熙啊,是你謝頤蘭一父同胞的親妹妹,你救救我,救……」

我放下了手,手指在青磚地上劃出尖利的痕跡。

難怪謝頤蘭帶我從望江樓後門出。

她本就是故意的。

……

小巷昏暗,我卻能清楚的看到張二面上貪婪猥瑣的目光。

我此生最恨男人用這種目光看我。

他俯身要扒我的衣物,我拔出早已在袖中藏好的匕首,一刀封喉。

血瞬間噴濺在我臉上,帶着腥熱。

我眼也未眨,心中沒有任何波瀾。

他早該死,早該死。

我擦拭着手裏的刀,這一瞬一種荒謬感突襲我。

這刀是季昱藏在大氅裏給我的。

他早料到了一些事,可他還是將我放下了。

我要出巷子,一抹人影卻出現在了盡頭亮光處。

「多年未見,妾母還是這般出手狠辣啊。」

即便刀未歸鞘,可我還是被有備而來的肖溫帶走了。

我被人牙子拐走賣入爲奴的富戶,就是青州肖府。

而我也不是被主母好意遣出府的,而是私逃。

就因肖家獨子肖溫覬覦父親小妾,還醉酒在亡父靈堂強佔了我。

我知難逃一死,便火燒靈堂,趁亂逃出。

今日謝頤蘭帶我去的布莊,胭脂鋪,還有望江樓都是肖家的產業。

我知道我今晚逃不過。

我被關進了肖家的一處莊子,真真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

四肢被鐵鏈栓住,肖溫蹲在我面前,偏頭讓我看他的側頸。

領下皮膚褶皺得可怖。

「那一場火險些把我燒死啊妾母。」肖溫制着我的臉頰,笑得惡毒:「妾母的滋味讓我回味了好久,我滿城尋你,如今妾母可要好好補償我。」

我咬牙:「肖家畜牲你不得好死!」

肖溫笑了:「我就喜歡妾母罵我的野蠻勁兒,留着力氣,還在後頭呢。」

他拿了一隻小兒臂粗的紅燭,點上後將蠟油澆淋在了我身上。

焦灼的刺痛密集的攻擊着我,我想罵,可牙咬破了脣只發出痛苦的嗚咽。

長夜漫漫,我再一次滑入了無間地獄。

求助無門。

我謝純熙今生到底做錯了甚麼。

做錯了甚麼……

……

肖溫本就是青州出了名的紈絝,他折磨人的手段勾欄聞名。

他將我當妓,亦當畜牲,他無休無止的折辱我,糟踐我。

他要我的命,卻不讓我死。

昏厥了一次次,卻又一次次的醒來,我抬眸望着窗外日夜輪換,一顆心漸漸麻木下來。

不知多久之後,我蜷縮在牆角,突然大笑出了聲。

我竟存了希望季昱會來救我!

我竟覺得上天會眷顧我一回!

可笑!

荒唐!

他季昱最是固執,最是冷漠,最是無情!

我們之間有何干系?

我是妓,是妾,是身下奴。

他又怎麼會想和我扯上關係。

他不會來救我的。

沒人知我謝純熙,亦沒人會來救我,沒有……

「我叫餘夢,餘生如夢的餘夢。謝純熙早已死了,早已死了……」

在我被折磨得滿身污穢,人不似人時,肖溫終於嫌棄了。

他開了門,門外擠滿了農人流氓和髒污乞丐。

肖溫最後看了我一眼,笑得肆意:「這便是兒子送妾母的最後一程。」

視野擁擠起來,我絕望闔眼時,卻聽到了一聲馬嘶聲。

混亂聲和慘叫聲充盈我的耳膜,我睜開眼。

又在我萬念俱灰裏出現的身影,還是季昱啊。

只可惜,哪一次都不是救贖。

……

我在將軍府養好了傷。

季昱將肖溫親手斬了之後,又欲將謝頤蘭押送回京。

季昱跟我說:「當年通敵叛國的人不是謝家二爺謝仲泉,而是謝頤蘭。她與九王暗通款曲,勾結蠻人,只爲了霍亂江山,謀朝篡位。」

我輕輕點了點頭,不置一語。

季昱看着我,不再多說,只盯着我將藥碗裏的藥喝盡。

季昱要上京前一晚,他在我門口坐了一夜。

直到天際泛白,他立在我門前,輕聲說了一句:「夢姑娘,我走了。」

可惜,我聽不到了。

季昱,來世吧。

來世,我還想聽你叫我一句夢姑娘。

【季昱番外】

我知我與國公府謝家庶女定了親。

知她叫謝純熙。

時純熙矣,是用大介。

光明之意,是個好名字。

可後來交換庚帖時,謝家卻說要嫁進門的是國公嫡女謝頤蘭,謝純熙伴嫁爲妾。

我心下不爽,卻也知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直到謝家家破後,太子夜訪將軍府。

謝家通敵案尚存疑慮,太子要我如約娶謝家嫡女謝頤蘭。

我與謝頤蘭大婚後,蠻子果真大舉進犯西北。

我季家兒郎皆遠赴沙場,只留了我在京。

原以爲有了防備,此戰不難,卻不知九王的勢力滲透進了季家軍,我父兄中計戰死沙場。

我連夜奔赴西北。

行至半途,我的馬匹累死。

恰遇押送流放營妓的小隊,我與他們換馬時,車上一妓卻趁機逃走。

她被抓回時我剛好上馬欲馳,懲罰的馬鞭懸於她頭頂時,她忽然出聲喚了我一聲:「將軍!」

我勒馬回身,卻也只看了她一眼。

換了天地的西北軍營,我是個不速之客。

副將已替代我的父親做了主將,可季家軍不服。

那一夜,主將送了一個營妓到我帳內。

說是罪臣之女,最是鮮美矜貴。

我心下厭惡,沒有抬眸看一眼便擺手把她遣出了軍帳。

姑娘被帶入其他營帳,我路過知道將士的畜牲行徑,想進帳阻止,可主將醉酒裝瘋攔下了我。

那時我才知,那姑娘竟是謝家庶女謝純熙。

而主將所爲,不過是羞辱我少不更事,不成威脅罷了。

後來戰事喫緊,主將卻率軍一退再退,我無暇顧及其他。

連丟西北幾座城池之後,我密奏天子,代天子令將主將斬於季家軍前。

六年征戰,蠻子終於投降稱臣,我亦得以班師回朝。

離家多年再歸家,新婦早已成舊婦。

我未盡過一天丈夫之責,可歸家後也一直與夫人相敬如賓。

直到她提出要回青州府。

青州府是謝家祖籍,謝頤蘭說她思念已故親人,想歸寧。

我陪她回了青州,也不出所料遇到了襲擊。

我假意失蹤,不明生死,是我與太子的誘敵之計。

只不過意料之外的是,我竟見到了謝家庶女謝純熙。

她沒死。

我心下不知爲何很是開心。

我蓄意接近她,一是得一個躲避之所,二是我心中始終對她有所虧欠。

她與我初見時大家閨秀的模樣相去甚遠,可也添了生氣和鮮活。

但她說要和我成親時,還是嚇了我一跳。

可當聽聞她只是想讓家中有個男人不被欺負時,我鬆了一口氣,卻也開始有些心軟。

後來她醋別人靠近我,替我出頭,徹夜做點心只爲給我醫腿,樁樁件件,她早已進了我的心。

她跟我訴往昔遭遇時,她生氣我嫌她,可她不知,不是嫌,是愧疚,是心疼。

我本期待與她大喜那一日,但偏巧九王突然發兵,我需領旨即刻進京。

京中大亂,我不可能帶她隨軍入京,可留她一人在來溪村面對的是無窮盡的惡言和流言蜚語。

但我更怕的,其實是回來尋她不見。

我一時自私,將人帶去了青州。

我派人時刻監視謝頤蘭,可這卻也成了謝頤蘭的一把刀。

她拿謝純熙試我,想擺脫我的監視。

可當消息傳到我即刻返回青州時,一切都晚了。

都晚了。

目錄 下一章
返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