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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行走在世界背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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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白色果肉,剔透的外表上粉飾點點紅斑,間或散發出淡淡香味,她就像盛在果盤裏的菠蘿莓:採摘下來,用清水沖洗,擺放到桌子上,其中一顆不小心從邊緣滑落下來,那就是她:程優璇。

凌晨一點十五分,程優璇坐在老廣電局的天台上,等待城市的華燈漸次熄滅下去,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一個人在外面待到這麼晚,分不清哪個方向吹來的風讓她的衣袖和皮膚都發起顫來。街角那所敬業的超市也在夜色中沉睡了,老闆抱着一箱橙汁走出來,將它放在車的後備箱,返身拉下了金屬門簾,驅車離開了。繼而街道的寧靜中穿過一輛酷派跑車,驚醒了牛羊肉部落門前的一羣蒼蠅,它們亂哄哄地飛出去朝着絕塵的尾氣一陣抱怨,直到甚麼也看不見了,它們重新鑽回臥房,三隻絲光綠蠅分別棲息在一瓣西瓜皮和兩塊荔枝殼中,七隻大頭金蠅回降解飯盒的回了降解飯盒,回易拉罐的回了易拉罐,惟有一隻肉蠅駐留在一塊未被嚼爛的劣質肉上,沒有搭理那個不速之客,它的幼蟲將在片刻後產出。這就造成了一隻花腳蚊的無家可歸,它朝程優璇飛過來,向她討要說法,並帶着威脅說如果不解決就要吸她的血。爲了震懾花腳蚊,程優璇在它飛過的地方狠狠地拍下去,讓幾乎讓它無機可乘,只好灰溜溜地離開。現在是時候了,程優璇向邊緣走去,準備縱身一躍,將自己奉獻給潛圖問鼎的蒼蠅。

程優璇是在十七日下午六點二十分走出公寓的。她將娜塔莉·赫許勒的電影海報從門後揭下來,摺疊好插進收納盒。房間亂糟糟得像漲潮過後的海灘,許多東西都被移位了,經她一番收拾又恢復如初,彷彿她剛要住進來一樣。牀頭櫃是房間裏最熱鬧的地方,像開辦動物園一般絲紛櫛比地排列着一整套腹語手偶玩具,如果這次走掉,布偶的身上是要蒙一層無疑的;程優璇打開牀頭櫃,將滿抽屜的褲襪統統收拾出來,壓縮到一層,爲布偶們開闢了整整一層的空間。她逐一向布偶們道別,告別一個就放進抽屜,到了最後,她留下一隻藍條紋小丑、一隻老綿羊和一隻靚麗奶牛,它們將陪伴程優璇直到最後。程優璇關上抽屜,將三隻布偶放進揹包,來到書桌前,打量還有沒有甚麼要帶的東西。揹包裏幾乎空空如也,至於生活用品一概沒有帶,她覺得沒有這個必要,況且自己一向很少化妝。不知爲甚麼,她忽然想到了海子,他是抱着四本書臥軌的,那應該算是一種儀式,程優璇覺得自己也需要這樣一種儀式,食指在書架上掃了一個來回,她抽出一本查爾斯·狄更斯的《霧都孤兒》,這代表她自己,第二本是保羅·高更的《野蠻之書》,高更是她崇敬的那種人,天賦賜予了他掙脫枷鎖的勇氣,接下來是一本《聶魯達詩選》和半本《石頭記》,她分兩次把後面的五十回撕下來,用摺疊的海報將其裹好,放進揹包。

鑰匙沒有再攜帶的必要,出門之後便決心不再返回,程優璇頭戴一頂橄欖色鴨舌帽走下了樓梯。鴨舌帽中間是一隻刺繡的獅子,半邊臉陰暗,半邊臉光明,同時反射着夕輝,她似乎是被那隻獅子牽引着向前,走過小區綠化帶,走上大街,奶茶店外有兩個放學回家的中學生,他們在等待濃稠的果醬從按壓瓶口擠出來,夜市攤陸陸續續擺上街道,肉串上滋滋冒油的誘人香味從街頭飄到巷尾,穿西服襯衫的上班族解開衣領上的扣子,釋放了頸部的贅肉,他們有說有笑,似乎根本沒有注意到豎立在棚戶區**那根四十多米高的水泥避雷針,頂部水泥因老化而剝落,內邊鋼筋裸露在外,遠處的起重機剛剛完成部分拆卸任務,駛向了黃昏的橋下路,湖邊垂釣者收起漁竿,起身穿過公園的走廊上了岸,程優璇沿新開北路一直向上,走到老廣電局樓下時,上帝收起了遮陽傘,太陽被嚴嚴實實地排除在世界之外,繼而陸離斑駁的燈光在四周漸次點亮,十七日這天步入尾聲。

廣電局在兩個月前搬去了南二環,老地址一時無人接手,暫且擱置在那裏。程優璇時常路過新開北路,她發現了這點,就選它作爲人生的最後一站。中午到現在,程優璇一口飯也沒有喫,心情固然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她顧及到萬一從樓上墜下,排泄物假如也隨之而出,那將是莫大的尷尬。趁着街道行人稀少,她裝作有意無意地繞過老廣電局的營業大廳,走進了小巷中的大院。生鏽的大門不出所料地緊鎖着,欄杆之間的縫隙勉強可以通過一隻貓。程優璇還從來沒有過翻牆躍舍的舉動,條件不允許的因素有,條件允許的時候又沒甚麼膽量,她忽然想起高中時的一個同班女生,爲給男友買節日禮物,不顧形象地從操場的高牆上翻越而出,回來時胳膊和膝蓋都蹭破了皮,有的地方還滲出了血。那時的優璇感覺自己可能一輩子也不會做這麼蠢的事;不知爲甚麼想起她來,那個女生瘦瘦高高的身影一下子揮之不去,她舉止怪異,走路的時候兩隻胳膊緊緊貼在身體兩側,如同斷臂的維納斯,平日裏和班裏的同學也絕少交流,由於心思根本不在學習上,早早地輟學嫁了人,對方並不是她甘冒風險翻牆而出的那個人,優璇想,這個女生之所以被記憶翻出來,是有某種懦弱感在迂迴地阻止她今天的行動吧。

門底下零零散落着從牆上剝落的磚塊,草叢裏穿梭着扇動鞘翅的長腿蟋蟀,在淒涼的大院裏做起了重唱。程優璇弓起腿一跳,兩隻胳膊緊緊扣住欄杆,雙腿隨之夾緊,毛毛蟲似的一節一節向上探去;小臂已經磨得通紅,翻越鐵門實在太過艱難,難倒她幾乎要放棄自殺——起碼不在這裏自殺。攀在單薄的鐵門上,她像蛇一樣緊緊盤住欄杆,並且在竭力地穩住平衡,因爲稍一不慎就會墜落下去,掉進碎磚堆,掉進蟋蟀叢;也可能墜出門外,那樣就功虧一簣了;程優璇厭倦重複,即便結果再不盡如人意,也不願再來一次。她伸出左腿,雙手同時抓得很緊,接着是右腿,身子慢慢傾斜下來,胳膊突然撐不住身體的重量,被猛一拉扯,她掉了下來,一屁股坐在兩截碎磚上。還好沒有很高,摔得也不算狼狽,她拍拍屁股上的土,除了手和胳膊有輕微的反應外,其餘各部分機能尚且稱得上是完好無損。

沿着北側的樓梯走上天台,程優璇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她從小就懼怕昆蟲,此刻遍地都是它們的鳴叫,她想打開手機照明,又擔心街邊的行人發現這來歷不明的光源,同時她更不願看到燈光下蟋蟀那長長的觸角,它們像屠夫手裏的兩把砍刀一樣揮來揮去。終於她在靠近路燈的一處空地上坐下來,靜待着燈光的死訊。

十八日凌晨一點二十一分,程優璇走到天台邊緣,閉上雙眼,視網膜上呈現出跳水運動員站在跳板上的儀態,平穩過呼吸之後,耳畔傳來的不是水波盪漾的聲音,而是粗略的東西**地面的聲響,一陣緊過一陣地朝這邊湧來。她看到一個穿着黑色披風大衣的青年在樓下展開一張雞蛋果色的充氣牀,然後退到街對面,衝她說:“跳吧!就像跳進泳池裏,只是起不了水花。”

這個陌生人消減了自殺的嚴肅性,讓程優璇已經醞釀妥當的心情多少有些顛覆,她指着充氣牀說:“我不需要它。”

“我沒有那麼多力氣,把這個東西從停車場拖過來,幾乎耗了我四個小時的力氣,”他說,“你要是不願意,可以繞到牛羊肉部落的屋頂去跳,方便一些也可以衝大院那個方向跳。”

程優璇遷延着向天臺對岸走去,不時回頭打量那個在底下觀望的陌生人:他的身材偏瘦,頭隱藏在斗篷裏,幾乎看不見,着裝看起來多少給人一種玩世不恭的感覺。陌生人說:“死在大院裏,可就沒人知道了。”她立在那裏不動了;她曾經考慮過北郊的一處爛尾工程,那裏前不久死過人,是附近的村民,在一個暮夜悄悄潛入大樓盜取鋼筋,沒成想一腳踏空栽下了電梯井,屍體半年後才被發現,家裏人都以爲他走失了,將尋人啓事張貼到城區的各個角落;優璇擔心自己也會落得無人收屍的下場,才選了這個熱鬧的地段。這時候她聽到陌生人說:“向右走兩步,縫隙裏有一隻蠍子,你侵犯了它的地盤,如果不躲開,九秒之後要你好受!“她嚇得向後退,退了好幾步,直到陌生人沙啞的笑聲響起。

“我沒有騙你,真是有蠍子,八隻眼,十二條腿,可比蟋蟀膈應多了!“他的聲音很快又略顯猶疑地低下去,”信不信由你。”

程優璇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了,她的計劃像打散的積木一樣東橫西倒着,現在,她哭了起來。陌生人有些發慌:“站在那裏好了,要跳照着充氣牀跳,不要去其它地方,我馬上上來。“他向大院跑去,鐵門吱呀一聲開啓,陌生人的腳步聲走上樓來。

“這裏不允許跳樓,十分鐘前我接到市民舉報,說這裏有人要跳樓,就趕了過來。”陌生人去拉蹲在地上的優璇,她根本不爲所動,他又正色說,“你不走,我要報警了,你的家長也要來。”

“我爸媽在外地。”

“那也要回來。不管怎樣,他們都要回來,即使你今天成功跳下去了,他們也要回來爲你收屍,這不是街道工人的工作。”

“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她喃喃自語着。

陌生人將她攙扶起來,往樓下走去。路燈被隔絕在院牆之外,臺階甚麼的幾乎看不見,陌生人從口袋掏出兩塊石頭,互相擦掠幾下,白閃閃的金花蹦了出來,隨之而來的還有鈰燃燒的氣味。

“這是甚麼?”程優璇問。

“打火石。”陌生人回答。

“用打火石,驅邪麼?”她看見陌生人在用手擦掠火石的時候總是把臉別在一邊。

“照明。怕你看不清樓梯,萬一摔倒……”

“我開手機好了,打火石真麻煩。”

陌生人慌忙阻止:“不要開燈,我怕光……”他過會又說,“剛做了後鞏膜加固手術,見不得光。”

優璇收回手機。

“我以前在這裏上班,甚麼都熟門熟路,如果你不介意,我攙着你下去。”

“你是記者嗎?“程優璇感到托住他胳膊的手骨幹而有力,但沒有一點溫度,冷得像剛從冰櫃裏提出來的,還流淌着溼氣。

“做過一段時間的記者,後來崗位調離了。”

“爲甚麼?”

沒有回答。他們走出去,門外站立的貓看見他們走出來,飛快地躥上牆逃逸了。“你在營業廳那裏稍等,我鎖好門就過去。”陌生人從地上撿起鎖,掛在門上,然後繞出了小巷。程優璇幫着他把充氣墊的氣放完、摺疊好,有幾次她抬頭去看陌生人的樣子,總是被他巧妙地迴避在路燈的暗角里了。

他們走向湖邊的停車場。“接下來去哪裏?“陌生人問。

程優璇無力地搖搖頭:“只有我一個人,也不知道去哪裏,在酒店做了半年的服務員,有些厭倦了。”

“對工作厭倦導致你萌生了自殺的衝動?”陌生人把摺疊好的氣牀放進後備箱,拍了拍手上的灰塵。

“有很多事,工作只佔一小方面,原因很多,”優璇感覺陌生人的座駕很奇怪,車身體態較一般車稍長,車身外部由裝甲似的材質構成,同時控制系統內還配置了某種氣體和不知名工具的標誌。“你的車我從來沒見過。”

“……改造過的——參照動漫裏的造型改造的。”他發動車子,發動機的聲音很輕,讓耳朵有種異常舒適的感覺,如同躺在傳送帶上,沒有機械裝置的轟鳴,傳送帶一直平緩地向前、重複。

“十歲的時候,我嘗試過割腕,用鉛筆刀,”過了一會程優璇說,“沒有下得去手,我是個懦弱的人,實在沒那個勇氣。”

“在學校受人欺負?”

“這倒沒有。我沒經歷過甚麼大的變故,也不缺胳膊缺腿,但總感覺有甚麼在欺壓我,從心理上阻止我成爲一個正常人。”程優璇出神地盯着窗外,橋、馬路、建築、閃着燈的飛機,躍出水面的魚,但甚麼也沒裝進眼裏。“我很自卑。我身上總是出現很多小毛病,比如我四肢不協調,跑步的時候經常摔倒,我有鼻炎,還有咽炎,我不抽菸,但有咽炎,晚上嗓子乾咳,必須要喝點水纔行,有好幾次來事兒,痛得我幾乎要昏死過去,還有好多,都是類似的小問題,加在一起就是很大的問題,層出不窮,讓我承受不了。”

“我可以這樣理解:我把你的身體設想成一臺連接着外界網絡的電話,你可以像使用自己的身體器官一樣使用這個網絡,傳遞你對外界的感受,並且吸引外界的關注,,然而你得到的大多是信號無休止的迴響、因線路中斷而出現的忙音,或是串線後嘁嘁喳喳的雜音,總之你覺得不是外界出了錯,而是你控制不了自己,身體的線路在惡意反抗你,無論你怎麼勤奮地撥號、求助、求溝通,實際上你一通電話也打不出去。“

“是這個樣子,但我描繪不出來。”

外面黑得不很徹底,上帝的傘興許有破損的洞口,星星點點的光從周圍照進來。車子駛上了兩點三十五分的環城高速,程優璇沒有問要去哪裏,他莫名地對陌生人產生一些依賴,甚至沒有想過一旦對方圖謀不軌,她將要如何應對;她只是覺得肚子再一次餓了,雙腿不知是因爲冷還是飢餓發起顫來。陌生人打量她一眼,迅速調轉車頭,駛回城區。她坐直了,帶着疑惑的表情看了看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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