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受制一時,而非一世
寧以卿先回了梨嵐院,仔細收拾過的屋舍,不說纖塵不染,也算整潔入眼。
只是院中雜草依舊蓬勃,寧以卿想了想,從侯府要人怕是難,用起來也不放心,不如從外頭自己挑幾個回來省心。
回到房中,牀榻上,男子閉目不醒。
比起陸淮之的溫潤柔美,陸宴禮哪怕是睡夢中,也能清楚地辯出那股子剛毅英氣。
舒朗的眉,深邃眼窩,鼻若懸膽,脣若弓。
他是比寧以卿年長十歲,倒也不過二十有七,仍是壯年。
長年征戰沙場,自然沒有時間顧及兒女情長。
而待家國平定,卻身負重傷,至今昏迷不醒。
否則,侯府這門檻,非得被京中懷春少女踏破不止,哪還有寧以卿的機會。
感慨萬千,寧以卿坐在榻邊,端視着陸宴禮的臉孔嘆息道,“若你此刻清醒如常人,想來也不願見侯府如今這般的風氣。”
“他們輕慢你、欺辱你,唯恐你有朝一日醒來,讓他們眼見到手的爵位與富貴都成了雲煙。”
“但我如今名義上是你的妻子,”她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方繡帕,細細擦拭他的額間,“我就一定不會讓你再受折辱,平白拖着頑疾不得治。”
“說起來,今兒我也算是替自個兒出了口氣,也敲打了大房。有我在一日,梨嵐院日後的日子,慢慢都會好起來的……”
重生之後,她心中始終被一股鬱氣沉沉墜着,既憤恨,又憂懼,如今看着沉睡不醒的陸宴禮,沒得突然多出幾分安心,也生出了傾訴的慾望。
尋茬始末,由初到尾,她耐心地講給男子聽。
父親言說,木僵之人分兩種,一種已成行屍走肉,回天乏術。一種魂在,身不由心,只要加以診治,多與之互動,喚醒便有望。
依前世來看,陸宴禮是第二種木僵。
寧以卿娓娓道來,也不管他能不能聽見,只當是個療愈的指望。
可惜,她直至話落,也未見陸宴禮有何起色。
還是歸來的春瑤候在她身側,驀然驚呼,“小姐,姑爺的手……動了!”
寧以卿心絃縮緊,循聲看去。
果真!
男子修長的無名指微不可查地抖動,牽動着骨骼分明的手背經脈突出。
寧以卿心血澎湃,似乎預見陸宴禮醒來的一幕。
忽而一股尷尬又湧上心頭,他莫不會……將她方纔的絮叨言語全數聽了去吧?
她立馬翻過男子的胳膊,指尖搭在他手腕,似彈琴撫箏般按壓男子脈象。
氣息平緩如涓涓細流,卻實在羸弱。
沒有甦醒的脈象。
活着是活着,卻彷彿隨時會殞命於天。
寧以卿面上的潮紅這才褪去。
“春瑤,去抓些藥來,我給你寫方子。”
春瑤拿着方子迅速朝院外走去,寧以卿卻忽然想到甚麼,不禁鎖眉。
往日陸宴禮昏睡,大房還不急着下手,可一旦叫他們察覺陸宴禮有甦醒的跡象……
她懸心吊膽,既喜既憂。
春瑤去而又返,雙手空空,耷拉下眉頭,似霜打過的茄子,“小姐,賬房不肯撥銀兩,說是沒有大夫人應允,一個子也不給。”
“哦?二房要看病也不行?”
寧以卿有些訝異,平日於喫穿用度之上輕慢梨嵐院倒也就罷了,陸宴禮好歹是擔着軍功的人,延誤病情不讓醫治——若讓人拿了話柄,說是存了心迫害朝中功臣也不爲過,大房竟敢輕狂至此?
“賬房說,侯府有侯府的規矩,公私向來需要分明。
若是府中有需要用到銀錢的地方,要先到大夫人處請示了,再錄了檔,拿了對牌纔去賬房領。
若是自家院子的開銷,便取自家院子的銀子使。還說……”
春瑤悶悶的,眼圈有些紅。
寧以卿想來,這丫頭是在賬房先生那受了一肚子窩囊氣,這後頭沒說出口的,不用想都知道,必定不是甚麼好話。
她聞言都有些氣笑,她豈會不知林氏治家的手段?
自家的銀子?她百八十抬嫁妝自抬進了侯府的門,便消聲覓跡再沒見着了!
再者,林氏治下若真有公賬私賬能分明的本事,也不至於前世她接過中饋之時,已經腐蛀一空,還要她將寧家錢財大把大把帶到夫家來填空補缺!
賬房這話,不過就是打量她是商女,不知道世家大族如何管家,纔拿出來搪塞奚落罷了!
轉念一想,大房巴不得陸宴禮這個活死人能當一輩子,教他們拿銀子給陸宴禮瞧病,那不是讓他們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別說大房定是一百個不願意,單就陸宴禮的病情一事,也不能讓他們有所察覺。
治癒陸宴禮之事還得暗中而行,避免林氏母子狗急跳牆,節外生枝。
思前想後,寧以卿開了這個頭,倒也不能這麼算了。
她深吸一口氣對春瑤說道,“你再跑一遭,不必再提藥的事,只告訴大房,就說我既嫁進來也該分擔些,如今要過一過這些年梨嵐院的賬目。”
“那……抓藥之事?”春瑤嘟噥問,揉着發酸的眼眶。
寧以卿看這丫頭的可憐樣,心生不忍,走到她身邊,拍了拍她的肩,“明日回門,我自有打算。受制於人一時,斷不會一世!”
春瑤只覺得自家小姐從前唯唯諾諾,見官就低上一頭,突然性情大變,剛烈且果敢。
雖然摸不着頭腦,但春瑤性情單純,從未深究。
她化身小陀螺,按照寧以卿的命令,在梨嵐院奔波進出。
侯府祠堂外,林氏抄着手立於牆邊,應了寧以卿的願,將二房賬目盡數搬出,交給圓臉丫鬟,整箱抬了過去。
祠堂內,陸淮之癱軟如泥地伏趴在蒲團上,連樣子都不屑擺下去,此時心頭恨與怒,境過千帆。
“娘,你怎地這般沒脾氣,那賤人,想做甚麼做甚麼,如今剛嫁進來就要看二房賬目,照此下去,還不得反了天?”
“反了天?”林氏冷哼一聲,陰狠道,“那也要看看,在這侯府,究竟甚麼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