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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入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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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無盡的黑色長夜中,我們是誰,又在追尋着甚麼?

——題記

一八五五年,天津,冬。

深夜,空氣中瀰漫着一層淡淡的霧氣,潮溼而陰冷。一輪明月高掛在遙遠的夜空上,發出潔白的光。沒有一顆星星,烏雲在月光中浮動。樹影隨風搖曳,隱隱透出一股陰森氣息。

在這個動亂的年代,連吸入的空氣都透出一絲緊張。街上只有極少的幾名行人,偶爾從街頭出現,又行色匆匆地穿過街道,消失在街角。路旁簡陋小屋裏,一兩聲孩童因爲飢餓而發出的哭聲傳出來,很快被大人止住了。巷弄深處燈火通明的大宅子裏傳來的陣陣笑聲,是達官貴人們在肆無忌憚地飲酒作樂。

十歲的李太遠縮在一面高牆下,瘦小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已經三天沒有討到任何食物了。懷中缺了一個口的瓷碗早被他舔得一乾二淨,透着光亮。再沒有東西下肚,他就會像那些橫屍街頭的人一樣,活活餓死在某一個寒冷的夜晚。

他時不時地吸着鼻子,拼命地扯攏着身上一條又髒又破的毯子。他不想死,他還很小,就像昨晚死在他面前的那位老婦說的,他要活到她的年齡還有好久好久。他等着她嚥氣,爲了拿走了她裹着的毯子——他現在身上披的這一條。

一聲馬的嘶鳴,令他打了一個激靈。他立即探出半個髒兮兮的小腦袋,一雙眼睛在黑夜中發着亮光。他緊盯着弄堂的斜對面有一間小廟,連在一片房子中,供奉着一尊觀世音菩薩。

此時,廟門口停了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一名身着錦衣綢緞的婦人在丫鬟的攙扶下,上了馬車,她的身後跟着幾名強壯有力的護衛,圍在馬車四周。伴着噠噠的馬蹄聲,馬車緩緩地駛入了弄堂的深處。

李太遠馬上探出了身子,撒開丫子,跑過弄堂,直奔小廟。果然,供奉桌上擺滿了紅紅黃黃的糕點和瓜果,是婦人拜祭後留下的貢品。他的眼睛頓時放出了精光。他能飽餐一頓了!

他抓起一個糕點,莫名地抬頭看了一眼觀音菩薩。慈眉善目的菩薩嘴角微翹,面帶笑意地望着他,令他有些心虛。菩薩,對不起啊,我不是有意要喫你的貢品的,只是我太餓了。在飢餓的驅使下,他一口吞下糕點,沒嚐出甚麼味,但心裏覺得美味極了。他又趕緊抓起另一個。

“小乞兒,滾出去!”一個兇惡的老頭突然從廟堂裏衝出來,揮舞着一把掃帚,劈頭蓋臉地朝他打來。乾枯如柴的手勁不小,一下拍在他的腦門上,打得他眼冒金星,哇哇地直喊疼。

李太遠意識到那老頭是看守小廟的人。“哎呀!”他被老頭像一隻小雞般拎起來,丟到小廟外。一屁股跌坐在馬路上,他疼得齜牙咧嘴,瓷碗跟着飛了出來,差點砸在他的腦袋上。碗子應聲而落,摔在地上碎成了好幾塊。

“你再敢來,我就打死你!”老頭丟下一句話後,氣哼哼地把廟門關上了。

李太遠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屁股。在街上流浪的小乞兒,遭人白眼,遭人謾罵,遭人驅趕,遭人欺負,甚至遭人毒打都是家常便飯,他早習慣了。他揉了揉發疼的腦門,翻出衣服裏夾着的一個糕點。他還藏了一個呢!他開心地笑了笑,立馬一口吞下肚子。

黑暗的天空上飄起了細細碎碎的雪花。雪花紛紛揚揚地飄落,越來越大,在一片黑色的夜幕下,白得特別刺目,很快將周遭的一切淹沒。寒風更刺骨了,月亮不知甚麼時候躲進了烏雲裏。李太遠不由得縮了縮身子,不知道該怎麼捱過這個寒冷的夜晚?

又一陣歡笑聲從高牆裏傳出來,在安靜的冷夜裏聽得格外清晰。那是另一個世界,老婦說的精彩奢華的世界。那裏有像迷宮一樣的房子,溫暖的火爐,柔軟的牀鋪,還有永遠也喫不完的食物。

他想象不出老婦說的世界。他從小流浪在一條又一條雜亂的街頭,和野狗老鼠一起長大,記憶裏翻不出父母的模樣。他甚至沒有嘗過一口肉的滋味,睡過一個溫暖的牀鋪,住過一個沒有破洞的房子。

只有一個瘋瘋癲癲的窮書生,帶着他乞討了三年,教他識了幾個字,還曾找了一處四面透風的茅草屋,告訴他,那是家……

他貼在高牆上,柔亮的燈光從高牆裏透出來,印在他眼睛裏,發出黃色的光。那是一種可望不可及的溫暖,似乎只要他能更貼近牆壁,就能感覺到它。可他感受到的只有牆壁的冰冷,只有冰冷。

突然,一陣怪異的大風颳起,捲起的雪花撲到了李太遠的背上。“哪兒來的怪風?”他打了一個寒顫,回過頭時,怪風已經停了下來,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子忽然出現在前方的道路中。

夜,安靜得有些詭異。

男子面對着他,悄無聲息地站立着。藉着月光,他看到男子一身暗黑色的長袍馬褂,頭戴禮帽,衣冠楚楚。帽檐的陰影擋住了男子的大半張臉,只隱約勾勒出臉頰的輪廓,從他身上下散發出來一股強大的氣息,令似乎周圍的空氣都改變了流動。

李太遠聽到自己倒抽一口冷氣的聲音。他看不到男子的表情,但分明感覺到了那雙隱藏在黑暗中的眼睛緊緊地盯着他,就好像盯着獵物,充滿了危險冷冽的光,令他渾身發憷。

“你是誰?”他退後一步,忘了身後是冰冷的牆壁,才退了半步,就撞在牆壁上。顧不得背上的疼痛,他緊張得幾乎無法呼吸,卻莫名地忘了要逃跑。

男子突然抬起腳,一步步走向他。鞋子踏在雪裏發出的聲響敲擊着他緊張的心。男子每上前一步,那來自於他身上壓迫感便更近一步。“小孩,別怕。”他開口了,聲音低沉,語氣卻是緩慢溫和,像是在刻意與他親近,“我是一個過路人,看到你剛纔好像遇到了甚麼困難?”

“我……”李太遠並不相信他的話,卻沒來由地在等待着他接下來的話。

男子饒有興致地打量着他:“你想要甚麼?”

李太遠猶豫了一下,肚子發出的叫聲在提醒着他:“你……你有喫的嗎?”

“哈哈哈……”男子嗤笑出聲,口氣帶着嘲諷,“這很簡單。”他沒有動,對面卻響起了“呯”地一聲,廟門打開了,像是有一股無形的力量撞開了門。廟裏頭,那個老頭竟在大口地喫着糕點!

“小乞兒,你又……”老頭橫眉冷豎,瞪着李太遠,嘴巴里的糕點還塞得滿滿當當。與此同時,廟裏的燭火驟然熄滅了。在老頭喫驚的叫喊聲中,他像是被人揪住了後衣領,猛地拖出了小廟,丟在李太遠的跟前。桌上的糕點也同時飛了出來,撒了一地,全掉在李太遠的周圍。

“哎喲喲!”老頭嚷嚷着,還沒爬起身,忽然看到了男子,表情一愣,變成了驚駭的恐懼。“救……救命啊!”他大喊道,連滾帶爬地就想往後跑。沒幾步,只聽見一聲慘叫,老頭摔了一跤,便趴倒在地上,不動了。

發生了甚麼事?李太遠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語調不穩地吞吐着:“你、你是甚麼人?”從始至終,男子沒有動一下,連手都沒有伸出來。但李太遠知道,這些全是男子做的。

男子沒有回答,將腳邊的糕點踢到了李太遠的腳跟前:“喫吧?可悲的小孩,就像狗一樣,永遠對他人搖尾乞憐,撿地上的食物,分一杯殘羹,活在這個世界的最底層,受他人的欺凌,一輩子別想翻身。”

李太遠看着地上的糕點,剛要伸手去撿,一隻鞋踩在了上面,把它踩了一個稀爛。他抬起頭,對上了那雙嘲諷陰冷的眼睛。男子只對他冷笑了一聲,一腳把他踢翻在地,風中的雪花又吹到了他的身上。

李太遠頓在了原地,胸口被踢得生疼。男子轉身走了,離開的腳步聲再次敲擊着他的心。他曾無數次撿起別人丟棄的食物,搶過野狗嘴裏的東西,受過最難聽的辱罵。可是這一次,無論是男子的言語、視線,還是他的舉動,卻莫名地刺痛了他。

他握住了拳頭,喫力地爬起身:“不,我不只想要填飽肚子!”

聽到李太遠的話,男子停下腳步,但沒有回頭:“你想要甚麼?”

“我——”李太遠頓了一下,雙眼直視男子,“我想要站在世間的頂端,俯視一切;我想要強大的力量,將欺負我的人踩在腳下;我想要強悍的身體,可以打倒世上的邪惡;我想要無畏的勇氣,不懼怕死亡和困難;我還想要自由,不被困在街角,不會苦於飢餓,做任何我想要做的事!”

“哦?”男子轉回頭,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一道陰冷輕蔑,另一道卻意外地明亮。

男子勾起嘴角揚起一抹笑意,饒有興趣地望着他:“異想天開的孩子,不諳世事,和我當年一樣狂傲。不過,這不是你說的話。它是誰告訴你的?”憑一個流浪在街頭的十歲孩子,是說不出這般豪言壯語。

“一個書生……”李太遠吞吞吐吐地說。

“他呢?”

“……病死了。”

男子又問:“你明白話中的意思嗎?”

“當然明白。”李太遠用力地點了點頭,表示自己沒有說謊。

男子偏着腦袋打量了一下他,像是變着戲法,從離他五米遠的地方突然來到了他的面前,不過眨眼的功夫。他蹲下來,抓住他一隻細小的胳膊,笑得愉快又狡黠:“我只要輕輕一用力,就能把它捏碎了。你甚麼都做不了。”

李太遠幾乎可以聽到手臂上的骨頭咯咯作響的聲音。如果它再用力一些……他打了一個寒顫,趕緊抽回了手:“你要我——要我做甚麼?”

“一個小乞兒能做甚麼?”男子反問道。

他想了一想,不服氣地說道:“我能做的多了。我幾個月前殺死了一條五米長的蟒蛇,它差點咬斷我的腳踝;我還跌進一個枯井裏十天十夜,靠喫爬蟲和喝雨水活了下來;我被打到昏迷了二十多天,又從鬼門關爬了回來……”

男子好笑地皺了皺眉頭,向旁踱了兩步。孩子望着他的眼睛分外清澈,沒有一點雜質。擁有這樣眼睛的人像一塊璞玉,可以好好雕琢。他的視線轉到了老頭身上,於是,又笑着說:“他是一隻妖怪,老鼠變的,以前喫過人。你聽說過妖怪嗎?”

“妖、妖怪?”李太遠聽說過妖怪。那時候,書生說,妖魔鬼怪只存在於人們的想象和傳說之中,不用懼怕。那是他第一次不認同書生的話。因爲書生死後,變成了透明的亡魂。又沒過多久,來了一名美若天仙的女子,面容冷若冰霜,身上散發着異樣的氣息。她無情地走了書生的亡魂。她帶他去到了天上,還是地獄?李太遠不知道,但從那以後,他的眼睛可以看到常人看不到的另一個世界。

“我有一個好提議,不如,你把這隻妖怪殺了吧?”男子微笑着,丟給李太遠一把刀,鋒利的刀刃上倒映出李太遠目瞪口呆的神情。

“他是妖怪?”李太遠圓瞪着眼睛疑惑地問。

“他是妖怪。”男子很肯定地說,“妖怪死後,會變回他原本的模樣。他是動物就是動物,是植物就是植物。你殺了他,就可以驗證了。”

李太遠遲疑了一秒,撿起了地上的刀子。刀子沉甸甸的,有他上臂的長度。刀刃鋒利無比,發着寒光,不難想象它刺穿血肉時的乾脆利索。心底升起一股奇異的躁動,像是預感到了甚麼?又或是心中有甚麼東西被點着了。他把視線移到了老頭的身上,下意識地吞了一口唾沫。理智告訴他,不該這麼做。

“怎麼,你不敢嗎?”男子見他沒有動作,又說,“妖怪是甚麼?都是一些害人喫人的東西,罪孽深重,該殺!何況,他之前還打了你一頓,你不想報仇嗎?只有傻瓜和軟弱無能的人才不會報仇!”

男子無聲無息地來到了李太遠的身後,冰涼的手握住了他拿刀的手。帶着蠱惑的聲音緩緩地鑽進了他的耳朵:“就像這樣,雙手握着刀柄,舉起來,然後對着那顆跳動的心臟刺下去,一切就完結了。”

聲音似乎有一種魔力,迴盪在他的腦子裏,怎麼也揮散不去,李太遠跟着它,恍惚地舉起了刀子。那一刻,他不能分辨,那個聲音究竟是來自男子的,還是他自己的心底滋長出來的瘋狂?

刀尖對着心臟刺了下去!

空氣中響起了血肉撕裂的聲音。直到血腥味撲鼻而來,李太遠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做了甚麼?他驚嚇地鬆開了刀柄,雙腿一軟,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氣,不知是因爲害怕,還是別的甚麼?

不一會兒,老頭的背上閃出了暗色的灰光。光芒慢慢地蔓延到了他的整個身子,直到他的全身都在發光。他的身子開始慢慢地縮小下去,不出幾分鐘,竟變成了一隻老鼠的樣子——灰色的老鼠,屍體不過巴掌大小,裹在皺巴巴的衣服裏,沾滿了血跡。

“這、這是?”李太遠瞪大眼睛,盯着地上的死鼠,嚇得半天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男子從背後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玩味又詭譎:“我之前告訴過你,他是一隻妖怪,所以死了之後會變回原來的樣子。看吧,殺死一隻妖怪其實很簡單,也很有趣。你喜歡嗎?”

沒等李太遠回答,男子又說:“孩子,你想要變成的模樣,我可以幫你實現,只要你願意跟我來,來到我的世界裏,成爲我要的人!記住,我的名字是向、青、天!”男子閃身到了他的跟前,伸出手,修長的手指指了指他的心口,讓他隨心而行。

說完,男子轉身就走,發出一陣大笑。李太遠立在原地只有一秒鐘,然後,撿起了刀子,跟了上去。

大雪紛飛,很快覆蓋了雪地上的痕跡。沒有人知道在這個寒冷的夜晚發生了甚麼?更沒有人會在意一件埋在雪地裏面,帶着血跡的衣服,裹着一隻老鼠怪異的屍體。在這個混亂的時代裏,每天都有人死去,能活下來的,該不該算是一種幸運?

也沒有人知道那個十歲的男孩,在這個雪夜,徹底地改變了命運。可是,漫長的噩夢並不是結束,而是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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