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六月的雨
一九九九年六月的青立中學的早晨一片熹微的光早就將夜色掀開了,綻放出大片大片的魚白色的宇際。
青立中學是青縣比較好的初中,這裏遠離鬧市,自有一片清淨。學校有一個教學樓和三棟寢室樓,男生兩棟,女生一棟。學生數量相對較少,因此學校顯得不會很擁擠。
所有的建築中就算教學樓是比較好的,共有五層樓,青城和立小遇現在讀的是初一七班,位於第一層的位置,而初二年級和初三年級則是位於第二層和第三層,上面的兩層則是教師辦公室和一些儲藏卷子和文件之類的教室。
學校的東面有一個寬闊的湖,圍繞在湖的四周則是樹木或者人工修建好的短松,而湖的最左面是平坦光滑的綠蔭,乾淨整潔,是夏天休涼冬天曬太陽的最佳場所。
西面則是一些體育用具,多位露天設施,有操場,單人槓,沙丘,排球桌子,羽毛網,排球網,籃球架子之類。也是每天課間操的必須到來的場所,當然學校也會緊急召開一些會議,例如訓話之類的,一說就說不完的話,大概學校領導覺得在麥克風李講得不過癮,每次,即使是寒冷的冬日,也會將學生叫出來,站在寒氣逼人的操場上開始訓話,其實每次要講的內容都是千篇一律的,閉着眼睛都能知道。立小遇就是這樣閉着眼睛聽的,她經常靠在七七的肩膀上睡覺,也不管上面的唾沫橫飛還是班主任縷縷用眼神的告誡,就睡到隊伍走散了爲止。
此時正是課間操時間,日頭剛剛顯露出來,還不算十分地熱。可能是學得有些疲乏,大部分學生都願意出來散散心,做做操,所以此時操場上基本是人聲鼎沸,無外乎是各種說話的,聊天的,或者打趣的。
“開始做操了!”林主任站在只有三個臺階的梯子上大聲音嘶吼,剛開始他自信自己的聲音能夠震得住臺下的人,後來卻發現學生們像是沒聽見似的,他感到有些惱火。後來他學聰明瞭,開始用擴音喇叭喊,這樣一來即使站在千米之外都能聽得見他的生硬如同下命令一般的喊叫。
青立中學的所有學生誰都知道這位林主任可不是好惹的,單憑着他的長相就知道他是一根“釘子”!他的年紀接近四十五歲,長得矮小卻精瘦,頭髮前面稀疏,卻後面油着發光。他的嗓音不高卻十分滄桑,但是每次說話故意要將聲音從喉嚨管理撕扯出來,如同打鳴的公雞。他說話時時常用手指指點點,彷彿沒有了這隻手,他的話語就沒有作用。他很少笑,在他的心裏,笑就是一種放蕩,尤其是對待學生,必須嚴格。“嚴師出高徒!你不嚴,那些學生會聽你的話嗎?”這是他經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已經是他的信仰了。
所以當林主任舉着喇叭嘶吼的時候,全操場的人頓時靜寂了下來,開始伸展手臂做操。
立小遇因爲個子較高,所以站在女生的後面位置。她今天沒有化任何妝,臉面樸素而乾淨,只有那斜斜的劉海依舊壓住眉毛,濃郁得像是曼陀羅。她本來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只是無意有意地甩動着手臂,而且根本不聽節奏,像是麻木的機器人。
她四處張望着,烏黑的眼眸落在了一個人的身上。
乾淨的校服,高挺的個子,沉鬱的面孔。
是他!小遇朝後望去時,卻看見青城正站在男生隊的後面認真得做着課間操。她看他的眼神如同昨日不一樣,他的神情顯得憔悴,顯得更加憂鬱了。
而正是這種如同千年湖面不散的憂鬱將小遇的心攫住了,她忍不住頻頻回頭,可是青城全然沒有注意。
她望着他,心中泛起一絲惆悵。
站在青城前面的傅一銘卻以爲小遇是在看着他,他不禁高興地笑了笑,朝着小遇微笑,然而小遇似乎沒有看見傅一銘,他在她眼中簡直是透明的。
傅一銘因爲理解錯了小遇的回眸,心中十分高興,於是手中的胳臂揮舞得更加起勁,惹得那些對他有意的女生心中暗喜,其中就包括唐蓉蓉。她的細眯眼睛一直望着一銘,好似要把他看穿,然而卻發現他的眼光根本不在她身上又感到惱火。她的肥胖的胳臂像是兩個巨大的肥球,上上下下的甩動在陽光的照耀下泛出了幾點噁心的味道。
唐蓉蓉這時的眼光像是毒刺一般落在了小遇的身上,她不喜歡小遇,一點也不喜歡。但是爲甚麼不喜歡呢?因爲唐蓉蓉本身比較肥胖,所以她特別嫉恨那些身姿曼妙的女生,而小遇個子高挑。第二則是因爲她注意到傅一銘對小遇格外的好,這不得不激起她的怒火,特別是當傅一銘爲了小遇而反抗她的時候,她更加討厭小遇。最後一點就是,唐蓉蓉嬌生慣養,公主病十分嚴重,在家裏父母嬌慣使得她忍不得任何對她不服從的人,甚麼都要聽她的,只要不順從她,她就會十分生氣。然而,老師也驕縱着她,究其原因,唐蓉蓉的爸爸是教育局局長,母親是學校的投資方。所以,當唐蓉蓉和別人有爭執時,老師首先會責罰他人。
然而,立小遇纔不會管這些呢,她倔強得如同沙漠中孤立的仙人掌,任何風雨都難以將她擊倒。所以,立小遇是班上唯一一個敢反抗唐蓉蓉的人,有的時候唐蓉蓉被氣哭了也拿她沒辦法,就算有老師的斥責,小遇照樣也不在意。
現在立小遇的心跳得有些緊張,她第一次感到緊張,像是碰見了甚麼新奇的事,這次不是“事”,而是人,一個很“新鮮”的人。
對於青城,立小遇還真的沒有注意到過,如果不是偶然間撞在了他的身上,她估計一輩子都不會注意到他,而且還驚奇地發現他就坐在他的後面。
誠如七七所說的那樣,青城寡言少語,常常憂鬱地望向窗外,也不和人說話,獨來獨往,像是沒有感情一樣的行走的雕像。如若在常人看來,這樣的人根本就沒有靠近或者結交的必要,然而,立小遇卻覺得心中澎湃着熱氣,凡事只要引發了她的興趣,她就要去弄清楚,哪怕是人,況且青城的面相出衆,而且還對她微微一笑。
想起昨日青城帶着幻夢一般的微笑,她不禁臉紅了。再抬眼望着青城時,她乾脆反過身子,直面地看着他,在萬千的人聲中,在無數的身影覆蓋之下,她只看到他高高揚起的手臂和那永遠被遮擋的眼眸。
課間操完畢,青城落在隊伍後面,直到人羣散盡,他才慢悠悠地走回教室。立小遇隔着他數幾十步,她本想追趕上他,卻不料被七七的突然拍肩膀給嚇了一跳。
“幹嘛啊你,嚇死我了!”小遇邀着七七。七七嬉笑着臉:“遇遇姐,我剛纔可看到了哦。”七七一臉壞笑。
“甚麼啊,看你笑得那麼淫蕩。”小遇不以爲然。
“他啊。”七七指着離在後面不遠的傅一銘說道,“剛纔你在看他吧。”這時小遇回頭望了傅一銘一樣,他正和幾個男生有說有笑地走着,熱鬧的景象和青城的孤單落寞簡直是兩種境地。他微笑地看着立小遇,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咧成一個大大的笑容。立小遇趕忙回了頭,不再看他。
“沒有,我怎麼會看他?老孃和他不是一路人!”立小遇義正詞嚴地說道。七七玩笑地挽了挽她的手,“遇遇姐,你還是粗魯起來好一些。”
說完,七七就跑開了。小遇在後面追着。
“好一個七七,看老孃不教訓你!”
誰都沒有想到如此晴朗的白日竟然會在放學的時候下起了雨。
今天是小遇值日。
臨近放學之際,傅一銘走到正在收拾桌椅的小遇旁邊,“你帶傘了嗎,外面在下雨呢。”小遇和氣地點了點頭,說,“帶了。”
傅一銘彷彿有些失望,不過隨即他又說,“我還以爲你沒帶傘,要不然咱們也可以共同傘呢。”
“哦。”小遇不知道該對傅一銘說些甚麼。她覺得她和這樣的好學生之間的鴻溝實在非常大,找不到甚麼話語。
“啊啊,我可沒帶傘。”站在門口的七七感嘆道,她看起來一副惆悵的樣子。小遇急忙對傅一銘說,“班長,你作爲班長,是不是應該幫助同學啊,快和七七共傘吧,我等一下還要值日,會一個人回去的。”說完,她就以一副好人的姿態看着七七,同時也斜看着還在教室裏的青城。
她自有她的打算。
“真的嗎?班長,你人可真好。”七七像是春心萌動的少女,她已經默認了傅一銘的答應。而傅一銘似乎有些不情願地離開了,他極其努力地表現出一種大度的樣子,好讓立小遇看在心裏。
其實,立小遇根本就沒有心思注意他的“大度。”
雨聲淅淅瀝瀝,校園裏人基本上都散去了。立小遇也已經打掃完了衛生。其實就是簡單地擦擦黑板,掃掃紙屑之類的。
她看着還在位置上的青城,慢慢地靠近他。
“你帶傘了嗎?外面在下雨呢。”小遇敢發誓這是平生第一次這麼溫柔地說話,而且還心跳得特別快,好像是一個柔弱的小娘子,她都懷疑這是不是她自己了。
青城看着外面的雨,沉默着,隨後望了一眼小遇,搖了搖頭。他站了起來,背起書包,準備往外走。
“喂,你沒帶傘怎麼走啊?”小遇也趕忙收拾好自己的書包,順便也包裏拿出了一把傘。說到傘,她的書包裏可是經常帶着的,無論是晴天還是下雨天,她喜歡有保障性的東西,雨傘能夠給她安全感。她很慶幸她一直帶着傘,更爲慶幸的是青城沒有帶傘,這樣的話,她就可以和青城共同一把傘了。
想到這裏,她不禁開心地笑了笑。
她站在青城的後面,“我們共一把傘吧,我帶了。”
青城彷彿沒聽見一樣,執意地往雨中走。立小遇急忙將紅色的雨傘撐開,傾斜到他的那一旁,而自己的半邊被雨淋溼着。
“喂,你幹嘛啊,你很喜歡淋雨嗎?”立小遇十分不解,但她依舊爲青城遮着雨。
“你不用管我。”青城自顧自朝前走去。他的步伐激烈,將地面上的雨水攪得泥濘,沾溼了他的褲腿,還有小遇的褲腿。
“你這人怎麼這麼奇怪啊,真是搞不懂,反正我就要和你共一把傘,爲你遮雨!”小遇明顯感覺到青城的步伐在加快,她氣喘吁吁地跟着他。忽而,青城如同急剎車一般立住了腳步,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看着小遇,她可以感覺到他的呼吸聲。
世界此時一片寂靜,豆大般的雨水在此刻變成爲永恆。
“我說了,我不要你管,你爲甚麼還跟着我?”青城的目光凌冽,他憤怒地將雨傘揮灑到積滿雨水的地面上,而後徑直地向前走去。
立小遇足足愣了半分鐘,而後她迅速地拿起掉落在地的紅雨傘,趕上青城,依舊爲她遮擋。青城一直沉默地走着,小遇一直沉默地跟在他旁邊。
直到車站。雨,停了。
到了,再見了。但是我們明天還會再見了。小遇嘻嘻地隔着玻璃向坐在裏面的青城說道。然而,青城依舊面無表情。
風起,車開走了。小遇捧着她的小紅雨傘,很高興。雖然她的左半邊肩膀全都溼透了。
齊青城,你真是太有趣了。立小遇心裏默唸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