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此杯，質如玉、薄如紙、光如鏡，不負夜光之名啊！”
夜間的綠珠樓方纔熱鬧，正當時。
樓後是大東家的別院，暇時歇息，方便查賬。
至於是查賬更關緊，或是歇息才主要，便不是那一衆老鴇、龜公所能測度的了。
單隻今兒個來說，賬是不必搬了的，廣德班的當家大角兒，應邀而至，大東家只怕擔心的是自己的金銀寶器送不出，而不是夠不夠。
可惜，再大的角兒還沒出科，便無私財。
隋珠和璧、萄酒光杯，大角兒豈不知今邀何故？
既來之、則安之，財帛動人心，苦楚十餘載，換來富貴榮華，爲的不正是今日？
同裏怔怔地看着自己的藝術家，這個被他寄託了全部希望的男子，既不高大也不強壯，淡淡的腮紅與眼線，是他未曾卸盡的妝容。
這是一個童年不幸，淪入梨園的孩子，母親自知無法撫他**，纔將滿腔重注，全數押在了戲班師父的身上。
到如今，同裏知道，不論是自己，還是那名娼女，都賭輸了！
甚或輸的只有他同裏，豈知那半掩門的女人，憎的到底是命運還是貧窮？
然而這些人，不論良莠貧富、善惡混沌，這是他同裏從蠻荒中引導而出的，是他飾演神明，哺育而來的。
再有十年，隨着工業化進程的加速，各個族羣爲了爭奪原材料、爭奪市場、爭奪人口，全面戰爭的年代即將到來。
可是傾注了自己一腔心血的族羣依舊徘徊在工業化的門檻之前，爲了喚醒族衆，同裏將自己的全部壽命投入其中，換來一名可以引發文化興盛狀態的大藝術家。
如果這番掙扎奏效，他的族羣還有機會在最後時刻跟上世界的整體進程，哪怕在全面戰爭初期處於劣勢，有着他這位全知的神明引路，總還是有希望後來居上的。
但現如今，他的大藝術家已經投入了金錢的懷抱，整個族羣的價值取向和社會風氣，帶給族羣中每個個體的行爲傾向，徹底超過了他這位幕後神明所能夠施加的影響。
大藝術家已經不屬於名叫同裏的人了，而只屬於生養他的社會。
同裏面無表情地看着，族羣在無止盡的慾望中漸漸割裂，底層最大的願望是成爲作威作福的“體面人”，體面人們則日思夜想着成爲“人上人”……
那位“棄暗投明”了的大藝術家確實引發了文化興盛，一百年間整個族羣大師迭出，到最後，是享盡膏脂的大師和“人上人”，隨着族羣的覆亡而死去。
再數百年，同裏隨着他的族羣徹底消失，除了戰勝者的博物館裏，偶然間會舉辦一個“古老文明”文物展，再也沒有那個族羣的痕跡了。
同裏孤獨地坐在黑暗之中，周圍甚麼也沒有，失落和絕望隨着時間的流逝漸漸淡化。
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他的一切思維運動。
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同裏突然“活”了過來，他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存在，思維開始復甦。
他疑惑地睜開眼睛，腦海裏，自己似乎叫過許許多多的名字，自己的經歷層層疊疊，各種各樣，一時之間令他目瞪口呆。
原來叫做“同裏”的那個人，只是他人生中的某一段嗎？
可是唯有這最近的一段與最遠的一段至爲清晰。
他將注意力轉向正在對着自己微笑的女人，不對！
從記憶中，他已經知道了，這是一位神祗，並不是人。
當祂還是凡物而非神明之時，他們兩個是夫妻！
那就是最遠的一段記憶了，那段人生除了結局，是他最爲滿意的一段，可惜結局導致了他此後的數次輪迴，無窮可憐。
“親愛的，好些了嗎？”
這語氣，若非明確知道妻子已是神祗，而且生滅了無窮世界，他一定會有“家”的感覺。
好在他正從虛幻中走出來，事情的一切始末，點點滴滴地湧動而來。
妻子作爲新晉的創世神祗，對於應當如何創造世界有着許多疑問，這需要祂在不斷地嘗試中，慢慢總結。
但是創造一個完整的世界對於神祗來說也並不容易。
妻子在成就神祗的那個世界，放棄了己身以外的所有存在，正是依靠這至爲純粹的本質，才終於離開了那個世界，晉身創世之神，而不再囿於某一世界之內。
如果當時稍有牽絆，則必然無法離開，哪怕離開，也與原世界有着斬不斷的關聯，時間一到，還是歸入原本世界。
這本是神祗的知識，同裏還是根據妻子的講解得知的，至於原因，則不是他所能夠理解的了。
以妻子的狀態，如果創造完整的新世界，則必然以身化入，因爲祂除了自己，是沒有任何外物的。
就連同裏隨着妻子離開原世界，都是因爲他在實質上，已經是妻子的一部分了。
但他的妻子護佑了他的靈魂，使他從另一種意義上存在了下來。
如果他要重新成爲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獨立個體，則必須在妻子所創造的世界裏，如他的愛侶一般，走過封神之路，跨越一切引誘和慾望，捨棄除己以外的所有存在，再現晉位創世神祗的過程！
這裏但凡與他所處世界稍有牽連，便不得自由，哪怕短時間內處於了世界之外，最終也會化入世界之中。
所以每次投入妻子的世界時，他的記憶都將被鎖住，如果他知道的太多，刻意捨棄力量，便有刻意的牽絆上身，那時難度只會更高！
好在有着創世神祗的庇護，無論如何失敗，同裏總是可以重頭來過的。
而且隨着妻子一次又一次地創造世界，祂的經驗與知識越來越全面，世界中的漏洞越來越少，因規律制定失誤，而產生的嚴重錯誤，已經近乎絕跡。
最後這一段人生，除了莫名其妙出現的這個遊戲，將同裏吸引、耗盡了壽命，就沒有再遇到其它詭異的麻煩了。
“我沒事。”同裏回答，他要儘快與妻子重新站在一起，現在的狀態，他根本無法爲自己深愛的人做些甚麼。
“我需要探索社會的祕密了，所以想要加入那樣一個模擬器。”
“這次我知道該怎麼做了，托克會幫你的。”
創世神祗隨着話語聲消散，新的世界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