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朱慈炅滿心渴望能在乾清宮留宿一晚,那套塵封多年的撒嬌小伎倆再度登場,還真就成功喚醒了天啓帝心底那濃濃的父愛。
子時的梆子聲悠悠揚揚,穿透了乾清宮那雕有萬字紋的窗紗。
此時,朱由校輕手輕腳地從御榻上起身,動作極爲小心,生怕驚擾了甚麼。
王體乾趕忙遞上龍紋披風,朱由校輕輕接過,緩緩披上。
掛起羊角宮燈的那一刻,他下意識地回頭,目光溫柔地落在榻上。
年僅兩歲的太子朱慈炅正蜷縮在龍紋錦褥之中,粉嫩的小手還緊緊攥着那塊小木船。
這小木船乃是朱由校親手精心雕刻而成,兒子把玩了整整一下午,到了睡覺之時都捨不得鬆開。
“陛下......”王體乾剛一開口,便被天啓帝抬手製止。
朱由校緩步踱到屋外的迴廊,寒夜的風帶着絲絲涼意撲面而來,他下意識地緊了緊披風,雙手環抱在胸前。
“說吧。”
“孫督師稱糧餉供應不上,已然撤回山海關了。”
朱由校的臉上浮現出一抹苦澀,“還有別的事嗎?”
“登萊的袁可立扣押了前往朝鮮的使團。福建的南居益則以紅夷犯境爲由,拒絕派兵前往蘇杭。”
“哈哈,這就是朕的朝廷命官啊。”朱由校只覺一陣無力感湧上心頭,“還有嗎?”
“瑞王,瑞王想出錢祭奠周順昌。”王體乾小心翼翼地觀察着朱由校的臉色。
“好啊,果真是朕的好皇叔。你可知道他此舉有何目的?”
“奴婢猜測,瑞王是想要就藩。內閣已經提過兩次了,奴婢尚未批紅。”
“爲何不批?”
“太子殿下曾說不準三王就藩,當時陛下也應了聲好。”
“太子?”朱由校忍不住回頭望向屋內,只見朱慈炅不知何時翻了個身,小手臂露在了外面。
天啓帝再也顧不上其他,三步並作兩步快速回到榻前,輕輕將兒子的小手蓋好。
他坐在榻邊,沉思許久,才緩緩開口道:
“不急。你讓忠賢先處理一下,慢慢來,等這陣風頭過去再說。外朝若有詢問,你就說朕身體不適,暫時不見人了。”
王體乾低聲應是,隨後悄然退下。
然而,朱由校卻一把扔掉披風,躺在牀上輾轉反側,再也難以入眠。
他的目光死死盯着宮燈上那淡淡的火光,眼神有些迷離。
也不知從何時起,皇家的威儀已然消失殆盡。
是皇祖父三十年不上朝的倦怠?
還是父皇與福王叔那場激烈的國本之爭?
亦或是那顆神祕的紅丸?
祖制諫書編織成的道德枷鎖,禮法彈章澆築成的天命牢籠,如今卻好似只困住了自己一人。
而那些人,毫無顧忌,肆意敗壞國家財稅,以邊防爲要挾,對皇命更是視若無睹。
來師傅曾說“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爲天下王”,勸自己萬事都要緩緩而行。
可如今他們今日敢S東廠番子,明日說不定就敢對自己動手,這讓自己如何能緩緩而行?
朱由校輕輕扳開兒子的小手,拿走那早已被兒子體溫捂得溫熱的小木船。
他凝視着兒子稚嫩的小臉,在這冰冷的世界裏,或許這張小臉是唯一能讓他感受到溫暖的存在。
“父皇,不要——不要坐船。”突然,他聽到兒子驚慌的囈語,只見兒子小臉扭曲顫抖。
朱由校微微一驚,連忙將幼子連人帶被裹進懷中,輕手輕腳地拍打着,柔聲說道:“炅兒不怕,父皇不坐船,不坐船。”
天亮後的御書房,朱慈炅在隨侍太監的幫助下打完拳,洗好臉,與天啓爸爸相對而坐。
這是大明百年難得一見的,皇帝與太子同食。
朱由校已經擦乾了嘴,微笑着看着兒子就着小米粥吞嚥苦菜。
“苦不苦?”
朱慈炅實際上剛斷奶不久,但來時的口感依然記得,這所謂苦菜,純天然無公害,有啥喫不得的?
大明有很多傳統早已經消亡,唯有早餐食苦這個太祖定下的規矩,直到崇禎都還在堅持。
啊,呸,不會有崇禎了。
“不許吐!”天啓爸爸臉色瞬間嚴肅。
“太祖定下的規矩,就是要讓後世子孫記住這苦味,不忘這天下之難。炅兒,你身爲大明太子,既然吃了,就不許吐。你記住,不僅你要喫,將來你兒子孫子也要喫。”
朱慈炅趕緊吐出舌頭辯解,“父皇,孩兒沒吐。”
待宮女內侍收拾餐具,朱慈炅開始在四處爬上爬下的找東西。
天啓帝被他吸引,“炅兒找啥?”
同時從十二紋章袞袍衣袖中,拿出昨晚的小木船,微笑着亮給他看。
朱慈炅努力的回憶前世的影帝,默默呼喚他們保佑。
於是,天啓帝就看到了,他兒子面露驚慌之色,瑟瑟發抖,眼淚一下就出來了。
天啓帝嚇壞了,趕緊把兒子抱在懷裏,把小木船遞給朱慈炅。“莫哭,莫哭。”
那知朱慈炅搶過小木船就扔到剛進殿的魏廠公身前,帶着哭聲的不可質疑,
“拿去燒了,快。”
魏大爺莫名其妙的撿起來,有點怕小太子,更有點不知所措。
天啓爸爸也被弄得有點失措,感覺到兒子的顫抖,輕拍安慰道,“炅兒不怕,告訴父皇,你在怕啥?”
“父皇,父皇掉進水裏了!"小朱死死攥着天啓的衣襟抽噎,
"有個老爺爺帶孩兒飛飛,看到父皇坐的船船…船底有人挖木頭!"
"划船的叔叔突然跳進水裏,船船就碎成片片!父皇掉進黑黑的水裏,孩兒喊不出聲…"小太子突然捂住眼睛,
"救父皇的人衣服上有紅紅的蛇!他們給父皇喂苦苦的藥,父皇的手越來越冷…最後變成星星飛走了!"
天啓帝和魏忠賢對視一眼,都驚呆了。
是的,魏忠賢身上就有“紅紅的蛇”。
天啓帝一揮手,把所有人都趕了出去,老魏猶豫了下,也跟着出去了。
天啓屏退衆人後,問道:“炅兒還看到了甚麼?”
小朱的講述愈發驚心。他說有個白鬍子老爺爺總在半夜帶他"看戲",用胖乎乎的手指比劃着:
"老爺爺說這叫'大明皮影戲'。父皇變成星星後,他們給孩兒穿好重好重的黃袍袍。"
朱慈炅突然掀起中衣,露出肚皮上不知何時出現的紅痕,
"可是第二天就有壞嬤嬤端湯來,說喝掉就能見父皇。肚肚裏的小龍痛痛,血從鼻子耳朵往外冒......"
天啓顫抖的手撫過那道形似抓痕的印記,聽兒子用唱童謠的語調繼續:
"然後戲臺換啦!皇五叔被好多人推着坐上龍椅,他哭得好大聲,說'不是我害的炅兒'。可是有黑影子往他嘴裏塞東西,五叔的眼睛就慢慢變成兩個黑洞洞......"
最令天啓膽寒的是孩子對亂世的描述。小朱說老爺爺帶他飛過"會喫人的雪原",那裏的人"肚子餓得咕咕叫,把泥巴捏成饅頭啃"。
當說到義軍立皇帝時,他困惑地歪頭:"李皇帝和張皇帝搶糖糖打架,把麥田都踩壞了。有個戴氈帽的叔叔說'朱家不管我們死活',可是孩兒明明看見五叔在庫房數銅板,數着數着就哭了......"
再之後是噩夢般的畫面:"五叔在樹上盪鞦韆,脖子纏着黃綾帶。火苗像大蛇從殿裏鑽出來,把奏摺都吞掉了。五叔說'哥哥會給我作證',可是老爺爺指給我看——父皇的星星被烏雲遮住啦!"
“還有個小孩是五叔的太子。那些拿刀的叔叔說太子是朱家龍脈所續,煮來喫就斷了朱家龍氣。他們架起大鍋就把那小孩煮了。父皇,我也是太子,他們會把我也煮來喫嗎?”
天啓緊緊抱着小朱,渾身發抖,“不會的,不會的。我兒不怕。”
然後又狠狠的道:“我兒看清楚這個李皇帝沒有,記不記得他的樣子?”
“可是這個李皇帝也死了,他跟五叔打架的時候,東北也立了一個長辮子的皇帝。他打進北京城的時候,有人放開了關城,辮子皇帝也來了。李皇帝很快就打輸了,一羣人跑得到處都是,他跟人跑散了,被兩個老爺爺拿鋤頭弄死了。”
“後來南方又立了個潞王皇帝,潞王皇帝花了很多錢招了百萬大軍,他們喊着驅逐韃虜,光復舊都,在一個叫魏國公的人帶領下跟辮子皇帝打架,一下就打沒了。好多人都在罵,說啥中山王的墳都垮了。”
“辮子皇帝也沒有打到南京,因爲潞王皇帝跟麻六岬過來的紅毛人借了錢。皇帝打輸了,紅毛人要皇帝用土地還錢。”
他們闖進皇宮把潞王皇帝和大臣都綁到海上去了。他們逼着潞王皇帝下了很多聖旨,然後把南方瓜分了。
紅毛人偷偷的從海上來打北京。他們有好大好大的船和好大好大的火炮,辮子皇帝打不過,就跟他們議和了。
紅毛人在南方封了七個總督皇帝,潞王皇帝被他們放到海里淹了。
孩兒看到有人在一座大墳前潑血,破口大罵,說朱家不只亡了大明還亡了天下。
然後,大墳裏跳出來一個好凶好凶的老頭,對着我們罵:豬地,看看這羣敗家子。
提着刀就向我們追來,抱我的老爺爺轉頭就跑,眼看要被追上,老爺爺就把我扔給了那兇老頭。
孩兒就嚇醒了——”
朱由校的嘴角直抽抽。甚麼豬地,應該是長陵成祖吧,而那個好凶好凶的老頭,只能是太祖了。
大朱努力的想給小朱溫暖,可是卻有一種手腳冰涼的感覺,這是二廟示警啊。
小太子裝神弄鬼,突然指着窗外哭喊:"兇老頭變成太陽了!他在看我們!"
天啓猛然抬頭望去,朝陽初升穿透雲層,霞光照亮了整個紫禁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