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山有木兮卿有意
月上時分,微光籠起一層若有似無的光暈。枝椏輕顫擺動,恍若受驚的孩子,發出“吱吱”的聲音。盧府因夜的歸宿,上下安靜不已。前雨端着銀盆走至明月閨房,輕輕敲下門,輕聲道,“小姐。”
“進來吧。”明月盯着窗子愣神,爲何如此怪異,從那日起,自己所夢皆成真,且都與納蘭相關,這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前雨走到她面前,緩緩一面把水倒入澡桶,一面扁嘴,“小姐,大冬天的,深夜洗澡也就你想得出來。”
明月回神,面無表情道:“明兒陪我出府。”不論好與不好,真與假,自己對這納蘭公子倒是有些莫名的情愫,隨心而行便是了。
前雨一嚇,“老爺剛放小姐出府,今兒已經出去了,難道明兒還要出去?老爺會不會不高興?”
明月走出澡桶,接過前雨遞過來的澡巾披在身上,走至梳妝檯前,望着又高一截又凸顯女子美嬌的身型。
前雨望了望明月,她的小姐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如一朵欲開冬日的桃花,嬌豔美麗。這般美好的小姐,要是選秀,不獨佔鰲頭,也是首屈一指。
……
早晨第一縷陽光初射,透過白糊紙泛泛灑在屋內。
明月對着梳妝檯而坐,身穿純白色繡着戲蝶的碧霞羅,逶迤拖地的粉紅雪紗裙,手挽屺羅青軟紗,風髻霧鬢斜插翹翠。
打扮好明月的前雨不禁感慨,“小姐,真美。”
明月穩穩翹翠,便站起來,笑道:“這漢服也不知能穿多久。”
前雨歪頭,莫可名狀問:“小姐爲何這麼問?”
“父親入旗多日,早晚得穿旗裝。也快到入宮的日子,那可就更別提漢服了。”想起以後要梳旗頭,心就不是滋味。
也不多想了,明月便舉步出門。盧府門外早就準備好馬車,他們一上馬車,便朝着一個方向前進。
京城每年臘梅開時節,便會舉行詩友會。不管男女,只需才華。明月這次便是朝此次大會前去。她知納蘭定不會缺席的。
京城詩會不算隆重,卻也是有模有樣。明月來時,已是人山人海。前雨擁在前面保護明月安全進去。他們剛到正堂,就見一羣人在圍觀棋局。一名風度翩翩,輪廓分明,穿着一身玄衣的男子一手持摺扇,一手持黑子,似在思考怎麼下。其對面手執白子的,正是容若。
兩人表情皆顯得從容,一下又一下,甚有節拍之感。明月離得遠,看得不甚清楚,只能觀摩兩人的神情來揣測對弈局勢。周圍空氣似被安靜感染,漸漸凝固,在場之人皆緊張握拳觀望,屏住呼吸揣測結果。
兩人原本從容的臉,終於在容若下完白子之後,起了變化。玄燁似乎很苦惱這一棋,開始蹙眉,黑子遲遲未下。有些人心裏暗暗叫好,也有些觀察仔細的,更加緊張。此時的容若抿了抿嘴,眼中笑意盡褪,看來這步是險棋,要是玄燁沒走好,就勝了。要是走好了,便敗了。也就是說,這一局的成敗,在於玄燁手中那遲遲未下的黑子。
明月亦跟着氣氛開始緊張起來,手也不禁握拳緊緊又鬆鬆,跟着局勢判定。終於,那至關重要的黑子着落,見容若眼神漸漸凝重。明月嘆息,這局對弈,勝負已分。
望着容若那眼神,明月擔憂不已。還是不看也罷,明月剛想轉身,卻聽見玄燁叫道,“啊,失策。”
明月怔了一怔,回頭,已見容若臉上帶着淡笑,“承讓。”
玄燁搖頭一笑,“也就你,倔強得很。”
容若正欲起身,卻聞身後玄燁念道,“納蘭。”
玄燁眼中散發出一種奇異的光芒,“來年陽春,可要一試?”
容若一聽,拱手道,“多謝抬愛。”也不多說甚麼,便自行走來時的方向。
明月望着容若清瘦的瀟影,會心一笑。
夜色將要降臨時,會友大會還顯得人聲鼎沸。明月覺得甚是無聊,便想去後庭看看,順便琢磨自己會不會與容若來個邂逅。她遣前雨先在正堂候着,自己便去後庭書齋走走。
雖此次大會全方面開發,但大多數人還聚集在正堂,後庭就顯得安靜許多,只有寥數幾人來回走動。她一人踱步後庭池塘邊,晚風寒峭,明月抱拳搓搓雙手,順道打個響亮的噴嚏。
“晚風寒峭,姑娘莫要貪看景色,免得受寒。”身後響起聲音。明月聽這聲音便知是誰了。她含笑轉身,對閻羅行個禮,“閻羅公子。”
閻羅煞是驚訝,笑着走進她,低聲道:“今日這裏有收藏物出售,不知姑娘可是看上那些了?”
明月一怔,好奇問道,“收藏物?”
“此次大會甚多才子作品,有些甚是值得好好收藏觀賞一番。”
出售一事,明月還真不知,便隨便聊賴,“那你可得了些甚麼?”
閻羅摸摸下頷,一副沉思狀,“看上一副丹青,不過即使出再高的價格,他也不賣。”
“哦?這麼喜愛?”
閻羅無比無奈,然他卻眯上細長的眼縫,似有促狹之意,“想買來贈與明月姑娘的,那丹青明月姑娘要是看了,一定會喜歡。”
“君子不奪人所好,還是莫要勉強了。”明月道。
閻羅眼眸黝黑,似發出一股無處遁形的魄攝,“待我得了那丹青,你便知道了。”
明月見他這“狐狸”樣,心不禁咯噔一下,有那麼一恍惚的心悸。這個男人,心底想着甚麼,實在太難知了。她感到一股無形的壓力,對他草草欠身,轉身欲走。
閻羅卻及時抓住她的手腕,“小心!”
明月不明,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上,身子一轉,卻未發覺腳下磕絆的石子,重心不穩欲跌下去。還好閻羅順手一抄,把她帶進他的懷裏。
明月俯在他懷裏,臉一紅,剛一推開,抬首竟見眼前不遠一男子與容若偏不巧看向這邊。明月心跳似要停止一般。怎麼這等不堪之事偏巧被他見到了?
閻羅看她臉色不對,正欲問時,身後,男子便叫道:“閻老闆。”
閻羅愣了一愣,轉身,見到來人,又是一怔。側目望了望明月低眉頷首,他嘴角露出不似詭異的微笑。他大方走至他們面前,“顧公子。”
顧貞觀微微側頭望向閻羅身後的明月,煞是一驚。顧貞觀清清嗓子,泰然笑:“閻老闆,去正堂再看看其他字畫?”
閻羅微眯着眼,望着一旁愣怔注視明月的容若。他微微蹙眉,隨即微笑轉臉對顧貞觀道:“可是我就看上納蘭公子方纔繪成的那副。”
明月聽後,委實震驚了。原來閻羅看上的是出自容若之手?雖然閻羅此時背對着她,但她明顯感到閻羅話中帶着逼迫之力。一時不明白,這閻羅心裏到底盤算着甚麼?她剛一抬首,就見容若飽含複雜的目光凝視她。
他爲何這般去看她?
“閻老闆爲何這般喜愛那副丹青?”容若把目光移向閻羅,語氣淡薄,眼神亦無波瀾。
閻羅只是含笑,突兀轉身看了眼明月,再轉向容若,“那副丹青,太過神韻,每一筆每一劃,甚至曲線勾勒都似用盡所有感情。”
他語氣中未有禮儀中的鄭重,反而多了幾許調笑,讓人看不出真僞。但他的話,着實讓顧貞觀呆滯了。只見他凝視着明月好一會兒,隨即道:“閻老闆能看得出來,貌似也是用心去品那副畫中真正的內涵吧。”
閻羅一怔,輕輕一笑,並不作答。
容若這時卻舉步走向明月。明月看着他的腳步朝她而來,有些愣怔。
“明月姑娘。”容若此時離她很近,她似乎都能聞到他身上似有若無的落梅出塵時的清香。
他星眸閃爍,目光深邃,嘴角牽起一絲微笑,“在下想贈與明月姑娘一份禮物。”
明月傻傻望向他,有些不可思議。只見容若手持的那副丹青遞給她。她遲疑接住,有些疑惑望向容若,見容若臉上乾淨的微笑。
她慢慢打開,大朵牡丹月白煙紗碧霞羅,長裙逶迤着地,身披金絲薄煙水藍紗,鬢髮斜插鑲嵌珍珠碧玉簪子。雖是簡單背影,可是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細微之處着墨都如灌輸了生動,活靈活現在眼前。正如閻羅所說一般,是用盡感情繪製的。
她呆呆望着手中的丹青,心中酸楚起來。這畫中的女子身型打扮是她初次見到容若的着裝打扮。她極力平息心中的震撼,甚至從未想過自己會在容若眼中留有一絲倩影。微微欠身,“多謝納蘭公子的畫。”
容若垂眸點點頭。
“今日不早,明月該告辭了。”
容若愣怔一下,“我送送你。”他話一說出口,便覺不是,臉當即微紅。
明月見他這般可愛,心底又不自禁樂了,這般靦腆的男子。明月表面裝着淡定,“有勞公子了。”
兩人之間如無人之境。被晾在一邊的男子只能無奈而視,一笑了之,眼神瞟向身邊的閻羅,興許是夜色的原因,映照得他臉上毫無血色。
容若拱手對閻羅與顧貞觀道:“在下先行一步。”
明月亦含笑欠身,“明月告辭了。”當她一抬眼,就見閻羅定定望着她。她眄視側過臉,便跟着容若出去。
這是她第一次與容若單獨前行,她一直以爲會如尋常女子一樣小鹿亂撞。可如今她才發現,她竟是全身暖洋洋的如沐浴春風一般。
兩人走至稀疏的大街上。
“明月姑娘。”容若先於開口。
“嗯?”
“可否有招有馬車?”
明月眨巴眼,一時意識到一個問題。她把前雨給忘了,此時的前雨還在正堂等她,而她卻跟容若一起從後庭小道穿過正堂,錯過了。
哎!瞧她,典型的見色忘義。
見明月低眉心不在焉,容若道:“總督府離此不遠,我們步行前去可好?”
明月緩過神,“嗯,好的。”
兩人慢悠悠走在大街上,似有不約而同放慢平時該有的步伐。明月側目望向容若在月光下優美的輪廓,不禁注意到他下頷的曲線。他的脣很飽滿,熒光點點,光澤誘人。明月心一悸,她都看哪去了?
“明月姑娘以後一直居於京城嗎?”容若忽然轉頭,逆光中,她見不着他眼神的閃爍。
“不會。待父親整理好一切就差不多該回去了。”
容若略有一絲失望,“倘若明月姑娘一直居於京城該多好,那麼我們便可談論一些詩詞。而且在下的表妹也有個伴,她常常跟我們這些男人混,總是不好。”
要是明月只聽到前面的那番話,也許她會開心。可惜容若後面那番話,委實讓明月淋了一盆冷水。
兩人不知不覺便到了總督府。見到總督府大門,容若道:“明月姑娘,到了。”
明月欠身,“多謝納蘭公子。”起身,從容轉身踏上門階。
“明月姑娘。”身後,容若終究忍不住叫起。
明月轉身,看向他。他白衣勝雪,期期艾艾,“明日見。”明月見到他第一次對她的笑容,乾淨得不摻雜一絲一厘,恍如逢舊黑暗,驀然出升的太陽。
凝望容若轉身的背影,那是冬日裏最暖的情潮,洋溢着明月最美好的夙願。
情知此後來無計,強說歡期。一別如斯,落盡梨花月又西。
握着手中那副丹青,她會心一笑。
靜謐的盧府。明月招來下人,遣他們去接前雨回府。心頭事忙完,便打算悄無聲息回閨房。幽靜的別院閨房,霜露打在葉子尖端,毫無支力掉落下去。明月只要輕輕嚯出一口氣,脣邊就氤氳出白霧,讓人產生一股寒意。她剛一推開閨門,首先看到的便是盧興祖不悅的神情。
她愣了一會兒,不卑不吭欠身,“父親。”
盧興祖掃了她一眼,語氣淡淡的,“去何處了?”
明月笑道:“有個詩詞會,便好奇去了。”
“是嗎?”
明月依舊保持微笑,輕輕點頭。她眼神中看不出任何端倪,似早已察覺被偷窺,任何情緒都藏進眼底。盧興祖凝望着淡定的女兒,一時胸悶。他輕聲嘆息,“罷了,你跟你娘一個個性,十頭牛都拉不動。”
這是父親第一次提那早逝的娘。一直剛硬的父親,自母親去世再未安睡過一晚。他們一直相濡以沫,直到母親因爲父親納妾生子鬱結於心,不久離世,纔看出父親對母親的真情。她一直不懂,爲何要等到失去,才能懂得真情可貴?
記得有一次走進靈堂,聽着一向寡言的父親碎碎念,他這輩子最愛的,還是她母親。
望着眼前比從前更寡言,很少有情緒的父親,心中不禁唏噓不已。父親對自己過分寵愛,這份寵愛興許有着對母親的愧疚吧。
“納蘭明珠就這麼一個兒子。”盧興祖突然提到容若。明月一聽,倏地睜大眼,驚奇看向盧興祖。難道方纔的情形皆已收在父親眼底?
“明月,你確定嗎?”盧興祖突然認真道。
明月一時仍然不懂父親的意思,疑惑的目光注視着盧興祖。
“官場上的事,是很複雜的,站錯了隊,就會危及到自身的利益。這也是父親這幾年一直站在中立,不去站那複雜的隊。如今父親剛上任,難免有些人虎視眈眈。”
盧興祖說得很明瞭。如果明月與容若兩人要是再走近,那必定危及到父輩官場上層關係,父親剛上任,難免要避免流言蜚語。可是……她父親的意思不是斷絕與容若來往,而是——你確定嗎?確定還要繼續與容若發展嗎?確定此生的選擇嗎?
雖與他相處時間不長,可每一次的相遇都很奇妙,那些夢境也像在冥冥之中牽引着他們走到一起。雖有些古怪,可是面對容若時的那種心動她是隱藏不了的,也曾期盼一生一代一雙人。
“明月確定。”
盧興祖凝視着跪在地上的愛女。似是凝視太久,疲勞嘆息,“過了選秀再說吧。”
明月低眉咬脣,依舊跪在地上。選秀,真是個頭疼的事。
翌日晨曦,微光初燻,天朗氣晴。今兒又是個好天氣。前雨如往常一樣到巳時叩門,爲明月起瞌做準備。她進來打量到牀頭的一幅丹青,愣了愣,就不聲不響乖巧爲明月梳洗。興許是還爲昨日被棄而不顧生悶氣,前雨看似沒有以前活躍。明月坐在梳妝檯通過銅鏡見前雨的表情,忍不住捂嘴呵呵一笑,“喲,鬧脾氣了。”
前雨扁扁嘴,“沒有。”
“好吧,我認錯。”明月不老實歪身拽着前雨的衣袖,耍賴。
前雨哭笑不得,正好明月的身子,“小姐,我不是生你氣啦。”
“那爲何悶悶不樂?”
前雨手一頓,眼神多了一份擔憂,“昨兒前雨等得太久就去後庭找XJ。”
明月笑容凝固,等她繼續說。
“前雨瞎轉,轉到一間畫室,鬼使神差進去了。”
“然後呢?”
“在案上見到一幅字畫像。”前雨臉上突然凝重起來,似有些隱晦的樣子。明月透過鏡子見她這樣,便更是好奇起來,“畫了甚麼?”
前雨有一下沒一下又認真梳起明月的發,“我見到一幅女子的畫像。”
明月一怔,笑,“這女子你一定認得吧。”
前雨遲疑梳了一下發,望着鏡中的明月,又看看牀頭那副丹青,“就是與牀頭那副丹青上的女子同一人。”
竟是自己?明月頓了頓,“誰畫的?”
前雨又開始爲明月梳頭,“那副畫畫得是小姐坐在花轎,揭開喜帕喜笑顏開的模樣。”
明月一下子無言。畫女子穿嫁衣,在風俗裏,喻爲待嫁姑娘賀喜,做定情之用,一般由夫家畫。
這意思再明顯不過了,明月還未成待嫁的新娘,就有人爲她準備她未來的夫婿亦或者是未來。是何人這麼做?
前雨再道:“看不出到底是誰畫的。”
明月望着鏡中的自己,淡漠的點點頭。
前雨繼續爲明月束髮扎頭。當斜插一隻純翡翠的簪子,算是結束了。
這時,有人敲門,並囑咐道:“大小姐,老爺喚你去趟正廳。”
明月與前雨對視一番,前雨會意回應,“知道了,小姐馬上過去。”
“是。”便傳來步伐遠去的聲音。
明月煞是好奇,起身,“父親難得找我一次,我們去看看吧。”
“嗯。”兩人便不約而同走出房門,朝正廳走去。
他們剛一踏進正廳,就聞一聲爽朗的笑聲,“盧大人,此話當真?”
明月頓了頓,屋裏竟有外人?明月忐忑進去,也不知找她何事?而聽這人的聲音,有男兒的明朗卻不失儒雅,應該也是在朝爲官之人。
明月方一進去,看見正廳正對門坐着兩人,一個是她父親,一個是頭戴圓頂呈斜坡狀,冠周圍有一道上仰的檐邊的朝帽,着海龍紫貂滾邊,兩肩、前後繡正龍各一,腰帷虎文金圓板的官中人士。從朝帽帽頂層數及東珠數目可知,此人官位不在她父親之下,更或者說遠遠在父親之上。不過他年齡卻與父親差不多,剛過而立之年。
明月的出現立即吸引了那人的注意,那人細細打量了她一番,點點頭,似是很滿意,對盧興祖道:“這是令嬡?”
盧興祖對明月招招手,答道:“是下官的長女,明月。”
明月乖巧走至他們面前,欠身道:“見過父親,見過大人。”
“甚是乖巧啊,明月?我爲明珠,令媛爲明月,還真是有緣。此名字甚好,如人兒一般,惠心紈質。”官員好好誇了一頓,盧興祖樂呵呵道:“明珠大人謬讚了。”
明珠?納蘭明珠?明月訝然,眼前這位年輕的官員竟是容若的父親?不過氣質卻倒有幾分相似,都有儒雅氣質,不過納蘭明珠屬於明朗的滿月寧靜,容若屬於清澈的缺月安逸。父親請明珠來此,便是從這刻開始“入隊”。
“怎會謬讚?別質疑我的眼光哦。”明珠對她“放心”一笑,卻對盧興祖使眼色,看似極力維護明月一般。明月看此,偷樂呵起來,這下父親老臉掛不住了。
不想,盧興祖只稍一怔,隨即哈哈一笑,“被明珠大人發現了,我甚喜愛我這女兒呢,本想謙虛一番,居然被明珠大人識破了。”
“哈哈。”明珠大笑一聲。
“令公子在京城聲名遠播,才學淵博啊。”盧興祖讚歎道,看似很是欣賞。
納蘭明珠瞧了一眼外面時辰,轉而道:“盧大人,外面該走了。”
盧興祖順着目光看向了外面,轉而看向明月,道:“爲父需進宮一趟,家中事務,你打點着便是了。
聞聲,明月倒是得體得很,低聲道:“女兒送父親與納蘭大人。”
納蘭明珠和盧興祖倒也沒有多說甚麼,三人出了正廳,明月將兩人送至大門,一直看着轎子消失在了大街的盡頭。
明月腳步一動,欲要入府,卻忽而聽見了一聲嘶鳴聲,下意識的,她眸光一轉,看向了聲音傳來的地方,剛好便見容若下馬而來。
看着來人,明月一時苦笑不得,方纔才送走了父,如今,倒來了子。
“納蘭公子。”福了福身子,明月看着站立在自己面前的容若,低聲笑道:“公子若是來尋納蘭大人,可是慢了一步了。”
“我是特意來尋明月姑娘的。”
心莫名的突生歡喜,明月面上依舊是方纔的顏色,道:“哦?”
容若一怔,凝視明月一會兒,“我知道京城有一處妙地,想帶你去瞧瞧。”
“哪?”明月詢問道。
“去了便知。”他神祕兮兮的模樣,讓明月莫名其妙。還未反應,就見容若已經先行而步,“走。”
明月瞧着容若的背影,突然有一種感覺,容若待自己是不是與冰月不同?當即,她呼出一口氣,好似心中放下了甚麼東西一樣,跟上前去。
那是條春江水暖的湖畔,即使到了冬季亦能見到一羣鴨子在湖畔中悠然自得的□□。湖畔兩邊楊柳雖已經毫無枝葉,但依舊能想象出春意盎然的模樣。尤其是離建築物最近的那棵大樹,它的樹冠圓潤豐滿,好似一棵常年駐地的老者。容若深吸一口氣,冷氣直灌入他的鼻中,凍得他鼻子都紅了,但卻很開心對明月一笑,“倘若要是有煩心事,我便來此。”
明月感覺一股冷風嗖嗖直灌身體每個器官,她冷得直打哆嗦。今日她並未穿大氅,而是直接披個坎肩而來。她抖着關齒道:“是嗎?”
容若見她這般模樣,立即解下身上的大氅爲她披上:“抱歉,讓你來這麼冷的地方。”
明月身子突然受到一股自大氅傳來的溫度,那是容若的溫暖。她望望容若只剩下單薄的長袍,於心不忍想脫去大氅,卻被容若攔住,“無事,多年的騎射鍛鍊,身子早就硬朗無比了。”
“公子平時都做些甚麼?”一想起明珠的話,似容若總有忙不完的事。
容若抿嘴思忖,“天氣不好的話,就只能寫字畫畫或者自娛自樂地填詞。”
“那在好的天氣裏呢?”
容若不假思索道:“讀書。”
“那讀累呢?”
“騎射。”
“那騎累了,射累了呢?”
“讀書。”
明月不服,“那又讀累了呢?”
“騎射。”
容若見明月一臉慍色,不禁笑了起來,“明月姑娘在好的天氣裏都幹些甚麼?”明月一聽,臉上飛上不易察覺的紅雲,她簡單一笑:“清風朗月,輒思玄度。”
容若一怔,重複唸了一次,“清風朗月,輒思玄度”,他似懂又非懂的模樣。這是《世說新書》裏一個典故,劉真長每逢清風朗月之時,就難免想起知交許玄度。
容若若有所思凝望着明月,明月卻低頭不語。似一種細水長流的天河貫穿兩人之間,瞬間地老天荒。在那美好的天氣裏,她思念着誰?她思念的那個人,是否也是清風朗月白玉溫潤般的風姿卓越,相貌堂堂……寒冬,天冷風乾,要是不包得嚴實,那便可能凍得慌。明月披着容若的大氅,雍實得緊。可明月側身的容若則如形影孑然,瘦落寞的書生,穿着單薄讓人於心不忍。
他們緩緩走到了街上,有時不免招來側目與議論聲,明月一臉擔憂,看着而不遠處的花好月圓布莊,略微思索了一番,便對容若道:“納蘭公子,我們去買件大氅吧。”
容若瞧着明月那擔憂的神色,那本想拒絕的話,硬生生的吞了肚子裏,且順着她的意思道:“好。”
明月流星大步走至花好月圓布莊,直接對掌櫃道:“給我來一件大氅,厚實點的。”
掌櫃看她一眼,略有抱歉道:“不好意思,今兒定量的大氅都賣沒了。”
明月一怔,竟有此事?她有些不甘,“男款的也行。”
掌櫃無比無奈聳肩,“今兒一件都不剩。”
明月咬咬脣,真是晦氣的一天。她回頭,看着徐徐走過來的容若,有些低迷,“這天氣着實不好,若是因我,無端讓你得了風寒。”
容若頓了頓,有絲無奈,“我身子甚是硬朗。”
“明月。”明月一聽,向聲源看去。
這時,裏屋門簾掀開,閻羅從裏屋中走出來,臉上帶着莫測的笑容對明月一笑,“想要大氅不早說。”彼時,他手裏已經掛着一件火紅色的裘狐大氅。
明月定神注視着他笑臉叵測,這個男人,是她根本讀不懂的書,無論怎麼看,永遠不知深層的意思。
“閻老闆費心,不過無功不受祿,還是免了吧。”容若稍稍走向前了一些,目光掃過了閻羅手中火紅色的裘狐大氅,神色不明。
無端的,倒是起了火氣的感覺。便是明月再愚鈍,多少也知道,容若好似有些不歡喜了。
當即,明月開口道:“納蘭公子說的,無功不受祿,明月……”
“你受得起。”明月替着容若說話,閻羅心底升起寒意,只是面上依舊是淡然得很,“天氣嚴寒,你一個姑娘家的,身子骨單薄,左右這件火紅色的裘狐大氅在我這裏也是無用的。”
不知道爲何,明月聽到了閻羅那‘單薄’二字的時候,目光下意識的瞥向了容若,嗯,他着實是單薄得很。
“閻老闆,這個火紅色的裘狐大氅,需要多少銀子?”明月沉思了片刻,想出了一個解決法子到,錢貨兩清,互不相欠。
閻羅輕輕一眨眼,“一百兩。”
“這是一百兩。”方纔就安靜下來的容若只一聽閻羅的話,手中好似突然就多出了來一百兩的銀票,直接就放在了那掌櫃的手中,也不等閻羅說話,直接取過其手中的火紅色的裘狐大氅,漫不經心道:“明月身上怕是沒有這麼多的銀子。”
一語雙關的話,像是對閻羅說的,也像是對明月說的。
“我身上着實沒有這麼多的銀子。”明月不知容若心中真正意思,只是如實的說出了自己的情況,但無疑給他送了一手好東風。
當場,閻羅的眼底氤氳了一抹暗色。
“也該回府了,這個時候,阿瑪和令尊也該是再回府的路上了。”容若說得極慢,在說完了最後一個字的時候,堪堪繫好火紅色的裘狐大氅的帶子。
想起了自家的父親,明月的神色變了變,點了點頭,“是該回府了,不然父親該不高興了。”說着,又回望了閻羅一眼,道:“告辭。”
閻羅也禮貌回給她一個微笑,手撫上了腰間的玉佩,正是明月派人送回的那塊。
明月容若齊齊離開,閻羅臉上的笑意漸漸的隱去了,忽而又聽到容若的聲音,“今日空手登門拜訪着實失禮,恰好得了這大氅,便送與明月,權當做容若的禮物好了。”
這男人是故意的!
閻羅聽着容若遠遠響起的聲音,心思便是一沉,他以爲讀書人腦子不靈光,卻不想這個人居然拿了他東西,做了人情,簡直氣煞。
掌櫃張着下頷,“老闆,那是湯若望贈與你的大不列顛火狐狸裘氅啊,大清帝國也就這麼一件,千金難得……”
冬季正濃的天氣,總是灰灰暗暗的。在轉角處孤立於衚衕前端的詩社,顯得毫無生氣,沒有秋天蕭瑟的寧靜,只有蒙上冰霜的一棟普通房子。明月身披火紅的大氅走至詩社大堂,如同一團濃郁的火焰使詩社瞬間生氣起來。
顧貞觀見來了明月,煞是高興道:“在下顧貞觀。”
明月看着來人,是那日站在容若旁邊的男子,當下笑道:“盧明月。”
顧貞觀哼唧,“金童玉女,般配般配,實在是羨煞了老身啊。”他無比感慨道。
聞聲,明月臉一紅。
……
納蘭詩會後送明月回府,明月一邊覺得甜蜜欣喜,一邊又算着入宮的日子將近,滿心憂慮。
她一回到府中,便躲在閨房不出,看不出情緒。連一直察言觀色的前雨,亦不能明白小姐這番變化。明月一直盯着昏暗的天,眼神帶着鋒利無比的銳氣,似要把天刮出幾道裂痕方能罷休。
自以後,明月便再未出過盧府,安安分分等着選秀時期的到來。每日呆在閨房,如當初在廣東,寫字繪畫,誦詩。偶爾盧青田會來找她,手裏會拿些新鮮玩意,比如好看的胭脂,再比如漂亮的衣服。明月發現,一向淡泊的妹妹,最近頻頻出去,回來後手裏總會有漂亮的衣服,第二天便穿着新衣再出去,傍晚時分,又拎一套新衣。明月好奇,是甚麼讓她這妹妹改變了?
難道是有了看中的公子?
其實也該是時候了,只是不知是哪位公子榮幸憐得她那妹妹的垂愛。
一晃眼,便是春節了。滿城張燈結綵,貼春聯、掛門神、設天燈。一些靠文字生活的文化人忙活畫椒屏和歲軸賺錢回家過年,在春節那日,真是熱鬧非凡,盛況空前。明月一瞧如此好的時節,呆在閨房實爲可惜,忍不住想出去逛逛。不想父親直接拒接她的請求。不僅是她,就是盧青田,他也管着不準出去。
一併把他們招到正廳,似要等人似的。等到申時才見有人來,來人竟是宮中的宦官。此次前來是送皇上賜的“福”字。這是康熙剛剛開始的規矩,凡春節那日,皇帝便開筆書福,贈與朝廷上下官員,能當面領得只有親王、郡王、御前大臣等,而其他則是皇帝較爲寵信的大臣了。竟不想,她父親也有一份?
盧興祖接過宦官的“福”字,眼笑眉飛客套一番,請走宦官心滿意足召喚人把“福”字貼到正廳門樑上。
明月望着父親臉上洋溢的自得,心裏一時困惑。她的父親甚麼時候有了這份聖寵?這其中牽扯的到底不是一般多吧。
“父親官愈做愈大了。”盧青田一時笑了起來,轉頭對明月道:“姐姐要是能選秀成功,那就更能錦上添花。”
明月看透盧青田眼中帶着的戲謔,心中一時鬱結,庶女有庶女的好處,因父親是剛入鑲旗,只是草略在選秀名冊填下她一人的名冊。她這妹妹倒免去了選秀這一劫難。她看着一臉輕鬆妹妹,她此時甚是偷樂吧,畢竟她們誰也不愛進那巍峨聳立的紅牆之內。但她僅僅只是卡在紅牆門外,還是有退路的。
年夜飯桌席上。外頭已經響起了鞭炮聲,爆竹“噼裏啪啦”嘈雜了些,但孩子們的歡笑混在一起,倒掩蓋住了。一家三口平平淡淡聚在一起喫飯,竟有些可悲的相對無言。
盧興祖望了望從未有過表情的盧青田,道:“最近可是買了許多衣服?”
盧青田微笑,“父親,看姐姐有那麼多,我也眼紅了嘛。”
還是有些伶牙利嘴。盧興祖笑道:“聽說最近與花好月圓的閻老闆走得較近。”
盧青田臉瞬間刷白,端着喝的茶也頓了頓,“哦,閻老闆知曉各地的款式,便問問衣服的款式而已。”
“是嗎?”盧興祖簡單一笑,復而夾菜放入嘴裏,嚼了幾口,“平常交談可行,別走得太近,畢竟是女兒家。”
盧青田冷笑,“姐姐與詩社的納蘭家的公子走得更爲近吧,也不見父親提醒姐姐。”
盧興祖當即重重“啪”得一聲放下筷子,嚴厲無比地注視着盧青田,“你姐姐的情況跟你不一樣。”
“的確不一樣,一個是妻子生的女兒,受千萬寵愛,一個不過是個下賤小妾生的賤種而已。”
“啪。”這一聲是盧興祖重重打在盧青田臉上。只見盧興祖氣得臉紅脖子粗的模樣,“給我滾。”
盧青田卻冷冷注視着盧興祖,而後冷漠掃了眼明月,就撂下筷子,跑了出去。
明月怔了怔,一向乖巧的妹妹,原來心中這麼對她不滿。她看着被氣得直喘氣的父親,連忙端一杯酒遞給盧興祖,“父親,喝杯酒暖暖心吧。”
盧興祖奪過酒杯,氣呼呼一飲而盡,嘴裏念道:“她可是鬼迷心竅了。”
明月亦煞是奇怪。這閻羅與盧青田甚麼時候有了干係,短短几個月,她這個妹妹似變了個人似的。
看來,她明日又有探究的事了。在選秀之前,還真是事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