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影子
李家峪除了一條寬點的村街,大都是狹窄的衚衕。林主任走在青石的路上,李石頭有些心虛的跟在他後面。
路面已經被水衝出了一條條溝痕,石頭磨得錚亮,彷彿能照出人的影子,路面的光澤又像是人的眼睛看着一代代從自己的脊背上經過。
石頭路的衚衕兩邊都是樹枝紮起來的柵欄門,還有大小不一的石頭壘起來的半人高的院牆。
透過院牆可以看到院子裏面,除了一戶人家是磚土混合的房子,其餘的都是土胚房,麥秸頂,房頂上的麥秸風吹日曬已經成了黑色,又長出長短不一的雜草,在風中搖晃着瘦弱的身軀。
李石頭緊跟着林主任,看到林主任推開一個零亂的小院的柵欄門的時候,他欲言又止,輕輕發出了一聲嘆息。
聽到家裏來人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從屋裏走了出來,她的頭髮有些亂。看到林主任的那一刻,她眼神更是有些慌亂,也許這是她家裏第一次來了一個幹部模樣的人。
女人呆呆的站在門口,兩手拽着自己那件有些舊的上衣,不知所措地看着李石頭,似乎在詢問該做甚麼。
林主任:大嫂,我是咱們村下派幹部白元剛的同事,隨便看看,不知道方便嗎?
女人沒有說話,而是表情木然,像雞啄米一樣的點點頭,林主任推開了房門……
房子裏的光線是昏暗的,只有迎門的牆上貼着的一張廣告畫是亮的,泛着窗戶口照進來的夕陽。
女人連忙打開了燈,燈光雖然昏暗,林主任還是看清楚了裏面。
破舊的傢俱沒有幾件,一堆髒衣服胡亂的放着。炕上,一家人正在喫飯,一個面色發黃的瘦弱男人,還有兩個半大孩子坐在炕桌旁邊。
女人趕緊把板凳上的髒衣服塞到一邊,拿給林主任,有些緊張不安的請他坐下。林主任沒有坐下,而是走到了炕桌旁邊,炕上的男人看他的目光有些呆滯。
女人連忙惶恐的說道:俺男人,那些年受傷落下了殘疾。
炕桌上,一支黑乎乎的碗裏放着一些黑乎乎的蘿蔔條,只有男人面前放着一碗麪條,兩個孩子的手裏拿着咬了一半的煎餅。
林主任看向李石頭,眼裏是一種憤怒,問道:上次我和方局長來的時候,怎麼看到的貧困戶家裏都按了電話買了電視?
李石頭低下了頭,說話的聲音有些哽咽:那……那都是鎮裏安排的。
林主任沒有說話,掏了掏口袋,拿出二百塊錢放到炕桌上,然而,男人的目光還是呆滯的。
林主任走出門去,女人呆呆的站在那裏,李石頭跟着走了出去。
林主任站在柵欄門外的石頭路上,他仰面朝天,他不想讓自己的淚水流下來。
李石頭從柵欄門裏跑了出來,站了一會兒,低聲說道:林主任,該喫飯了。
林主任迴轉身看着李石頭,並沒有回答他喫飯的話,他的聲音有些哽咽,一字一句的喊道:爲甚麼,爲甚麼,爲甚麼白元剛給局裏的彙報,說在他的帶領下,村裏已經全部脫貧了?啊?我問你啊,你說話呀!
李石頭低下了頭,此時此刻,他這個村主任有責任啊。自己知道,可是,又能有甚麼辦法?
林主任不能理解這個退伍軍人,更不會想到在戰場上他也是這樣一個慫樣?林主任狠狠地拍了幾下自己的胸口,他走了,夕陽下,他走了,身影消失在了夕陽中……
月光從天空撒落下來,照着羣山環抱的李家峪村。從窗口望去,院子裏像是鋪着一層白紗,和屋裏暖色的燈光交相輝映。
屋裏面挺整潔的,雪白的牆壁,迎門的八仙桌一塵不染。炕桌上,擺着一片炒佛手瓜,還有兩三樣菜蔬,林主任和李解放坐在那裏喫飯說話。
李石頭愧疚的看着林主任:那事兒也不能怪白乾部,上面都有指標,每年脫貧戶必須得達標,不然就是完不成任務。
林主任嘆了一口氣:弄虛作假,苦的就是老百姓。
李石頭點點頭:其實,我們心裏也都難受。我當過兵,說實在的,我也看不慣這一套。可是,有甚麼辦法?
此時,李石頭彷彿又回到了烽火連天的南疆,自己和戰友們衝鋒在前沿。儘管子彈擦臉而過,但是,他卻沒有一點的怯意,衝上了敵人的陣地。
坐在炕桌旁邊的林主任也是當兵出身,作爲一名基層幹部,李石頭的話他又何嘗不知?
李石頭嘆着氣點點頭,從炕櫃裏拿出一瓶酒:喝點?
林主任沒有說話,點了點頭。此時,心裏的感受和痛苦,只有靠酒精來麻木。
李石頭給林主任倒着酒,說道:其實,我也不想幹這個兩頭受氣的村支書,可是,你看看村裏還有幾個年輕人?都出去打工了。那些沒人出去打工的家庭,就只能受窮。
李石頭看着窗外,月光照着他多少的無奈……
而在此時,李家峪的一戶人家還亮着燈,那是李解放的家裏。
李解放坐在自家炕桌旁邊,桌上放着一個切開的鹹雞蛋,他用一根筷子挑起了一點點雞蛋塞到嘴裏,吧嗒了一下嘴,然後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咧咧嘴,這纔對一邊坐着補襪子的老伴,說道:就那李石頭,我就不說別的,就不是村支書那塊料。要是換了我,打死我都不當。
李解放感覺自己屈才,正拿着李石頭來說事。但是,這些話只能在家裏說一說罷了,在外面他可是有方寸的,不然,自詡的小諸葛也不是那個樣。
李解放老伴:當了官就有權利,你不當官就得受人管。
李解放不服氣的說道:我受誰管了?他李石頭管管我看看?別看在村裏論輩分咱得喊他哥,惹着了我,照樣讓他下不來臺,幹不下去。
老伴生氣的看了李解放一眼,沒好氣的說道:就你能!這麼大年紀了,讓人弄進派出所關了一天,也就是兒子在外面上大學,不然知道了,看你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老伴的話戳到了李解放的痛處,但是,李石頭心裏還是不服的。爲了表示這種不服,他端起酒杯看了一下,一口把酒送進了肚子裏,一絲的不愉快也就隨着這杯就走了,到了明天,或許就變成了一泡尿,誰還想着他?這就是李解放說的,宰相肚裏能撐船。當然,他不是宰相,甚至戲臺子上都沒有演過,只是一個貧困山村的老農民而已。
清晨,村口大槐樹下的青石上還溼漉漉的,昨夜的露珠還沒有消失。李石頭站在那裏看着山下遠處的盤山公路,林主任他們來的那輛越野車已經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了公路拐彎的地方,被大山擋住了影子。
李石頭慢慢地迴轉身,看着熟悉的村莊,他又背起了手,順着斜坡一步一步往村裏走去。一切都走了,日子還得一天天過下去……
市裏,市場監管局方局長的辦公室,林主任和調查組的人正在向方局長彙報工作。
方局長拿着調查組送上來的材料,表情凝重,他擺擺手,示意調查組的兩名年輕同志可以離開。兩名年輕同志站起來的時候,方局長說了一句:小張,把胡**請來。年輕人點點頭,離開了。
林主任有些不安的看着方局長,方局長面色陰沉,似乎雷霆將要爆發。門開,胡**走了進來:老方,找我有事兒?
方局長把材料遞給了他,胡**看了起來,眉頭漸漸擰了起來。看罷材料,胡**問道:這事兒你準備怎麼處理?
方局長:欺上瞞下,成績虛誇,本來我的意思是直接換人。後來,林主任說,這其中也有一些不得已的內情,所以,我想給他一次改正的機會。
方局長說的這個人就是白元剛。當了好幾年的局長了,方局長第一次這麼動氣,白元剛被人打了,竟然是他自己惹了事情還擺譜,真的是讓方局長動了怒氣。白元剛被打,打的不是他自己,也大了局裏的臉。當然,胡**也有同感,但是,作爲一名政工幹部,脾氣一定要壓下來,一定要平心的處理一件事情,這樣纔不會出現漏洞。
胡**看了看材料,說道:也好,咱們先去了解一下大石橋鎮政府的想法,畢竟他們現在是白元剛的直接領導,要尊重他們的意見。
方局長點點頭:這件事我來處理就行了。最近局裏工作忙,兩個主要領導不能都離開。
說罷,方局長站起身,把材料放到公文包裏,徑直向門口走去。林主任給方局長開門,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不過,此時的胡**點了點頭,他和老方的配合還是默契的,兩個人必須一個白臉一個紅臉,這樣才能進退自如。
當官就是有級別的區分,也就有了處理問題方法上的區分。而此時,李家峪村裏卻又是另一種情況。李家峪村委會里,氣氛有些沉悶,白元剛、李石頭,還有許多村幹部都悶悶不樂的坐在那裏。
頭上包着紗布的白元剛似乎有些生氣,又有些冤枉的表情在那裏抱怨:李**,你是看到的,我錯哪兒了?讓我做出書面檢查,還在村民大會上道歉,我冤不冤?從來到咱李家峪村,我……我連家都沒回幾趟,老婆都和我吵架了,竟然落得這個下場。你看看,我現在傷痕累累……
李石頭打斷了他的話,說道:白乾部,我也給那個林主任解釋了,有些事情也不是你說了算的。不過……作爲一名工作人員,特別是你們政府幹部,還得聽領導的話。
白元剛在局裏已經七八年了,現在還是個普通科員,說起來,局裏除了不求上進的孟飛,也就沒有幾個人了。這一次想着利用下派的機會得到晉升,沒想到,唉,世事難料啊。白元剛發了一些的牢騷,但是,給局裏的態度還是應該拿出來,對,那就是開一個村民大會,不要讓有一些的刁民胡說八道。
當白元剛把自己的想法說出來的時候,沒想到李石頭竟然答應了。在李石頭的心裏,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這纔是他盼着的事情,盼着白元剛能把事情圓滿處理好了吧。這樣,對村子,對鎮上都是一件好事。
就在白元剛和李石頭準備召開村民大會的時候,他們誰都沒有想到,山路的汽車內,林主任坐在司機旁邊,李鎮長和方局長坐在後面,他們向李家峪村趕來了。當然,還有去解決問題的李鎮長,決不能得罪方局長,保不準那天就成了自己的頂頭上司。
行駛的車裏面,李鎮長看着表情嚴肅的方局長,小心翼翼的說道:方局,我們鎮上的意見,對小白同志的成績還是肯定的。但是,年輕人畢竟會犯錯,知錯能改就好。您說呢?
方局長沒有回答,而是掃了一眼李鎮長,說道:處理他的決定,應該由李家峪的村民說了算。
李鎮長點點頭,此時他的內心也不知方局長會做出甚麼樣的決定。雖然白元剛現在是自己的下屬,可是,這也只是臨時的,而且,方局長是正縣級,官大一級,自己還是應該對他表示出足夠的尊重。
透過轎車的後擋風玻璃,看到還有一輛滿載貨物的卡車跟着。汽車已經距離李家峪村越來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