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001節 皇兄，我要親手掐死他！
明神宗萬曆十五年即西元1587年，秋末。儘管節氣纔到霜降，燕趙之地卻已千里冰封、萬-裏雪飄，這山海環峙的平原大地上坐落着一座歷盡滄桑、巍峨雄壯的大城，正是大明朝國都燕京。
紫禁城皇宮深處，雕樑畫棟的亭臺樓閣間，一個身穿蟒袍、面白無鬚的中年男子小心翼翼地一路小跑着，懷裏緊緊地摟着一本書卷，臉上喜氣洋洋，似乎抱着的是一個奇珍異寶。
穿過一道飛閣流丹的廊門後，中年男子看到了散花錦簇、落雪繽紛的庭院間一個正在一邊炙肉飲酒一邊賞雪怡情的年輕男子，立刻跪倒在地：“陛下！”
年輕男子看到中年男子，立刻驚喜起來：“王伴伴，買到了？快拿來給朕！朕早就等得心癢難耐了！苦忍了半個多月，可算是出新的一卷了！”
中年男子眉開眼笑地起身上前，把懷裏書卷雙手託舉着呈遞給年輕男子：“陛下，奴婢早就掐準了時間，打聽到那家書局在今天刊印出版，本來明天后天大後天…都還有，但奴婢哪能讓陛下再苦忍哪怕一天呢？所以呀，奴婢一大早就在書局門口等着了，哎喲，人可真多，比上次更多，奴婢就像趙子龍一樣在人羣裏殺了個七進七出，這才搶到兩本…”
年輕男子一邊笑得合不攏嘴一邊喜出望外地打開手裏的書卷：“要不是怕朝堂上的那幫老傢伙又對朕陰陽怪氣，朕直接就把錦衣衛派了去，還怕搶不到區區一本書？王伴伴，真是難爲你了。”
“哎喲喲，陛下這話真是折煞奴婢了！只要能讓陛下稱心滿意，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奴婢的眉頭都不帶皺一下的…”
“朕知道你忠心呢，那幫老傢伙要是能跟你一樣就好了…”
年輕男子手裏書卷封面上的九個字赫然是：天龍八部肆侯士仁著
這位年輕男子年約二十五歲，身材偏胖、滿臉富態，細眉淡目、高鼻薄口，氣色虛浮、微留短鬚，身上穿着的那件全國上下獨一無二、個人專屬的龍袍不言自明地表明瞭他的身份：大明國當今聖上、大明朝第十三位皇帝明神宗萬曆帝朱翊鈞。
至於過來獻書的中年男子，則是萬曆帝身邊近期越來越受寵的宦官王安。
“這個侯士仁，真是才華橫溢、才氣超人，他的這部《天龍八部》可真是妙筆奇書呀！”萬曆帝一邊開始看一邊讚不絕口，“朕也算博覽羣書，特別是這種民間話本，不知看了多少，但大部分看了開頭就沒興趣繼續往下看了，都是新瓶裝舊酒，寫得花裏胡哨，內容千篇一律、換湯不換藥，真正讓人眼前一亮、拍案叫好的精品佳作，實在是少之又少。
這部《天龍八部》便是近些年來難得一見的精品佳作！題材別出心裁，構思匠心獨運，風格獨樹一幟，故事情節既曲折離奇、跌宕起伏又蕩氣迴腸、大氣磅礴，看了後根本就停不下來！只恨他寫得太慢！朕真恨不得抓他過來，讓他沒日沒夜地給朕寫！一天不寫到三萬字就大刑伺候！”
王安笑道：“陛下說笑了，真這麼做，這侯士仁還不累死？就算不累死，也被陛下天威給嚇死了！”看到萬曆帝這麼喜歡這本《天龍八部》，王安心頭竊喜不已，同時也對那個寫出這部讓萬曆帝龍顏大悅的奇書的“侯士仁”感激不已。
萬曆帝呵呵一笑：“朕當然是說笑的，朕又不是昏君，豈會行殺雞取卵的蠢事？王伴伴，多虧你慧眼，朕纔看到這麼好看的話本，對了，有空查一下這侯士仁究竟是何方神聖，朕要好好地嘉獎他！因爲他，朕在這深宮裏的日子多了幾分難得的樂趣呢，他這也算是立了功呢！”
王安應道：“陛下放心，奴婢會盡快辦好這件事的。”
萬曆帝嗯了一聲，不再說話，他就像一個隔了很長時間纔得到登錄遊戲權限得以重新進入遊戲的玩家一樣，迅速地沉浸在《天龍八部》書中那個不可思議的武俠世界裏了，他的思緒緊跟着被推上江湖風口浪尖的蕭峯，急切地想知道到底是誰先後殺了蕭峯養父養母恩師並栽贓嫁禍給蕭峯，又急切地想知道那個神祕無比的“帶頭大哥”和救下蕭峯的神祕人是誰。
後世人都知道，萬曆帝是個很奇葩的皇帝，創造了一項匪夷所思的當皇帝的歷史記錄：近三十年不上朝。身爲一國之君，卻數十年如一日地划水摸魚，這皇帝也算是當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了。想知道萬曆帝爲甚麼這麼卓爾不羣大路不走非要飛檐走壁不走尋常路，實在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一言難盡。
從去年底開始，萬曆帝正式撂挑子不幹，開啓這場說不幹就不幹的大罷工，他一開始可能只是賭氣偷懶，但時間長了，他發現這種躺平的感覺…挺不錯的，於是越來越不可自拔，躲在皇宮深處閒得沒事做的他整天沉迷酒色外加讀書解悶。萬曆帝是很喜愛讀書的，他命令大學士把本朝歷代皇帝實錄抄出副本供他閱讀，又命令宦官四處購買最新出版的詩歌、社評、醫藥、雜文、劇本、話本等各個題材的書籍供他閱讀。
萬曆帝近兩個月看的《天龍八部》正是大明朝眼下最熱門、最暢銷的小說之一，與《金瓶梅》齊名，這兩部書雖然風格迥異，但都膾炙人口、讓人如癡似醉，它落入喜愛讀書並且因爲罷工不幹活所以有大把讀書時間的萬曆帝的“龍眼”是水到渠成的，只是時間早晚罷了。
太監不都是住在皇宮裏的，皇宮就這麼大，哪裏住得下那麼多太監還有宮女，像王安這種受到皇帝寵信、手中權力不小的太監是可以在宮外買房子單住的，他們去宮裏伺候皇帝太后皇后妃嬪就像後世的上班族，每天一早按時入宮上班，每晚按時出宮下班，有時候晚上會待在宮裏值夜班。在把自己好不容易搶購到的《天龍八部》第四卷呈交給萬曆帝后，王安便出宮下班了，萬曆帝接下來會專心看書，不需要他在旁伺候，但在當晚，他忽然接到宮內小太監火急火燎地趕來說萬曆帝讓他立刻進宮的口諭。
“哎喲，王公公，您可要小心點吶，陛下不知道怎麼回事，正在大發雷霆呢！”過來的小太監十分好心地給王安敲響警鐘，可能也是敲響喪鐘。
“啊？”王安頓時心頭一沉，同時又心頭一顫。所謂伴君如伴虎，這可不是說着玩的，上一刻皇帝笑呵呵心情好，隨手就能給你一大筆賞賜或一頂官帽，下一刻皇帝怒氣衝衝心情暴躁惡劣，隨手就能摘了你腦袋上的官帽或官帽下的腦袋。
王安原先是大太監馮保的嫡系手下，馮保在萬曆帝親政後失勢垮臺，王安的日子自然很不好過，好在他爲人正直本分，被另一位大太監陳矩推薦給了萬曆帝，得到在萬曆帝身邊伺候的差事，對於這個來之不易的機會，他是非常珍惜的，萬曆帝對他做事細心認真也越來越滿意，特地賞了一件代表着極大榮寵的蟒袍給他穿，而如今，聖眷難道要結束了嗎？王安感到不寒而慄。
懷着誠惶誠恐、忐忑不安的心情，王安不敢有任何懈怠，急匆匆地換好衣服進了皇宮。
到了萬曆帝所在的殿室後，一進門，王安就看到地上散落着幾攤茶杯瓷器碎片，自然是萬曆帝乾的，萬曆帝正在氣急敗壞、怒不可遏，情緒激動無比的他連連地揮舞着手裏的《天龍八部》第四卷，恨不得將其撕碎：“豈有此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爾母婢也！爾母婢也！爾母大婢也！”他怒髮衝冠、暴跳如雷，因爲太激動了，甚至不顧身份地爆粗口連續罵了三句國罵，但罵完也不感到絲毫的解氣解恨，反而越罵越火大。
王安嚇得當即跪下連連磕頭：“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奴婢罪該萬死！請陛下保重龍體！”
看到王安過來，萬曆帝怒火沖天：“這個可惡的侯士仁！他真是好大的膽子啊！他放肆！”
王安汗流滿面、心如死灰，完了，這個侯士仁肯定在書裏夾帶私貨寫了不知道是甚麼大逆不道的東西，把皇上都氣得跳了腳，唉，咱家的腦袋保不住了，侯士仁，你害人不淺啊，不過，你的腦袋也鐵定要搬家，到了陰曹地府，咱家定要好好地問問你，你沒事瞎寫甚麼啊？
“王伴伴，你起來吧。”萬曆帝在發-泄一通後沒了力氣，呼哧喘着粗氣坐下，“這不關你的事，都是這可惡的侯士仁！他…他真是氣死朕了！他比朝堂上的那幫老傢伙還會折磨朕！”
王安心頭一愣，繼而又狂喜，他惴惴不安地爬起身：“陛下，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萬曆帝七竅生煙：“他居然讓蕭峯誤殺了阿紅！你說，這是人幹出來的事嗎？爾母婢也！”
“啊？”王安張口結舌。
“皇兄！”殿室門外傳來一個帶着哭腔的女聲，接着，一個繡襖襴裙、二九年華的女子哭哭啼啼、跌跌撞撞地奔入殿室，一進來就痛不欲生地聲淚俱下，“阿紅死了！你看到了嗎？阿紅死了！還是被蕭峯一掌打死了！”一邊失聲大哭着一邊痛心疾首地粉拳捶腿、頓足連連。
“奴婢見過六公主…”王安慌忙向進來的女子行禮。
萬曆帝共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和七個姐妹，不過，他的兩個哥哥都幼年夭折，所以讓他不費吹灰之力地“躺贏”成了太子和新君，龍椅主動湊到他屁股底下，壓根就沒發生過類似於九子奪嫡那麼激烈的儲君之爭，唯一的那個弟弟也是他的同母弟；至於他的七個姐妹，老大老-二老七都幼年夭折，剩下的四位裏，老三老四老五都是他的同母胞妹，就老六不是，不過，萬曆帝還是很疼愛他的這個同父異母的六妹的，因爲三妹四妹五妹都已經出嫁在夫家生活，只有六妹待字閨中跟他一起住在皇宮裏。
一想到自己身邊只剩下六妹這麼一個妹妹並且過不了多久也會嫁人離家，萬曆帝這個當哥哥的自然愈發疼惜六公主，況且，哥哥本就天生疼愛妹妹，後世那句話怎麼說的？十個哥哥九個疼妹妹，十個姐姐九個揍弟弟。
跑過來向萬曆帝哭訴“蕭峯打死阿紅”的正是六公主朱堯姬。
朱堯姬跟萬曆帝一樣，也是《天龍八部》的骨灰級粉絲，原因很簡單，身爲一個公主，天天深居宮中沒事做，又不需要像民間女子那樣爲生計操心忙碌，看書解悶就是打發時間的必然方式之一，她和萬曆帝關係融洽、感情親密，經常來找這個當皇帝但不務正業的哥哥玩，看到哥哥津津有味地看《天龍八部》，她自然也被帶進了溝裏，繼而也被蕭峯誤殺摯愛這段極度虐心的情節虐得撕心裂肺。王安前去書局搶購《天龍八部》第四卷一共買到兩本，一本是給萬曆帝的，另一本就是給朱堯姬的。
看到妹妹哭得梨花帶雨，萬曆帝連忙起身上前用衣袖給朱堯姬擦眼淚：“六妹乖，不哭…”
“這個挨千刀的侯士仁！不但寫死了阿紅，還讓阿紅死得那麼慘！那麼冤！因爲一個誤會，所以就莫名其妙地被摯愛之人一掌打死？他讓蕭峯以後怎麼活？”朱堯姬又悲痛萬分又咬牙切齒，“他莫非是嫌蕭峯還不夠慘嗎？一夜之間從名滿天下的大英雄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揹負上百口莫辯的不白之冤，何其淒涼悲慘！好不容易遇到一個疼他愛他關心他呵護他的好姑娘，卻被他親手打死？這侯士仁是純心要折磨死蕭峯吧？他怎麼這麼狠心吶？他的心腸是不是鐵石做的？”
朱堯姬一邊不住地罵着一邊淚如泉湧。
“六妹說的極是！”萬曆帝感同身受地罵罵咧咧着，“這個侯士仁，太缺德了！缺德得祖墳冒青煙！如此寫法，真真是殺人誅心！用心惡毒！居然寫出這麼折磨人的情節！他鐵定是故意的！去給朕查出這個侯士仁究竟是何方妖孽！查出來後…”
“查出來後，”朱堯姬玉牙貝齒緊咬，粉面通紅、怒火中燒，“皇兄，我要親手掐死他！這廝不但讓我痛苦不堪、心如刀割，還夾槍帶棒地編排我！”
萬曆帝驚詫納悶：“他還編排你了？”
朱堯姬掩面哭道：“皇兄，書中那‘四大惡人’之首、號稱‘惡貫滿盈’的壞人叫甚麼？”
“段延慶啊！”
“我可是延慶公主！”朱堯姬跺腳大哭，委屈羞憤至極，“他這不是編排我、噁心我嗎？”
萬曆帝這才意識到被自己忽略的這個書中細節，自己的七個姐妹裏，大姐是蓬萊公主，二姐是太和公主，三妹是壽陽公主，四妹是永寧公主，五妹是瑞安公主，七妹是棲霞公主，眼前這個六妹的封號則是——延慶公主。
延慶公主、段延慶…這真的只是巧合？如果段延慶是書中的正面角色也就算了，但此人卻是一個心狠手辣、卑鄙陰險、無恥下流、不擇手段的反面角色。這侯士仁給四大惡人之首取名“延慶”究竟是幾個意思？朱堯姬查過史書，段正明、段正淳、段譽…都是真實存在的歷史人物，只是被侯士仁在《天龍八部》裏改寫成了武林高手，唯獨段延慶是個虛構的人物，歷史上根本查無此人，一個虛構出來的人物，爲甚麼不叫段阿貓段阿狗，偏偏就叫段“延慶”？
萬曆帝真的怒了，他看向王安，面目猙獰、聲色俱厲地喝道：“現在就去查！子時之前，朕要知道侯士仁這廝到底是誰！”
“是！奴婢這就去查！”王安慌忙應道，看着五官扭曲、鼻息噴火、殺氣騰騰的萬曆帝，他心裏忍不住再次同情起了那個“侯士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