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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夜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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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試試怎麼知道。”姜渙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神裏沒有對前方未知困難的擔憂和畏懼,而是躍躍欲試的興奮,好像心裏一個盤算多年的計劃。

  趙譽覺得自己天真,其實姜渙和他如出一轍。

  “我聽三狗說,你是爲了你葛家的事情。”趙譽說道。“你想要伸冤?”

  “三狗那大嘴巴。也罷,你在山寨裏這麼久了就算三狗不說,也會從別處知道的。”姜渙說道。“對,我要翻案。我葛家沒有通叛主叛國。”

  這是姜渙一生都無法釋懷的舊夢。葛家被抄家之後,爺爺輩S,父親死在了流放的途中,母親聽聞父親死訊後也隨之而去了。一家人死的死,散的散。昔日的天倫之樂,轉眼間就煙消雲散了。

  這世間,幸福總是不長久了。

  爺爺行刑那一天,他特意去了刑場,人海之中的他永遠都忘不了砍頭臺上他爺爺那眼神。後來他才從養父的口中得知,葛家是被人冤枉的。

  從那時起,姜渙心裏埋下了一個種子。他要翻案,要爲葛家討回一個公道。

  “我當初帶你回來,確實是別有用心。”姜渙修長的手指在京城的輿圖上畫了一個圈,“你想要回去也不是沒有辦法。”

  “姜渙,你是高看了你自己,還是低估了趙烝。”趙譽說道。“你當皇位是你的囊中物嗎?說拿就拿,你在京城之中一無勢力,二無銀錢,就是一個土匪頭子,真如你所說的這麼容易。趙烝何必大費周章去計劃欺瞞我呢。”

  “誰說我要當皇帝。”姜渙說道。“我手中就有個現成的皇帝,這可是正統的皇帝,不用白不用。再說了你的命都是我的,我想做甚麼,你能有甚麼意見。”

  “我是沒有甚麼意見,爛命一條,你救我一命,我也還你一命,”趙譽隨口說道。“可是你姐姐知道嗎?”

  趙譽一語說到了他的痛處。

  趙譽十分欣賞他着喫癟的神情,又問道:“你有幾層把握。”

  “勉強到五層吧。”對於這個大計劃姜渙必須謹慎行事,現在也只有五層的把握。

  趙譽輕笑一聲:“姜渙你就當真不怕死?”

  “當然怕了。”姜渙坦誠道。“可就算不幸死了,也有你這個墊背的。”

  “看來你真的是恨我恨得入骨。”趙譽自嘲一聲:“其實你有一個更加穩妥的辦法,去找趙烝或者換一張臉皮重新考科舉,這都比你拿一個倒黴皇帝孤注一擲有用。”

  “確實啊。”姜渙雙手抱胸。“不過,與其去他門前當一個任勞任怨的門前狗,蟄伏隱忍,不如鋌而走險。趙譽,你不想做回皇帝?”

  趙譽苦笑幾聲,“皇帝,就算了。至於皇宮,我會回去的,只不過是在我死後。”

  姜渙難以置信,“你哪根筋搭錯了。”

  他總覺得趙譽這番話裏別有深意,皇帝都不想當了,連背叛他的趙烝都原諒了?如此寬宏大量,爲何我嘲諷他一句就都要錙銖必較討回來。莫非是受了甚麼刺激?“爲甚麼不想當皇帝了。”

  屋內的提神香料快燒到底了,趙譽突然轉身,“沒甚麼,你的香要燒完了,我去給你拿。

  一段對話,戛然而止,趙譽的身影消失在轉角處。

  一個香就拿了半個月,姜渙天天堵着趙譽非要問出他爲甚麼不願當皇帝,趙譽變着法躲着姜渙,之前想着法偷懶,現在專找事做,事無大小,來者不拒。

  姜渙堵了他幾日,趙譽總有辦法從姜渙的眼皮子下溜走。姜渙都要以爲趙譽是不是轉性了。雖說不管趙譽答不答應,姜渙都要將他拉上,可是總覺趙譽那一番話裏藏着甚麼變數。

  姜渙心頭隱約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而且這股預感隨着時間而愈發的顯著,

  這日,姜渙總算是逮着這個東躲西藏的小驢兒了。“見了我就跑,做賊心虛嗎?爺爺我明明長得玉樹臨風,又不是喫人的魔鬼。”

  “你那表情分明就是喫人的惡犬了。”趙譽面無表情道,“讓開,大當家要用的。”

  姜渙嘲諷道:“這麼快就攀上了大當家的高枝了。”

  趙譽淡淡說道:“可不是嘛,和她多親近親近,不然怎麼知道某個人小時候喝醉就被嚇的尿褲子的事情呢。大當家和我說得特別詳細,那個人小時候偷喝了老九家的酒,在狗窩裏睡了一夜,然後啊……”

  “停!”姜渙及時打斷了趙譽的話,姜婉這大嘴巴,怎麼小時候的醜事到處和人瞎說。真是他的親姐姐。“你那一天的話是甚麼意思”

  趙譽裝傻充愣,“甚麼甚麼意思?”

  “你要是跟我裝傻充愣。”姜渙威脅道。

  趙譽知道這回是躲不掉了,掂了掂了手裏的盒子。“邊走邊說,大當家要的,晚了怪罪了,我就說是姜渙在半路堵着我,你說大當家的會怎麼樣。”

  姜渙嘖嘖兩聲,當真是刮目相看了。趙譽現在開始拿捏自己了,和進山那時的委屈小媳婦相比簡直判若兩人。現在看他,眉間依舊有那股貴氣,現在又摻雜了別的東西,二者融合之後就形成了一種新的,獨一無二的東西。

  “你不是讓我復位之後,再幫你葛家洗清冤屈......”

  姜渙又補充了一點,“還有找出當初栽贓陷害之人。”

  “其實也沒甚麼。”趙譽邊走邊說,“就是不願當皇帝了,幫你達成心願之後,我就一把火燒了正殿,連同我自己都葬身在正殿之上,這皇位愛誰當誰當,反正京城裏對着皇位蠢蠢欲動之人不在少數。”

  姜渙疑狐地問道:“你當真的?”

  趙譽一臉坦誠,“當然了。對你來說,找出了當初栽贓陷害之人,以牙還牙,對吧。可是對我來說就不是一場簡單的復位了,就是另一場爭鬥了。趙烝一到,朝中的黨派爭鬥將是翻天覆地的變化,我在朝中所依附的勢力就是趙烝,此後我所要面對的或許是比復位更加困難的事情,黨派的爭鬥,權利的爭奪。無休無止,折磨到我死。”

  “誰讓你是皇帝呢?”

  “對,誰讓我是倒黴的皇帝呢,被叔父出賣了,還淪落到山寨裏給人到夜壺。想想真是令人心酸啊!”趙譽輕快的語氣,還有種自嘲自諷,妄自菲薄的味道。“復位之後,將是從一個地獄到另一個地獄,所以我爲甚麼還要去當這皇帝呢?人生苦短,何必苦挨。早死早解脫,二當家的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呢?”

  姜渙一時無法反駁。

  說話間,正好到姜婉房門,趙譽輕叩門板:“大當家的,東西給你拿來了。”

  開門的卻不是大當家的婢女錦虹。而是那威風颯爽的姜婉。

  姜渙倚在柱子旁,“姐,你大晚上不睡覺又在倒騰甚麼東西呢?”

  姜婉不答,眼睛越過趙譽直直盯着姜渙,“你們剛纔在說甚麼呢?甚麼復位?姜!不!離!你給我說清楚。”

  不離,乃是姜渙的字,姜婉若是生氣了,便連名帶姓的地喊出來。

  這個時候,姜渙就應該小心回答了,若是被她知道他肚子裏那點想法,那可就不是一頓臭罵這麼簡單的。姜渙所做的所有事情她大部分都不會干預,唯獨這件事上,和他意見相左。

  婢女錦虹接過了趙譽手裏的東西,便招呼着趙譽走人。這正和了趙譽的心思。“二當家,大當家,我們先走一步了。”

  趙譽這個傢伙是故意,故意扯東扯西拖延時間,又故意讓姜婉聽見,這樣一來,有姜婉出面,他要想要下山就難了。

  這個賊小驢!

  “說甚麼復位?”姜婉說道。“這幾日小驢成日往我這跑,我以爲是爲了甚麼事,原來是因爲你,讓小驢在我這裏打點好,方便你日後出去?”

  “冤死我了,我哪有。”姜渙簡直竇娥還冤,他居然又被趙譽算計的一天。

  “那復位一事呢?”姜婉說道。“這纔是你的別有用心吧。”

  姜渙:“他本來就是皇帝,難不成在山寨裏一輩子不成嗎?”

  “他要不要在山寨裏呆一輩子是他的事情,你爲了葛家的事情,要替他復位,”姜渙那點小心思根本就瞞不了她,從他將趙譽帶回來開始姜婉心裏就有預感了。

  “爺爺本來就是被人冤枉的。”姜渙說道,“當初老皇帝昏庸,聽信了小人的讒言,父債子還,就應該讓他兒子來償還。”

  “照你這麼說,明天是不是應把趙小驢推出去宰了呢?”姜婉說道。“這是爺爺和父親母親所希望的嗎?”

  姜渙將頭瞥向一旁。

  姜婉嘆一口氣,“就算你想替爺爺伸冤,你有十拿九穩的辦法嗎?前途九死一生,不離,你想明白了,也替你姐姐我想一想,我可就剩你一個弟弟了。”

  姜婉目光柔和,眼前的姜渙已經比她還高了。回想起昔日骨肉分離的慘痛場面,背井離鄉的心酸無奈,童年忍飢挨餓,四處奔破,是她和姜渙能夠存活下來,真是葛家英魂保佑。

  她和姜渙好好地活着,纔是爺爺和父母所希望的。

  姜婉:“你回去給我想清楚了,若是執意如此,我就要提前給你準備好靈牌了。”

  姜渙氣呼呼地從姜婉那回來,一肚子火沒處撒,趙譽也正好從外邊回來,兩人在小竹林裏狹路相逢了,趙譽知道他心裏不好受,索性站在等他罵。

  “你可真有本事,待在我這裏還真是屈才了。”趙譽說道。“既然如此聰慧,還怕朝堂裏頭的明爭暗鬥嗎?”

  小竹屋的燭光照在了趙譽身上,一半人隱藏在陰影裏,“能應付是一回事,能不能當好一個皇帝又是另一回事。”

  趙譽自言自語道:“你看着我是一個掌握S生大權的皇帝,實際朝堂之上,上有太后聽政,下有文武百官決斷,我就是一個權力被架空的皇帝。在位三年自認爲做得不錯,實際上都是假面的現象而已。眼裏的太平盛世,皆是別人爲我粉飾好的。”

  “說出來也不怕你笑話,我本不是皇太子的人選,教書的先生也向我灌輸過治國之道,但是那時覺得自己與皇位無緣,也沒有用心學。四書五經讀過,卻未能融會貫通,閒書倒是和我心意,不過治不了國。”趙譽說道。“聖人有言,‘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自身一塌糊塗,何來平天下呢?所以趙烝說得對,我不適合當一個皇帝。”

  寒風吹過竹林,莎莎作響,趙譽攏了攏衣袖,“夜寒露重,二當家,早點回去休息吧,你不走,我可走了。”

  姜渙看着趙譽的背影,沒想到這個皇帝還是一個剛入門的二把手。難怪會敗在趙烝着老謀深算的手中。

  可趙譽若不適合,老皇帝爲甚麼選他當皇帝?趙譽這混小子扯這麼多冠冕堂皇的理由,究竟在怕甚麼?

  這一夜之後,姜渙還真的沒有提及復位的事情了,趙譽除了日常的活計,大部分的時間就窩在山寨的書齋裏。

  書齋裏有一位老秀才,他家鄉里遭了洪水,家裏就剩他一個了,輾轉來到了鴻雲山,養父見姜渙和姜婉要啓蒙讀書了,就把他綁在山寨裏教書。

  後來又被山寨裏的姑娘看上了,一來二去,就在山寨裏紮根了。沒事時候就在這裏喝酒吹牛,心情好了,就順便說書說史。

  冬日裏百無聊賴,趙譽蹲在火盆子面前聽着老秀才說三國,姜渙披着一件虎襖,撐着欄杆,一躍而進,蹲在趙譽的身邊烤火。

  老秀才正好說到了劉阿斗,趙譽不禁笑道:“我倒是覺得劉阿斗有點像你,江山到手又丟了。”

  趙譽聽出了姜渙在嘲諷他,於是接着他的話道:“還真的有點,不過他沒我這麼倒黴。”

  姜渙看了一眼趙譽手裏的《春秋》,嘲諷道:“天底下的讀書人十年寒窗苦讀以求報效國家,你倒好,扔下了整個國家於不顧。”

  趙譽還以顏色,“有人會做得比我更好。”

  “是嘛。”姜渙說道。“有時候不明白你口中的‘不適合’,究竟是不能,還是不想。”

  “有區別嗎?”趙譽翻動了手裏的《春秋》,“對於你來說,只要我復位了幫你洗清葛家的冤屈就可以了,日後是誰皇帝也與你無關,你大可安心做你的二當家的。”

  “那你呢?”姜渙又說道。“你說你不適合當皇帝,那你以後呢?你心氣傲,不會當一輩子的小廝的。人生在世,心裏頭總有些念想,癡心妄想的也好,鏡花水月的也罷,最起碼不要渾渾噩噩地活着。難不成你想去教書不成?我看你這個樣子也不像去教書,到像去誤人子弟的。”

  趙譽突然正經道:“姜渙,若是你想做的事情超乎了你的預想和能力呢。”

  姜渙低頭看着炭火,“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哪一件不是癡心妄想的事情。有些事,不是看見了結果,纔去做,而是相信做下去,一定會結果的。別心急,時間會給你答案的。”

  趙譽怔怔地看着書頁的一角。

  “其實你不笨。”姜渙突然說道,這幾個月來,二人針鋒相對,勢若水火,今日暫時放下彼此心裏的偏見和隔閡,坐下來促膝相談。“只不過內心單純了些。我很好奇,像你這樣的人,是怎麼在宮裏生存下來的。”

  “躲在一個冷宮裏混過來的。”趙譽挑眉道。“信嗎?”

  姜渙明顯不信。

  趙譽的目光落在通紅的炭火上,自言自語道:“其實就是很簡單的問題,我卻弄得很複雜。”

  “你就是一個棒槌!”姜渙看着冬雪裏的翠竹,“要過年了,過幾天跟我下山採買些東西。”

  算一算日子,前幾日喫過了臘八粥,接下來應該是年了,皇宮裏過年是一件熱鬧又盛大的事情,元旦的大朝會,拜年,祭祀,之後的花朝節,清明節,熱鬧得不行。趙譽突然好奇民間過年是甚麼樣子的?

  幾日後三人下山,三狗和姜渙去西街,趙譽找了一個清閒的活,帶着斗笠找了一個背風的地方,守在驢車前,身旁都是流離失所之人,寒冷的冬日裏沒有一口熱飯,也沒有一件棉衣,今日在此,明日或許就在亂葬崗裏。

  趙譽一抬眼,目光落在了河岸對面一個賣身葬父的小女孩身上。

  剛下過一場雪,地上黑白分明,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赤腳站在雪地裏,身旁還有一個更小的小男孩,蹲在地上懵懂地喫手指,他們的父親安靜地躺在他面前,寒冷的雪天裏,不能給他的一雙兒女一點溫暖。

  行人走走停停,卻沒有人在小女孩面前停步駐足,向她伸出一隻手。

  趙譽見過她,是山腳下獵戶家的兒女,繼母囂張跋扈,父親嗜酒成性,家裏還有兩個弟弟。不知道今天怎麼只見到一個。

  “無論盛世還是流年,生老病死都是無法避免。這時天道規律,我們無法改變。”姜渙拎着大包小包的東西回來了,給三狗使了一個眼色,三狗放下東西,朝那小女孩走去。

  “前幾日,那老頭喝多了掉進河水裏淹死了,那黑心腸的繼母捲走了家中的銀錢,連夜出走,再也沒有回來,只留下一羣孤苦無依的孩子和一屁股的債務。”

  趙譽不是一個冷心的人,見她衣裳單薄在大雪天裏受苦,他動了惻隱之心,想要爲她做甚麼。可是他能做甚麼呢?

  救一個人容易,十個百個,多到一個國呢?這不是一件衣裳,一口飯能夠解決的。

  太陽無法照耀每一個角落,趙譽也無暇顧及每一個人,

  趙譽:“你要帶她回山寨?”

  “看她的意願,若不答應,也會送她去附近的尼姑庵,最起碼能過一個年。年後會向香客詢問,那家需要丫鬟,過不上無憂無慮的生活,有一頓飽飯也是好的,香客心中存有善心也不會虐待她。若她不願,想走就走,不會強留。”

  姜渙斜斜睨了趙譽一眼:“你明明動了惻隱之心,還將他們看做自己的子民,明明就對皇位抱有幻想。”

  趙譽望着地上的殘雪,被姜渙說中了,他還是對那個地方抱有幻想。

  姜渙繼續道:“人真是奇怪,旁人若是期騙了自己,定要破口大罵,重則或許還要大打出手,自欺欺人卻可以輕而易舉的揭過去。”

  趙譽靜默不言。

  “趙譽有時我想不明白,你究竟在怕甚麼?大家皆是肉體凡胎,鬼神皆在六合之外,你究竟怕甚麼?”

  “盡人事,待天命。”姜渙拍了拍趙譽的肩膀。“回去吧,三狗會從另外一條路回來了。”

  又下雪了,雪花落在趙譽的鼻尖上,遇暖化成了一滴水,他仰頭看天,是啊,盡人事,待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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