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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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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二十五年大年初一,大西北黃土高原一個寧靜的小山村——張家窩棚。

日上三竿,老旦憨憨地坐在炕頭上,看着娘和小妹包餃子,臉上洋溢着滿足和幸福。突然,他想起了甚麼,翻身跳下炕,屁顛屁顛跑進裏屋,揭開一個大紅箱子翻騰着。

“春曼,把這三個銅錢包上,看今年咱們誰有福?”老旦笑嘻嘻地跑出來,手裏攥着三枚銅錢。

“對對對,差點忘了……趕緊拿過來,我給咱包上。年年都是哥吃出來的錢最多,今年我也要多喫,不能讓哥一個人都吃了……”小妹春曼歡天喜地地接過銅錢,小心翼翼往餃子裏面包。

“你們這兩娃,不喫錢也都有福。媽就指望你們了,沒有福氣咋行?”頭髮花白的老孃疼愛地看着兩個孩子。

“那……咱們就一人吃出一個銅錢,都有好福氣。”春曼使勁捏着麪皮,稚嫩的小臉猶如桃花般的美麗。

“嗯……咱們一人吃出一個銅錢,以後能過上好日子。曼兒,去燒水,咱們下餃子!”老孃高興地說。

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子,三個人圍坐在桌前,邊喫邊說話,暖洋洋的窯洞裏充滿了笑聲。

老旦其實一點也不老,甚至還沒有完全長大。翻過年他才十八歲,只因爲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又是唯一的男孩,是父母的寶貝疙瘩,父母就一直叫他老疙瘩,後來乾脆就叫老旦。他中等身材,細腰窄背,眉清目秀,乍一看像個大姑娘。只是經年累月的風吹日曬使得膚色有些黝黑,讓他多了些許陽剛之氣。

俗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老旦看似羸弱,平素話也不多,實際上可是個狠角色。他小小年紀就成了家裏的脊樑,不僅要操持家裏的喫穿用度,更要保護家裏人不受欺辱。倘若有人敢欺負老孃和小妹,他決不放過,輕則拳腳棍棒,重則柴刀**,常常頭破血流,但卻毫無懼色。周圍村子的鄉親都叫他玩命老旦,誰也不願招惹他。年紀相仿的夥伴卻都非常喜歡和敬重他,因爲他不但會功夫,並且嫉惡如仇,還特別重情義,誰都願意結交這樣的朋友。

六七歲時,父親請先生給老旦起大名。老旦這一輩是“世”字輩,先生取名“振”,意爲振興家族。只是大家習慣了叫小名,沒人叫他大名,也記不住大名,依然叫他老旦。現在去村裏找老旦人人皆知,但要找張世振卻沒幾人知曉,甚至會說無此人。

老旦幼時生活無憂無慮,充滿了快樂。他有四個姐姐,大姐比他大十好幾歲,最小的姐姐也比他大七八歲。姐姐們非常疼愛這個**,有好喫的都給他留着,從不讓他受丁點委屈。父親虎背熊腰,力大無窮,更練得一身好功夫,農忙時在地裏幹活,農閒時就跟隨一位有錢的親戚拉駱駝。家裏雖然不很富裕,但一直都不缺喫穿。

這位親戚叫王武舉,是父親的遠房表哥,住在張家窩棚北邊五六里的王窪,自幼習武練槍,也是一身好功夫。王武舉年輕時做過多年鏢師,攢下一份家業,就自己拉了數十匹駱駝。他把北邊大漠牧區的食鹽馱到缺鹽的南邊黃土塬,再把黃土塬的糧食及各種水果販到以食肉爲主的大漠牧區,就這樣家業越來越大,漸漸成了方圓百十里有名的大財主。

老旦七歲時,父親送他到表叔王武舉家讀書。表叔發達後,做了許多善事,辦學堂就是其中的一件善舉。附近的孩子都到學堂讀書,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最起碼能看懂地契,會算一般的賬目,不至於睜眼瞎,出門也能分清楚東南西北。

學堂不但教書,還練武。教書請了兩位先生,而練武則由表叔王武舉和兩個兒子負責,老旦父親有空也教孩子們習武。老旦在學堂裏呆了六年,一般的字都能認得,一般書籍也能讀下來,還寫得一筆好字,是學堂裏學的最好的學生之一。

不僅如此,老旦各種武藝也練得有模有樣。表叔非常喜歡這個天資聰慧的孩子,將自己的拿手絕活傾力傳授給他。當然,表叔也是藏了私心的,他看中了老旦,想讓老旦做女婿,只是老旦還小,就一直沒說出來。父親看出一點門道,心裏非常高興,每天悉心督促兒子習文練武,期盼兒子早日學成,好正兒八經的去提親。老旦沒有辜負父輩的期望,每天起早貪黑,各種武藝練得精熟,差的只是火候。

此外,表叔和兩個表哥還教老旦打槍。駝隊常年來往於大漠和黃土塬之間,土匪響馬多如牛毛,沒有鋼槍寸步難行。表叔陸續買了好幾十條鋼槍,還買了幾把匣子槍。駝隊多年來一直相安無事,這也是表叔能發財的主要原因之一。

老旦似乎天生就會打槍,對打槍特別有靈性。表叔和表哥只要在家就纏着學打槍,都不在家就跟護院師父學。幾年工夫,他不僅會使步槍和手槍,而且槍法進步神速,奔跑中的野兔幾乎逃不脫他的槍口,飛翔的小鳥也能打個八九不離十。只是子彈非常金貴,不能敞開了練,槍法一直未能得到進一步的提升。

十三歲那年,一場突如其來的變故毀了兩個家庭,也讓老旦從天堂墜落到了地獄。那年金秋,黃土塬糧食豐收,果實累累,表叔帶領駝隊晝夜不停穿梭在大漠和黃土塬之間的駝道上。一個秋雨綿綿的夜晚,駝隊在一家客棧住宿,跟黃土塬上最大的土匪頭子康彥虎發生爭鬥,駝隊被康彥虎搶去,表叔、父親和大表哥及五十多個弟兄慘死在亂槍之下,只有二表哥王泰趁亂逃了出去。

王泰並沒有走遠,一直祕密跟蹤康彥虎。在康彥虎騎着高頭大馬趕着駝隊回到家門口時,他將捆在一起的幾顆手榴彈狠狠摔了出去,把康彥虎連同馬匹以及周圍幾個護衛炸的粉身碎骨,然後從容逃離,不知去向。有人說他跑到北邊入了馬家軍,也有人說去南邊進了西北軍,還有人說出家當了和尚,甚至有人說去東邊參加了紅軍,總之再無音訊,成了一宗懸案。

駝隊沒了,人也沒了,兩個家庭頃刻塌了下來。康彥虎的家人和手下趕到王窪,抄了表叔的家,還要把表叔正在讀書的小女兒春曼帶走。聞訊趕來的老旦母親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答應將兩家的上好田地及財產都給康家,這才逃過劫難。康家雖然放過了春曼,以後也沒有再找春曼的麻煩,但並沒有放過王泰,到處打探消息,揚言活要見人死要見屍。官府也四處懸賞捉拿王泰,說是要給百姓一個交代。

母親一手拉着老旦,一手拉着春曼,回到張家窩棚被搬得空空的家裏,娘仨從此相依爲命。幸虧老旦嫁出去的四個姐姐不時接濟,他們才勉強維持生計。隨着老旦漸漸長大,成了莊稼好手,家裏才慢慢有所好轉,不至於經常餓肚子了。

“娘,我吃出了一個銅錢,太好了……”正在喫餃子的春曼吐出一枚銅錢,調皮地喊道。她才十五歲,身子還沒完全長開,圓圓的小臉上洋溢着幸福。剛來老旦家時,她還不習慣叫娘,現在習慣了。娘對她太好了,甚至比親孃都要好,唯有叫娘才能表達感激之情。

“好,好,曼兒有福,有福……”老孃疼愛地摸了摸春曼腦袋。

“哥,你趕快喫啊,趕緊把錢吃出來,咱們都有福。”

“嗯!嗯!你也好好喫,最好把錢都吃出來,那你的福氣可就大了……”老旦邊喫邊笑着。

“可惜你二哥不在,要不然咱們一家多歡樂啊!”老孃喫着喫着淚水流了出來。她想老旦父親,想這個給了自己半生幸福的人。也想杳無音訊的春曼二哥王泰,看着這孩子長大,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樣。

“噢!對了,昨天王窪村的四表叔來咱村賣瓷碗瓷盆,把我拉到一邊悄悄說,前些日子他去東路拉瓷器,碰見一支隊伍,其中一人很像二哥。”老旦壓低聲音說。

“啥?四叔看見二哥了?”春曼嘴張的老大。老旦說的四表叔是她堂叔,排行老四。她太想二哥了,做夢都想。

“也……不一定,四表叔說離的老遠,正要往前走幾步仔細看,被幾個當兵的用槍攔住,嚇得再也不敢動彈,看的不很清楚。還說那支隊伍走得很快,不到一頓飯工夫就消失在山林裏,再也看不到了。他向周圍老鄉打聽,才知道那是紅軍,可能要去打仗,具體去哪就不知道了。他悄悄記下了那附近一些村名,也大致記下了到咱們這的路程,都給我說了,我也都記在腦子了。”

“不管是不是你二哥,總讓人有個念想了。旦兒,你是咋想的?”老孃抹了一把眼淚細聲問道。

“娘,春曼,我想去找二哥。”老旦直起腰身。有了二哥的消息,不管是真是假都要去看看,否則對不起春曼,更對不起逝去的表叔。

“可是……那麼遠,又沒確切的消息,咋去啊?”春曼有點擔心。

“四表叔說也沒多遠,十天半月就能走到那一帶,來回頂多也就一個來月。正月出去保準能趕回來,誤不了莊稼。”

“我看能成。旦一會兒就去王窪給你四表叔拜年,多帶幾個油餅饃饃,箱子底下那包紅糖也拿上,把該問的都問得清清楚楚。曼兒,趕緊喫完洗鍋,給你哥準備東西。”老孃立馬放下碗筷。

“娘,那包紅糖是我專門給您買的……”

“拿上!娘身子骨好好的,用不着。”

老旦不敢再言語,默默下炕準備去了。老孃已經五十多歲了,前些年身子還可以,這幾年明顯不行了。一人拉扯兩個孩子,就算壯年勞力也喫不消,更何況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

下午,老旦風塵僕僕走進院子。春曼立即撲過來,兩隻小手抓住他的衣襟:“哥,回來了?”

“嗯!回來了。走,跟娘說去。”老旦拉着春曼進了窯洞。

“旦兒,都問了嗎?”老孃在屋裏忙乎着。

“娘,都問清楚了。我準備三天年過完就走,您看成嗎?”

“不成,不能過完三天年。明兒五更就走,省的夜長夢多。”

“可是……總得有點準備吧?乾糧,盤纏……”

“娘都給你準備好了,曼兒也準備了不少東西,差不多夠了。你倆去裏屋收拾東西,娘再蒸一籠饃饃。”

老旦進到裏屋,和春曼邊收拾東西邊悄悄說話。他非常疼愛春曼,處處護着清純可愛的春曼,不讓她受半點委屈。不光因爲是小妹,更主要的是未來的媳婦,這是兩家大人早就默定的。這次有了二哥消息,那就必須去尋找,否則心愛的春曼會整天流淚的。

五更,老旦睜開眼睛,聽見老孃和春曼在燒火做飯,一骨碌爬起來:“娘,春曼,你們咋這麼早就起來了?”

“都五更了還早啊?快起來洗臉,洗完臉喫飯。”老孃催促道。

喫完飯,老旦背上包裹,提了根齊眉短棍:“娘,春曼,家裏有啥重活先放着,等我回來再幹。還有,無論啥事都不要跟別人爭執,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旦兒,放心去吧,這幾天家裏沒啥重活,我和曼兒能對湊。娘從來不跟人爭執,曼兒也聽孃的話,啥事都不會有的。倒是你這脾氣一定要收斂,切不可與人高低,見人都要低三分,多叫大爺大叔,多走大道,晚上不要走路……還有……你要快去快回,娘等你養老,曼兒也等你回來……”老孃整了整老旦的衣襟,眼裏閃爍着淚花。

“娘,我一定早點趕回來,一定給您老人家養老。”老旦拭着老孃的眼角,心痛的快要融化了。

“哥,我會好好照顧孃的,你就放心吧!二毛皮衣放在包裹裏,晚上拿出來蓋身上。新鞋也放在包裹裏,第一次穿時間不要太長,小心磨腳;腰帶上纏的紅布別丟了,三塊大洋也縫在腰帶裏,千萬別讓壞人發現了……哥,不管能不能找到二哥,你都要早點回來,我和娘在家等着你……”春曼拉着老旦的衣襟,低聲呢喃着。

“春曼,等着哥。哥一定早點回來,咱們一起伺候老孃。”老旦心裏有很多話,卻不知咋說,只能簡單說這麼一句。不過,這已經夠了,一輩子都夠用了。說出這句話後,老旦就暗暗發誓,今生今世,無論身在何方,無論發生了甚麼,只要還有一口氣,就一定要回到這個家裏,兌現自己的諾言。

天還沒有亮,老旦走出家門,踏上向東的大道。他沒有回頭,但依舊能感覺到老孃和春曼期盼的淚光。天色濛濛發亮,他走出了好幾裏地,爬上一座山頭回頭凝望。

張家窩棚的山坡上,兩條纖細的身影還在那裏站着,一動不動。老旦抹了一把眼淚,依然踏上了漫漫長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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