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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行走在世界背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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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優璇想出去找點稻草之類的鋪在他身下。她走出房屋,向大院外走去,不遠處就是黃河,在屋裏就可以聽到它們咆哮的聲音;像一條大魚掀動尾巴,拍打起巨浪,浪花翻騰着泡沫,沖刷河谷邊緣,將黃土變成泥土,再將泥土裹入魚腹。這時候中間房屋的屋頂發出滋啦啦的聲響,屋頂的椽子往下陷落一段,升上一陣塵土。她感覺到門似乎都被牆擠壓變形了,牆體開出裂縫,外表的土層扔泥巴似的一塊一塊不均勻地落下來,砸在臺階的凹痕處中、臺階下的螞蟻洞上,它們向四處亂紛紛逃去。一扇門被擠壓出來,窗棱上的蜘蛛從網上掉了下來,靠着一根細細的透明絲線懸在半空。門落在地上,從臺階上直直伸向院子,炸起黃煙。接着是另一扇門,帶動牆體墜落下來。在飛灰中約莫可以看清裏面的東西,房子裏面包含着同樣的一座房子,沒有經歷過日曬雨淋,顏色飽滿,看上去如新的一般,現在它正置身在黃色的迷霧之中。

坍圮還在繼續,從主屋的屋頂扯到片房這邊。程優璇跑向偏房,想要叫醒陌生人。在遠處看,牀上似乎只是隨意扔着一身黑色大衣袍、黑長褲和兩隻高幫靴子,組合**形。程優璇慢慢向陌生人靠近,外面崩塌的聲音仍在繼續,陌生人的睡眠也在繼續。他是不是已經死去?這個地方像一口倒扣的巨鍋,流淌在裏面的任何聲音都被畸形地放大了,腳踩在地上如同踩在鼓面上。爲甚麼他會來這個地方?陌生人呼吸均勻、平穩,程優璇儘量把控着身體的顫抖,慢慢接近他,她把手伸向他的大衣口袋,如果陌生人醒來,要傷害自己,就將手裏的火石向他砸去。抬起他的胳膊,瘦得只剩下骨頭。骨頭?晚上他還沒有這麼瘦,手還是白皙的樣子,只一夜時間,在打水的時候,他的手就變成僅有一層皮肉包裹的樣子了,骨骼走向一目瞭然,沒有血管……對,他沒有血管!程優璇靈魂嚇到了頭皮處,隨時準備破殼逃離。火石不要了,趁他沒有醒來,逃出去!

程優璇踏出六點二十三分五十九秒的門檻,走進六點二十四分的大院,在往河邊跑去時,腦子忽然莫名地發昏,像用透明膠布纏過了一圈,呼吸困難。她的身後是一片建制規格相同的民居,整齊如一地排列在寬闊的河岸上,這給人的感覺是:無盡。來的那條公路不復存在,程優璇找不到返回的路,她開始哭起來;清晨的寒氣很重,她抱着雙臂取暖,往前走了十幾分鍾,她發現河道沒有變窄也沒有變寬,河水拍擊河谷的聲音很大,一直在重複,又很大,讓人煩躁的大。程優璇恍如置身在交響樂大廳中,自己站在舞臺**,面對着一排排觀衆——陌生人的車開出來了,彷彿觀衆從觀衆席上走下來,層層深入,走到指揮者面前,陌生人的車停下了,他從車上走下來,手裏拿着水杯,胳膊裏夾文件夾一般夾着肯德基墊桌紙包裹的那樣東西,關車門時弓身用空閒的那隻手抽出長杆,接着他向程優璇走來。

“本來想燒一壺熱水,沒想到睏意那麼大……”陌生人將水杯遞給程優璇,“你有咽炎,喝點水吧。”

他現在又變得很壯士,走路、說話都像個健康人,陽光、灑脫。程優璇有些恍惚,她拉開與陌生人的距離:“我不相信你……我想離開這裏。”

“你要去哪裏?“陌生人問。

“去我來的地方。”

“你回不去了,你昨夜從老廣電局跳了下來,就再也回不去了。你的屍體封鎖在警戒線內,牛羊肉部落外飛舞的蒼蠅現在正圍繞着你的身體,血讓你的家人在遙遠的地方感到莫名的恐慌……“

“我沒有跳下去!“

“你已經跳了。不然,“陌生人放下杯子,在岩石上坐下來,”你何以見到我?”

“你是誰?明明你昨天救得我啊,在屋頂。”

“他們都稱呼我,死神。“陌生人的聲音暗沉,在七點零五分的空氣裏,氧氣的成分被壓縮得極其稀薄,河水逐漸滯流。

程優璇的呼吸急促起來:“爲甚麼我感覺不到跳了下去,頭、胳膊,到處都沒有血跡?”

“你確實沒有跳……”陌生人沉默了片刻,“現在呢,你還想過那件事麼?”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蹲了下來,哭泣。

過了三分十一秒,陌生人說:“我雖然是死神,但我沒有那麼大的自由,和你一樣,根本無法主宰甚麼。都以爲我是那個予取予奪、大權在握的死神,其實不是,我只是根據他們各自天註定的壽期,站在死亡的門口迎接他們。“陌生人接着說,“我本來是要今天早上七點三十二分零二秒在這裏接你,如果你死在凌晨一點二十一分十七秒的老廣電局樓下,那就意味着生死薄寫錯了。你應該清楚,這世界複雜而迷亂,相互關聯且無從擺脫,一隻蟋蟀在北方天台上扇動雙翅,可能引起南半球的一場海嘯;

“你也許覺得你高中的那個女生爲了一個沒有走到最後的男友去買禮物不值得,從看宏觀角度來說,她自己抽菸,她買走了校門口商店裏最後一包假煙,兩分鐘後,一輛奧拓車主買走了第一包正牌煙送給自己的上司,上司回家又將煙送給自己得病的父親;如果抽了一包嗆人喉嚨的假煙,上司的父親便會因爲咽炎發作,有痰咳不出來,在他妻子出去串門的空檔噎死在桌子底下,那樣就不會出現一個半月後在他在污水潭裏救出的那個小孩,他後來……一大串的後來,引起了阿爾及利亞北部的霍亂,這就是那個女生翻牆出去前十分鐘的意義,接下來還有十分鐘、二十分鐘裏做的事,依然可以牽扯出無數家庭的歡欣與榮辱。在微觀意義上,你的那個同學擁有了一段付出過的愛情,這個男人將在三十三年零七個月後的週末舉辦二婚,新娘是她現任丈夫的堂妹,這以後的事你不會知道了,你在高中結束之後和她再無聯繫,因爲不是同路人,兩個人甚至沒有想起過對方。昨天我怕不能及時趕到,怕你提前從樓上墜下,我讓這個女生走進了你的回憶,我同樣讓蟋蟀在這個時候躲在你身下的磚縫中,搖擺你的意念;然後,我來了。”

“我實際上是個被遺忘的人,或者說,我在昨天擁有一個錯誤的命運。”

“可以這麼說。”

她在想象自己的屍首泡浮在大河中的樣子:自己看上去像只羊皮筏子,浮腫的四肢將衣服撐破,同時扯斷的還有揹包帶,揹包順水而下,布偶老山羊、藍條紋小丑和靚麗奶牛從縫隙裏鑽了出來,隨波逐流,它們看到厚重的書本撞開釦子,來到陽光底下,硬裝本的聶魯達沉入河底擁抱淤泥,被海報包裝的曹雪芹一頁頁散開,沿着河水緩緩流淌,老山羊攀上目錄頁,抖動溼淋淋的白毛,它看到靚麗奶牛正跪在娜塔莉·赫許勒的臉上休息,藍條紋小丑脫下衣服,鋪在娜塔莉·赫許勒的手腕上,欲將其晾乾;在它們中間,橄欖色帽子走得最遠,繡像獅子要引領着着布偶和書們歸向大海。過了二十一秒,她問:“那我走到這個我不知道的地方,生死薄上可會註明死因?”

“去彙報的時候,我會在上面註明:程優璇清晨在河邊漫步時,失足滑入河中。”死神聲音流露出慚愧,“我已經消除了肯德基你去過的痕跡,監控裏拍到的只是內門莫名的開啓和關閉,今天店經理在調查監控時會將之看成是一個無從解釋的事件而作罷,不會引起甚麼了不起的波動。天台上的腳印我會用煙塵擦去,過往商鋪的監控拍到了行人,拍到了行人中間的你,菠蘿莓一樣的臉蛋,一個看上去可愛陽光的少女,但無人知曉她是誰,後來她又去了哪裏?”

“如果我不跳呢?“程優璇站起來,眼圈紅紅,面對着死神,不再害怕,”你要怎麼辦?”

從七點二十八分到七點三十分,死神沒有說話,他展開肯德基墊桌紙,拿出裏面的鐮刀,安裝在右手的長杆中,做完以後,他站起來,揮手扯開頭上的帽子,河水開始流蕩,聲音連綿不絕各所不一,河岸上千篇一律的低矮房屋也了無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現代化的摩天大樓,窗口反射着陽光,櫥窗明亮耀眼,在窗口處、在起重機的支架上、在大酒店的華蓋下,在焊鐵作坊的門外、在中銀大道上、在動物園中,行走着白皮膚黃皮膚黑皮膚紅皮膚的人們,他們照耀在陽光下,倒映在鋒利的鐮刀上:他們穿着黑色紅色白色紫色藍色褐色花色的衣服,他們喝着涼茶奶茶花茶綠茶蜜茶龍井茶,他們快樂悲傷沮喪興奮無奈惶恐……

“活着真好……“程優璇說。她閉上雙眼,能感受到死神的頭顱駭人地呈現在陽光中,腳步聲向她而來。她睜開眼,看到黃河公園入口處的雕塑,看到河邊人工培植的綠蔭,看到河水蜿蜒流向遠方,她望着死神的骷髏頭,面部閃現蒙娜麗莎似的微笑,像一隻嘗不到的菠蘿莓,她說:“我想以後跟着你去做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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