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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1章 紅燭淚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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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五年的豫東大地原本是個暖春,春分剛過,暖暖的太陽便扒掉人們身上厚厚的棉衣,沒承想好景不長,“倒春寒”卻不請自來,逼得人們極不情願地重又加衣。這個春天註定是一個弔詭、多事的季節。

農曆三月初八,廟會剛罷,坐落在龍驤寨西門以裏的劉府便迎來了喜慶的日子。娶親的是劉老爺劉耀宗的二兒子劉玉柱。別看這傢伙長得又黑又矮,好喫懶做,遊手好閒,但今年也不知感動了哪位月老,不但交上了桃花運,而且尋的這位既識書達理,又賢惠漂亮。忌妒得寨中一破落秀才喟然長嘆:駿馬常馱癡漢走,巧女常伴愚夫眠啊!

劉府是龍驤寨數一數二的大戶,三進的院落修建得十分考究、氣派,青磚黛瓦,飛檐起脊,雕樑畫棟,柱廊環繞,麗如仙闕。這天一大早,全府上下張燈結綵,披紅掛繡。懸山式的門樓下,整齊地懸掛着六盞大紅燈籠;一對厚重的紅色大門貼上了斗大的紅囍字;大門兩側貼有喜聯:鴛鴦雙棲嘉魚比目,仙花並蒂瑞木連枝;大門口正上方懸掛的藍底鎦金“劉宅”橫匾已圍上了紅綢;門兩邊兩個威猛高大的石獅脖子上也紮起了紅彩。

劉家在龍驤寨是名門旺族,劉耀宗的太爺曾是大清道光年間的進士,官至二品,封疆大吏,權傾一時。但沒傳幾代,家道中落,及至劉耀宗這一代,已經淪爲破落戶了。劉耀宗年輕時,飽讀詩書,一心想考取功名重振家業,無奈時運不濟,屢試不中。他另闢蹊徑,一心務農經商,經過十幾年的摸爬滾打,頗有成就,置下良田十幾頃,家財萬貫,在開封、洛陽、西安開有大小商鋪幾十家,可謂富甲一方。劉老爺廣交朋友,爲人仗義,樂善好施,從而在當地贏得“劉大善人”的雅號。他雖年過花甲,但身子骨卻十分硬朗。此時,他身穿褚紅緞面長袍馬褂,正精神抖擻領着幾房太太在大門前迎接賀喜的人們。

賀喜的客人都是劉家的親戚,以及當地的鄉紳、賢達。胡立仁也在其列。他五十開外,長得方面大耳,膘肥體壯。他和劉耀宗兩家祖上結有樑子。胡立仁的爺爺原是劉家的夥計,一次正與劉耀宗的小奶奶私通卻被劉耀宗的爺爺逮個正着。胡立仁的爺爺大汗沒幹被逼喝下一碗涼水。由於陰寒浸入脾胃,不久便臥牀不起一命嗚呼。劉耀宗的小奶奶生下遺腹子便是胡立仁的父親,母子相依爲命艱難過活。常言道,窮則思變。及至胡立仁這一輩,三兄弟都混得風生水起。二弟胡立義在縣裏當上了保安大隊長,三弟胡立纔在中y軍當軍官,胡立仁則靠倒賣牲口發了跡,生意紅火黃河南北,論財力人望,已發展成爲龍驤寨僅次於劉耀宗的二號人物。胡立仁窮時夾着尾巴做人,富了以後開始膨脹起來,看見劉家人就心生邪火,總想找機會爲當年爺爺受辱出口氣,但那都是牆裏的柱子——暗中較勁,場面上的事還是有來有去的。

劉老爺見胡立仁來到門前,急忙打躬道:“胡老弟百忙之中抽時間光臨寒舍不甚榮幸,歡迎歡迎!”

胡立仁拱拱手:“劉老兄客氣了,今天是劉府大喜的日子,怎能不來討杯喜酒?”

“杜康酒早給你備着呢,劉伶只醉三年,保證讓你醉上六年!”二人一見面總是鬥嘴,劉老爺先發制人。

“你這是咒我啊?我要是醉上六年,一定拉上你斟酒伺候!”胡立仁嘴上不喫虧。

今天是劉府大喜的日子,劉老爺唯恐惹惱了胡立仁壞了喜慶的氣氛,便不再接茬,右手向前一揮,道:“屋裏請——”

胡立仁背手走進大門的同時,還不忘糟譏(諷刺挖苦)劉耀宗一句:“今天選的日子倒是不錯,可惜遇上了倒春寒,恐怕牛眼就要上凍了。”

這句看似莫名其妙的話,其實他是在暗罵劉老爺,因爲劉老爺戴有一副老花鏡。劉老爺也不是省油的燈,立馬回了過去:“常言道,倒春寒,水漣漣。水鱉也該出來咬咬牙了!”

胡立仁自討沒趣,悻悻地走進大門。

臨近中午,玉柱的迎親隊伍吹吹打打、浩浩蕩蕩開進了西門。在“老響器”(喇叭班子)《百鳥朝鳳》曲子的伴奏下,玉柱頭戴插花的禮帽,身穿紅緞子長袍、青底紅花的馬褂,肩上斜披着紅彩,騎着高頭大馬,趾高氣揚地走在迎親隊伍的最前頭。只見他滿臉堆笑,不停向街兩邊看熱鬧的人羣招呼、打拱作揖。

娶媳婦三天無大小,再說“打渣滓”(調侃、戲謔的玩笑,以帶“葷”的居多)是這裏的一種風俗,新郎官便成了衆矢之的。玉柱的衆多老夥計及鄰居家的嫂子,開口都是帶“葷”的。

當街一個“公鴨腔”高叫着:“玉柱,這回娶個‘尿罐子’(對女人的污稱),就再也用不着‘砍椽子’啦!”

頓時引起一街鬨笑。因爲在這個寨子裏,這句看似土匪的黑話,其含意可謂婦孺皆知。

有一細心的大嫂發現玉柱耳朵上“掛了彩”,邊笑邊調侃道:“玉柱,咋還沒進洞房,就趕商丘(諧音“傷毬”)集了,今黑還咋上馬哩?!”

這引起人們長時間的鬨笑。玉柱臉羞得像關公,把頭勾在胸前,自我解嘲道:“這叫鴻運當頭!鴻運當頭!”

接新娘的太平車剛到劉府門前還沒停穩當,那邊鞭炮便噼裏啪啦響開了。看熱鬧的人們一擁而上,把太平車圍了個水泄不通。有人起鬨道:“看看花媳婦長得啥樣?”接着就有人動手掀簾子。簾子掀開後,人們喫驚地發現,一襲紅裝的新娘子手腳卻被牢牢地捆綁着。

此時也不知誰扯下她的紅蓋頭,只見新娘嘴裏塞着白手絹,鼻子裏不停地哼哼着。新娘人彩得很,可謂女人中的極品!螓首蛾眉,雙瞳剪水。油光光的頭髮上彆着一個蝴蝶卡子,臉上抹着一層薄薄的官粉,兩腮上搽了胭脂,雙眉間點了一顆豆粒大的“美人痣”,嘴脣塗成了櫻桃紅,腳蹬一雙紅綢繡鞋。一雙丹鳳眼流露出驚惶和憤懣,更增添了幾分冷豔。

看熱鬧的人們喧噪不堪,議論紛紛。有的說劉家仗勢欺人,強娶人家不對;有的則幫助玉柱說話,說既然有婚約,早晚就是劉家的人,就是把新娘子搶來誰也管不着;一幫老光棍們則帶着豔羨的眼神,嘖嘖道,好白菜讓豬給拱了,蒸饃落地狗造化……

管家劉成唯恐此時出甚麼岔子,督促司儀趕快主持婚禮。在人們鬨笑聲中,幾個孩童用木棍挑起燒熱的犁頭,拿着嗶剝作響的麻桿火把,圍着太平車飛快地正轉三圈,倒轉三圈,寓意趨趕妖魔鬼怪,爲新娘子開路;兩位伴娘將新娘架下車。當新娘過火盆時,她死活不過,拉拉扯扯中,火盆被新娘一腳踢翻,令看熱鬧的人唏噓不已。

劉耀宗和三位太太在堂屋正襟危坐,看着新娘子繩捆索綁被人架了進來,氣得臉色陡變,大聲訓斥道:“玉柱,怎麼把人家綁回來了?還不快快鬆綁!”

玉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爹,不是兒子硬要搶親,咱有合法婚約,她家人都願意,就她一個人不願意。”

被解開繩索的新娘子一臉委屈,怒氣未消:“他們願意,我就是不願意,你這叫強搶民女,我非告你們不可!”

事情鬧到這種地步,着實出乎劉老爺的意料,他想規勸新娘幾句,可話還沒出口,一個珠翠繞頭、妖里妖氣的“半老徐娘”開言道:“我是新娘的親大娘,隨車隊而來,親家公能讓我說兩句嗎?”

劉老爺道:“原來是親家,有話請講。”

“半老徐娘”道:“這門親事是俺攀高枝了,能和劉老爺做兒女親家,是俺趙家的福氣。俺家芝蘭(指新娘)的爹孃死得早,芝蘭是我一手養大的,她的婚事俺做主了。親家公,俗話說得好,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既然俺閨女進了你劉家的門,那就是你們家裏的人了!”

劉家的三姨太彩霞撇了撇嘴,向二姨太低聲嘀咕道:“咦——,這妮子可別是個“小後婚”(指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還賴上咱家不成?”

劉老爺白了三姨太一眼,朝“半老徐娘”道:“既然親家同意,我們也沒啥說的,都是誤會,誤會,婚禮照常進行。”

那位叫趙芝蘭的新娘此時還想反抗,但在兩個伴娘的挾持下,在司儀高亢的喊禮中,強行完成拜天地,而後被送入正房西側房的洞房內。

儀式一完成,坐在堂屋太師椅上的劉耀宗便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劉老爺是一個開明的紳士,以他的秉性,絕對不會贊成兒子搶親的,因爲他不願意落下仗勢欺人、強搶民女的惡名。可新娘子用繩子捆過來是事實,讓他着實喫驚不小,但聽到女方大娘的一番表白後,壓在他心裏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他相信那是玉柱不得已而爲之的權宜之計,至於新娘不從,可能是她一時轉不過彎來,他相信只要過了今天,生米做成了熟飯,新娘還能“踢騰”個啥?想到這,他閉上眼,臉上露出一絲寬慰的笑容。

但還沒等笑容洋溢開來,門外卻突然傳來一個銀鈴般的聲音:“爹,你縱容兒子強搶民女就是不對!”

劉老爺頓時打了個激靈,定睛一看,原來是他的寶貝閨女劉玉婉旋風般進了堂屋。他氣不打一處來:“死妮子,嚇我一跳,我問你,你咋胳膊肘往外拐,你哥打光棍你就好受啦?”

劉玉婉氣咻咻地瞪着爹:“強搶民女就是不對!俺哥也不能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別人痛苦之上啊!現在都民國了,搶親是犯法的!”

劉耀宗火往上躥:“死妮子,上兩年學倒教育起老子來了,我告訴你,咱有婚約,她孃家人又同意,明媒正娶,犯哪門子法?”

劉玉婉搶白道:“新娘子本人不同意就是犯法!”

“白養活你這麼大,你倒替外人說話?你這個沒良心的!”

“你不是常說,做人要仁義,不能仗勢欺人嗎?我看你就是個口是心非、不仁不義之人!”

劉老爺額頭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樣**着,手中的柺棍“咚、咚”地往地上猛戳,嘴裏吼道:“真是養個白眼狼,給我滾!”

坐在一旁的二太太一個勁給玉婉使眼色:“熊妮子,看把你爹氣成啥樣了?還不出去勸勸你嫂子去!”

劉玉婉忿忿地跑了出去。

劉耀宗倒埋怨起二夫人來:“看你把她慣成啥樣子了?”

劉玉婉是劉耀宗的大女兒,爲二太太李氏所生。天生麗質,高挑個兒,瓜子臉兒,明眸皓齒,肌膚賽雪。現就讀於省立開封女子師範學校,她性格開朗活潑,思想進步,倡導新文化,做事風風火火,身上充滿了青春活力。哥哥結婚她原本不打算回來,由於她參加了學校裏的“鐮刀斧頭”祕密進步組織,要聯繫南陽縣立師範學校學生開會,於是她就毛遂自薦,向學校老師請了假,按她的話法,回家一趟就等於摟草打兔子——一舉兩得,既聯繫了南陽師範學校學生,又可參加哥哥的婚禮,何樂而不爲?她從南陽回到家中,當聽說哥哥娶的也是一位知書達理的女性時,着實爲哥哥高興一陣,但看到新娘子被五花大綁拉到家時卻異常氣憤,於是就找爹理論,沒想到事與願違,爹爹是那麼的不開化。她決定見見這位“嫂嫂”,瞭解她的真實想法。

中午時分,劉家的婚宴便開始了。那場面十分闊綽、排場,席面甚豐。前節院子裏擺滿了八仙桌,桌上擺滿了各種山珍海味,美味佳餚。

劉老爺發表一通慷慨激昂的歡迎、感謝詞後,便招呼賓客們喫喝起來。一時間觥籌交錯,人聲鼎沸,來媒(划拳)聲不絕於耳。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客人們個個面紅耳赤,說話也走調了,神情也瘋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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