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秋收
陽光從竹葉的間隙落下來,窗戶一片明亮。
姜渙睡得晚,不到日上三竿是不會醒。三狗帶着趙譽去寨子周圍四處轉了轉,向他說着山寨裏規矩和注意的地方。
山寨裏的人各個長得彪悍爽快,女子眉目間都帶着豪爽的英氣,不似他所認識的官家小姐那般的含蓄。三狗一路上和山寨裏的人打了招呼,向他們介紹他的新搭檔。
趙譽面若冠玉,英俊得不行,惹得不少女孩子頻頻依窗偷看,甚至有大膽的上前問名字。
日出東方,揮灑萬丈金光,山寨下頭是百畝的梯田,秋風一過吹出金黃的麥浪。巨大的水車咯吱咯吱地轉動,小孩捲起褲腳在溪水裏玩耍,婦女站在溪水旁漿洗衣服。老人挑水澆菜,餵雞餵鴨,趙譽恍惚有一種身處在世外桃源,歲月靜好的感覺。
“過幾天就可以收稻子了。”三狗說道。“以前山寨裏的人喫不飽,也穿不暖,下山去打劫,常常和官兵打得十死九傷,後來二當家就讓他們去耕地種植,打獵紡織,多餘的東西去山下交換物質,這日子才慢慢好起來。”
趙譽想起了昨日那一車貨物裏食鹽和生鐵最多。“山寨是姜渙做主?”
“是大當家姜婉。二當家就是大當家的師爺。”說到這裏,三狗頗爲惋惜,“二當家博聞強識,文章寫得好,本以爲可以去京城裏當大官的,沒想到那狗皇帝竟然讓他終身不得參加科考。”
趙譽被說得心虛,額頭上滲出了少許冷汗。
“或許這就是命吧!”三狗說道。“二當家世代爲官,結果在他們小時候就出現了變故,果然伴君如伴虎。不是每個人都有命享受榮華富貴的。”
趙譽正想要追問,這時回到了小竹屋。
姜渙睡醒了,翹起一隻腳,端在茶壺對着壺嘴喝水。見趙譽身穿一身粗布,不禁笑了幾聲。三狗的衣服套在了趙譽身上,袖口和褲腳都短了一截,卻無絲毫違和,彷彿是乞丐皇帝。
三狗:“我去給少爺打水,你給少爺收拾屋子去。”
讓這二人單獨相處,着實是考驗趙譽的忍耐力了。
姜渙支起一側的膝蓋,問道:“我很好奇,這宮裏的宮女和太監是怎麼伺候人的。是不是幾千幾百個宮女太監圍着你轉?”
趙譽冷冷地道:“寢宮可容不下這多人。也不會伺候一個睡到日上三竿的皇帝。”
皇帝的作息異常嚴苛,天矇矇亮,太監便會叫皇帝起牀,更衣,上朝,向太后請安,再回到御書房處理那多如過江之鯽的奏摺。‘皇帝’也只是在外人眼裏風光,熟不知這其中的無奈和酸楚。這江山社稷不是皇帝一人說的算,下頭的百官會彈劾你,百姓會怨懟你,心裏的苦楚比黃連還苦。
姜渙聽出了趙譽在打趣自己,也不着急發怒,對着打水來的三狗說道:“過幾天帶小驢去收稻子。”
“收稻子不是……”
“讓你去你就去。”姜渙惡狠狠地咬着茶杯,看累不死你!
趙譽輕哼一聲,轉頭不去理會他。
天氣入秋了,秋老虎厲害得很,趙譽脊背對着烈日,拿着把彎刀割稻子,起初不順手,手上被鋒利的葉子劃了好幾道口子,三狗手把手教了一遍,趙譽割了幾把也漸漸地上手了,卻不及有經驗的老農,忙了大半天也沒有割到多少。
姜渙當起了監工,起初有模有樣,後來直接躺在大樹下睡着了。調皮的小孩那木炭在他臉上了貓臉。氣得姜渙抓起小孩打掌心。
晌午日頭正大,趙譽和老農坐在樹蔭下休息,老農的孫女溫湯泡飯,泡飯也不是純種的白梗米,而是加了野菜的粗米,加水泡開,就着鹹菜喫。
趙譽錦衣玉食的日子過慣了,摻着野菜的泡飯實在難以下嚥,肚子裏餓直打鼓,只多嚼幾口,磨碎了吞下去。
趙譽神思恍惚地低頭看着掌心裏飽滿的穀粒,這便是他每日所喫的白米,經過精挑細選,御膳房精心料理之後,呈現給他的是面目全非的東西。
他還是第一次見過最原始,最真實的樣子。就像現在的他一樣,退去了皇帝的身份,作爲一個人,存活在天地之間。
趙譽摩挲着掌心的穀粒,心裏彷彿被上頭細小的絨刺紮了一下。
“今年收成不錯。”
“老天爺肯賞飯喫呀!”老農喝着水,笑眼彎彎地看着豐滿的稻粒。“不過,據說今年賦稅不減。”
“那一次不是從下面百姓里扣口糧。當政者昏庸無道,窮奢極欲,帶壞了一羣人。”
“據說東南那邊又開始作亂了。”
“大夥都喫不飽飯,與其閉門等死,還不如起身拼一回,最起碼還是一個飽死鬼。”
趙譽閉口不言,望着水洗的藍天。
山寨不缺幹活的男丁,在趙譽眼裏看起來百傾遼闊的梯田不到三日就收了。姜渙這事逼指示他幹這幹那,東奔西跑。
姜渙這人看似粗枝大葉,心裏跟個猴精似得,甚麼都別想瞞過他。趙譽總是拐彎抹角的嘲諷他。姜渙也總有辦法討回場子。成日指示他東奔西跑,又不讓三狗幫忙,看他出笑話,好在趙譽長得一張俊臉,山寨裏的姑娘一瞧這麼好看的臉,都會上去幫忙。
趙譽忙着忙着,有時就會暫時忘記了皇宮的事情。可他一停下來,看着滿山的火光熒煌,又想起了燈火通明的皇宮。
恍然回首,只覺得皇宮裏的事情竟然像上輩子的事情。
天氣驟然變冷,後山紅葉盡數凋零,化作明年的春泥。對於趙烝的憎恨也隨着蕭瑟的秋意漸漸冷淡下來,隨着時間的發酵變成了另一種奇怪又複雜的情感。
算一算,趙烝也回到京城了。他如願以償地當上了他的皇帝了吧。過不久或許就會更變年號了。
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
後山的柿子紅了一片,三狗和趙譽拎着揹簍,和山寨裏的姑娘進山摘採,柿子摘回來削皮風乾,然後密封起來,等待着時間的蛻變。
立冬剛過,一串突如其來的初雪打亂了所有人的步伐。雪滿山林,黑白分明,輪廓盡現,遠處羣山靜謐,在寬廣無垠的天地之間,苦寒的冬日裏,卻有股不輸傲氣,趙譽還是第一次見過如此壯闊景緻。
天地浩大無邊,人渺小如米,心中哪點怨恨和不甘又算甚麼呢?這麼一想,鬱結在心中的憤懣也紓解了不少。
初雪化了之後,趙譽和三狗拿着山寨裏的山貨去山下的小集市裏賣,一些鄉紳地主特別鍾愛獸皮獸牙等山貨,沒一會,手裏的獸皮獸角全部被城裏的有錢人全部包下來。
三狗數着手裏的銅板,“那些有錢大戶最喜歡就是這些東西,據說皇帝喫玉盤珍饈,穿金縷玉衣,富貴人家還有養鹿,每日喝鹿血來強身健體,這只不過是上行下效。”
小集市不像之前的小縣城花樣繁多,更不比烆州繁華,確實衆生百態,買活雞活雞,水魚螃蟹,日用雜貨,甚至還有小孩賣身葬父。
耳邊聽到埋怨今年米價太貴了,趙譽不解:“山寨裏收成不錯,其他地方應該也差不到那裏去。”
“差多了,而且不是年年這樣的,去年就大旱,千傾田畝顆粒無收,餓死了不少人,縣令怕上面怪罪,隱瞞了下來。”三狗說道。“農民要交稅要喫飯,一大旱,外頭米價也水漲船高,要麼去借錢,要麼就要易子而食。”
“不對,我記得官府上報的奏摺裏……”
“甚麼奏摺?”三狗一臉奇怪地看着他,“小驢你說甚麼呢?”
趙譽額了一聲,趕緊找一個理由矇混過去,“家裏以前…曾在驛站當過小官,看過各地官員的奏摺。”
三狗咬了一口山楂,顯然信了趙譽着蹩腳的說法,“那媚上欺下的東西。他纔不敢將這事上報給皇上,再說了天高皇帝遠,也管不到這裏來。”
趙譽神情恍惚好一會,在他眼前是另一個大昭,最爲真實,殘酷和普遍。所謂的盛世,背後也有無數人在忍飢挨餓,流離失所。
治國治國,他究竟治得哪門子的國!
三狗收拾了行囊,“我們走吧,再晚就天黑了。”
趙譽再看了一眼那孩子,轉頭走了。
他回到了山寨裏,雞犬相聞,一片祥和,那骨肉分離的人間慘事彷彿是一場大夢。
三狗曾說過,山寨以前也是食不果腹,衣不避寒,還是全靠姜渙一人改變了山寨裏的情況,不然他現在的日子也不好過。
趙譽不禁想起了先生曾說過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看似不着調的姜渙已經達到‘齊家’的地步了,而他,連‘修身’都沒有做到。何來治國,何來平天下呢?
他開始認同趙烝那一句話,他不適合當一個皇帝。
下了半個月雨,山匪除了日常站崗放哨,便是窩在家裏喝酒賭錢,喪心病狂的姜渙也難得不折騰他,趙譽難得閒來無事,就會和三狗窩在竹寮裏,百無聊賴地聽着姜渙給山寨裏的小孩講志怪故事,三狗看着話本故事,趙譽攤開一本左傳,心思卻在姜渙的身上。
姜渙好端端地怎麼會想要去考科舉呢?難道是想要擺脫這身份?
趙譽不禁想到了那一日三狗未說完的話。
“姜渙祖上爲官的?”
“對呀。”三狗隨意說着,又翻過了一頁。“世代是書香世家,當時皇帝昏庸,聽信了小人的讒言,冤枉了二當家的爺爺葛臧叛主求榮,葛家被抄家了,男的流放,女的充當官妓。好在葛臧曾經救過一個山匪,山匪感恩,便救出了大當家和二當家,二人便隨着養父四處流浪,最後在鴻雲山落腳直至他們長大,最後姜婉接任了山寨,二當家還惦記的他們葛家的事情,便要去討回一個公道。”
趙譽:“葛家,他不是姓姜?”
三狗:“他們現在隱姓埋名,不然怎麼可能參加科考。”
趙譽恍然大悟,看來是自己壞了姜渙的好事了,難怪他要擰了我的腦袋。
他幼時一個人呆在永樂宮裏,身邊的教書的先生也鮮少提及朝廷正事,故而沒有聽說過這件事。
姜渙還在執着這件事嗎?他當初讓自己答應他一件事,難道就是爲他爺爺伸冤嗎?明明都沒有希望了,爲甚麼不放棄呢?
還是說他算準了日後會遇上我嗎?可是我自己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
趙譽捋着下巴,若有所思地望着竹簾上的雨珠。
夜來寒風急,他白日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隱約聽到姜渙在喊人。趙譽起身披衣查看,果然是姜渙在叫喚三狗。
三狗今晚和劉家阿三喝了幾杯,此時酒勁還沒有過去,躺在外頭的竹榻上睡得正香。
姜渙半夜不睡覺,杯裏了茶水空了,喚了幾聲三狗沒人理,倒是趙譽拿着一壺茶水進去。餘光瞥了一眼姜渙聚精會神書寫的東西——京城的輿圖。上頭圈圈點點,和甚麼東西對照,做了不少標記。
趙譽深深地看了姜渙一眼,私藏京城的輿圖可是大罪,他這是做甚麼?
姜渙專心致志地伏案書寫,一時沒注意進來的人是趙譽。“去鴿籠裏看看是不是來信了?”
趙譽垂眉不解:“鴿籠!?”
姜渙一聽聲音不對,猛一抬頭,身體動作太大,險些撞翻了滾燙的茶水,“怎麼是你,三狗呢?”
“喝多了,睡着呢。”趙譽目光落在了輿圖上,“你居然在看京城的輿圖,有些地方還錯了。”
這一份地圖是十年前的,趙譽登基後又增減改動了不少地方,姜渙看得有些沒頭沒尾,不分東西。
“我登基後,就改了不少河道。這幾年還設立一些新的州府。”趙譽說道。“你這一份輿圖是十年之前的,自然有些看不懂。”
關於京城,最熟的還是趙譽。姜渙遮起輿圖,撓了撓鼻子,打量着趙譽。
一個人小時候接觸了甚麼,長大機會成爲甚麼。類似於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趙譽在土匪窩裏也有些日子了,身上仍舊帶有貴氣,粗布衣裳和頭髮總是打理得一絲不苟,臉上不冷不熱,還帶有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即使是這樣,還是能夠哄騙山寨裏姑娘幫他幹活!
“算一算,你來山寨也快兩個月了。”姜渙說道。
他倆相互折磨鬥氣,也快兩個月了,還是第一次心平氣和地面對面說話。
“你要進京?”趙譽問道。
“你不想回去。”姜渙反問道。
想,趙譽無時無刻不在想,身死在外,魂魄也會回歸那裏。
可是想歸想,怎麼回去還是個難題。他也曾想過在這裏待幾年,韜光養晦,東山再起。可靜下心來籌備計劃時,這個計劃太龐大了,遠遠超出了他的預想。
趙烝在朝中雖沒有一手遮天,可是佔據了半壁江山。地位和權勢不可小看。他登基之後,趙譽要撼動得不是一個人,而是整個朝廷。沒有足夠的人力,物力和財力,難以實現。
姜渙瞧趙譽那表情,像是一個有苦難說的小媳婦。“之前是誰爭着吵着要回去,現在是外頭浪夠了,不想回去了?還是說看上山寨裏頭的那個姑娘不想走了?”
“怎麼回去呢?”趙譽看着桌面上的輿圖,“趙烝有了新的皇帝,又把控着京城,權利滔天,太后都要忌憚趙烝幾分。姜渙,你在山寨裏可以呼風喚雨,可是到了外頭你還能如魚得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