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不想回家

步子走得很慢，像是挪動一樣，一寸，一寸。齊青城皺着凝重的眉頭，他明白他終究還是要回去的。

天邊最後的一點光彩終於不見了，沉沒在蒼茫的月色中，蟬鳴聲也比白日下寂寥，夜晚將一切勾勒上了黑色的輪廓。

青城將雙肩包的揹帶緊緊地捏着，他此時站在家門口前，他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氣，停駐了幾分鐘，而後像是即將赴死的士兵帶着巨大的勇氣擰開了玄關門。

一片狼藉。正如他所想的一樣，他目之所見的是眼眶紅紅的母親和站在廚房吸菸，眉頭緊皺的父親，他們臉上都有着無比的憤怒。客廳裏的桌子被打翻在地，紙巾，沙發枕頭，水杯被亂扔一地，白色的如同棉花一般的紙屑和碎片橫七豎八地四溢。地面上流淌着大量的水漬。廚房更加是不用說，鍋碗瓢盆被摔得一地，亂成一團。

這房間裏的每一件物品都似乎帶着無名的怒火。

齊青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呆呆地望着吵過大架的父母親，他感到害怕，他其實有很多次都不想回家，也想學着那些壞學生一樣整夜整夜地呆在網吧，可是他終究還是沒有突破這樣的心理底線。

他還不想變成一個徹頭徹尾的壞學生。

他不明白爲甚麼父母要吵架，自兒時起，父母都是非常和睦的，對他也沒有發過任何脾氣，回家的時候，他們會“城城回來啦！”“今天在學校怎麼樣啊？”的親切歡愉的話語問着他，或者將他溫柔親切地抱在懷裏，撫摸着他的小臉蛋。

那時候的他真的好快樂。

不知從何時起，從原來的那個青鎮搬到如今的青縣之後，父親母親開始表現出不和睦來了。剛開始時小聲地吵着架，他們依舊會對青城好，可是在青城的心裏，這種溫柔後面卻隱藏着某種情緒。

直到後來有一天夜晚，青城回家晚了一點，他依舊輕鬆地喊道，我回來了。廚房裏傳出東西砸碎的激烈碰撞聲。他的心一驚，急忙奔跑到廚房。

驚呆的一幕：父親充滿怒火的眼睛狠狠地盯住母親，他的手拿着金光直泛的菜刀，而母親也和父親扭打了起來，她的髮絲混亂，嘴角也有血紅的傷痕。

爸！媽！你們在幹甚麼？

那時候的青城還不懂事，他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跌落在地上，兩隻手不斷地用力擦拭着從眼角流出來的恐懼之淚。

父母那時候停了手，他們羞愧地抱起青城，乖乖地撫摸着他的腦袋，卻沒有言語。青城在那天夜晚也沒有聽見父母說過一句話。

一句都沒有。

自那次起，青城的心裏多了一些恐慌，莫名而來的恐慌，這種恐慌讓他不想回家，懼怕回家。

正如今天一樣。

他輕輕地喊了一聲：“我回來了。”然後拘謹地立在旁邊，像是進入了進入了別人家那般的不知所措。

母親擦着淚，坐在沙發上，她看了一眼青城，準備站起來，可是又突然惱火地坐下了，繼續擦着眼淚。眼睛凹陷，頭髮胡亂地披在臉面上，持續不斷的抽泣聲像是時鐘一樣滴滴答答，腔調不高，卻持久。

父親轉過身看到了青城，他看起來精神也不太好，雙眼空洞無神，整張臉因爲剛纔的發泄怒火變得鬆垮。他熄滅了菸頭，嘆了一口氣，勉強地從喉嚨裏擠出了幾個字：“城城回來了。吃了飯沒有啊？”

青城的手捏着書包的揹帶更加緊實了，他很想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這種絕望無助的情緒讓他暫時忘記了肚子餓的感覺，他急匆匆地說了句“喫過了”就逃竄到自己的房間裏，似乎那裏纔是唯一的避難所。

自從父母親由着原來的暗裏吵，之後轉變爲光明正大的吵架，他們三個人就很少在一個桌子上喫飯了。青城依舊記得有一次一家人分明很好地坐在一起，其樂融融，可是不知道爲甚麼父親的突然的一句話惹得母親不高興了起來，母親本身就是一個急性脾氣的人，她頓時間臉發綠，然後摔筷子。父親雖然脾氣秉厚，可是那天也發了很大的火，彷彿是很久的怨氣從胸腔裏冒了出來。

於是，他們開始爭吵。青城呆呆地坐在餐桌原來的位置，一動不動，如一尊雕像。他看到母親將整個餐桌一掀而起，頓時間所有的碗筷掉落在地，湯水撒向各個角落，地上一片灘污。而父親站在遠處只是生氣，只是罵，他本身不善於吵罵，但是那天卻像是一個潑婦一樣瞪着發亮的眼珠子和母親扭打了起來。

青城哭了起來。但是震耳欲聾的吵架聲音太大，覆蓋過他的聲音。他擤着鼻涕，汪洋恣肆地哭了起來，他害怕，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甚麼。他喊着“爸爸媽媽”但是沒有人搭理他，他的肚子好餓，但更多的是恐慌，他不知道甚麼時候才能結束這種恐慌。

“啊”青城踩着油水的店面滑到了，小小的身子猛烈地磕在強硬的地板磚上。那一瞬間，他只感覺天昏地暗，眼前一黑，然後耳邊響起了父母的尖叫聲：城城，你怎麼了？

都怪你，連孩子都看不好！

你還怪我？要不是你非要和我吵，我會看不好城城嗎？

算了，甚麼都別說了，趕快送醫院吧。

青城在醫院裏住了三個月，他的頭部暫時性腦震盪，頭皮擦裂了，手部骨折。但是隻要安心靜養，就會沒事的。醫生一連嚴肅地看着青城父母。他們低下頭，彷彿有些不好意思。

雖然說是住院，可是青城覺得那段日子很快樂。父母又重新變得溫柔可親了，他們每天都會來看他的，而且一直陪在他身邊，甚至還會給他講故事，如同兒時一樣。

我真希望能天天呆在醫院裏。那時候，他一臉天真地看着父母親。父母相互苦笑了一下，在他們看來，這句話簡直就像是一根刺，深深地插入了他們的心底。然而就對於青城來說，這是他簡單而又唯一的願望。

青城落荒而逃，將房間的門緊緊地鎖住，然後蹲坐在冰冷的地面上，沒有開燈，一片黑暗。他將腦袋埋在自己的膝蓋裏，將自己的身體埋葬在無邊哀傷的夜色裏。

他不想去聽見任何聲音，他不想再去望見這沒有盡頭的爭吵，他更不想去問這究竟是爲甚麼，因爲沒有人告訴他，就算知道了也沒有甚麼用。

他撫摸着被劉海深深蓋住的額頭間的一縷傷痕，他的指尖緩緩地覆蓋過如同象牙白一般的細痕，無知不覺中，他的眼淚流了下來。

他現在都不敢像小時候大膽地哭，他怕自己的哭聲都會將已經存在的怒火重新燃燒起來，所以，他的哭聲都是細微的，都是類似嗚咽的，他必須忍住。

此時，他彎曲着身體，形狀如同原始的胎兒無知覺地躺在母親的子宮裏那般。

今夜的月光不甚淒涼，卻也能將他溫柔地覆蓋，彷彿這是給他的憐憫。

是的，我不想回家。一點都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