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一章 夜語風談
第一章、
太陽才一落山,呼嘯的北風就把茫茫原野抽打的周天寒徹,醫巫閭山下的荒村野嶺便都在這冷風中變得越發朦朧起來。然而那北風又似乎吞不盡後山草房中的點點火光,雖然是在後山背風處的一所茅屋中,可前山一閃一閃的紅光卻仍然依稀可見。
片刻後,轟天而起的炮聲猛然間就將山嶺震得微微發顫,韓大肚子才把一口半生不熟的烤羊肉撕到嘴裏,被炮聲一震又掉在火炭裏,讓韓大肚子心疼不已。他不甘心的將羊腿肉從火炭裏拎了出來,左吹右吹,可那上面的火灰已經沾在了羊油上,死活抱着羊油不撒手,讓韓大肚子一點辦法也沒有。
正這個功夫,又是幾聲淒厲的炮聲遠遠的傳了過來,好在韓大肚子早有準備,手裏的半截羊腿總算是保住了,可濃眉大眼下的一張豬肚子臉卻在炮聲中漲紅起來赧然罵道:“他媽個巴子的!這還沒完沒了了呢!”起身摸了摸腰上的殺豬刀,一扭頭:“你還喫啥呀?”
他這話是問向對面的田豹子的。
火光下,田豹子清朗白皙的臉上橫豎畫着幾條黑道,眉宇間那種淡定自若的神情與他二十幾歲的年紀顯得極不相稱。炮聲中,他正捏起一把花椒麪均勻的撒在羊腿上,又放在火上反覆薰烤,喂炮了花椒麪的羊油被火一燻,頓時香氣撲鼻。但田豹子仍不罷休,又抓了把鹽面撒在羊腿上,嘴裏卻可惜的說道:“還是差點事啊,沒孜然,味不夠啊!”
韓大肚子喫東西從來不象田豹子這麼講究,對他而言,有的喫就不錯,就算再沒有味,可畢竟是肉啊。以前雖說韓大肚子是個殺豬的,可同昌這窮鄉僻壤的地方,韓大肚子一年到頭除了頭蹄下水外,也喫不到幾斤豬肉。
“我說,外頭這鬼子的小鋼炮可就沒消停啊!”韓大肚子心裏早已火燒火燎,拿眼睛往外面掃了掃,可他們的位置是老爺嶺的後山,勉強能看到一點點火光,能聽到一點聲音,但山前到底打成甚麼樣了,韓大肚子卻根本搞不清楚。
“我說,一會兒你上廚房看看,沒孜然了,整點麪醬也行。”田豹子的眼睛裏只有羊腿,把鼻子湊過去聞了聞,還是搖了搖頭,“味不夠,喫上了也不是那麼回事。”
田豹子忽地覺得不對勁,一抬頭,看着抽出殺豬刀的韓大肚子,轉身向外走去,不由得皺了皺眉:“站住!把刀放下!看把你急的,鬼子也不是頭一回來,王老道那個老油條啥時候喫過虧呀?”
“嗯,到也是……”韓大肚子也點了點頭,把刀復又別在腰上。算算日子,這王老道帶着人打鬼子,也小半年的時間了吧,但鬼子一直沒在王老道身上佔着便宜。尤其是去年年底的時候,王老道還帶着人在牽馬嶺下打了個埋伏,把鬼子過冬的糧車給載了,聽說氣得鬼子直冒煙,可照樣也沒把王老道怎麼着。
“但是吧……”又是一陣炮聲傳了過來,韓大肚子卻越發的不放心了,翻了翻眼睛,盯着田豹子說道:“頭幾回鬼子來的時候,可沒這麼開過炮啊。你聽聽外頭,少說得有百八十門小鋼炮吧?照這麼打下去,打到天亮的話,山頭可就給轟平了。”
“你就替小鬼子吹吧!”田豹子沒好氣的看了韓大肚子一眼,“你別聽着外頭響,最多六門炮,而且只有兩門步兵炮,剩下四個全是擲彈筒,說實話連炮都算不上。擲彈筒這敗家玩意就專門蒙你們這幫外行的,那玩意打得快,要是熟練炮手的話,一分鐘能打四到六發炮彈出來,聽着可不就響?其實屁用沒有。”
“啊?”韓大肚子聽得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可腦袋卻晃得溜圓,“你可別逗了,小鬼子鬼精鬼精的,你說的啥筒要是光能聽響卻打不着人的話,小鬼子還能一口氣弄這四門?弄兩掛炮仗不更響?”
“到也不能說一點用沒有。”田豹子略有所思,“擲彈筒這玩意,說是攻城拔寨吧確實不行,可要是到了對攻戰場上,那就成了步兵剋星了。那玩意缺德就缺德在能拐着彎打人,讓它瞄上了,貓在牆邊樹後頭都不好使,有時候死都不知道咋死的。”
“**!還能拐着彎打人咋的?”韓大肚子頓時把眼睛瞪得跟燈泡似的,“這得是多缺德的人才能弄出這麼缺德的炮來呀?”這樣說着,韓大肚子心裏越發的沒底了,只是拿眼睛不停的往外頭瞄,可惜這裏是後山,再怎麼瞄他也看不清前山的情況,“我說,聽你說得頭頭是道的,要不咱也別在這貓着了,要上前頭……”
“上前頭幹啥去?送死去?”田豹子卻不理會韓大肚子這份心,“這仗還沒開打呢,看把你給急的。就你這樣的,上了前頭也是喫槍子的命。”
“你可拉倒吧!”韓大肚子雖然腦子不太好使,但現在卻是一百二十個不服氣,“你聽聽外頭,這驢糞彈都是炸成八瓣了,還沒開打?你耳朵裏面塞羊毛了吧?”
“喲呵,不服是吧?”田豹子正慢條撕理的將一縷羊肉從羊腿上撕下來,扔到嘴裏品了品,可能覺得味還是不對,便又搖了搖頭,繼續把羊腿架在火上烤,“行啊,陰天打孩子——閒着也是閒着。今天本道爺就免費教教你啥叫打仗,尤其是小鬼子是咋打仗的!”
“你就吹狼皮去吧!”韓大肚子一張嘴差點撇到後腦勺去,“王老道都說了,一本《上善經》你背了三個月都沒背下來,就你還懂打仗?你懂打仗,人家王老道的‘窮黨’咋沒把你給招去?你也就是個偷羊腿的賊道。”
“唉呀!來勁了是吧?你把羊腿給我放下!”田豹子伸手就去搶韓大肚子手裏的羊腿。
韓大肚子一邊躲,一邊連連求饒:“田道爺,我錯了,我錯了不行嗎?你說,你說吧,都聽你的。”
“你個完蛋樣吧!”田豹子這才坐整了身體,“好好聽着。這小鬼子打仗有個規矩,象你這腦袋我多說了你也聽不懂,就一句話:炮兵打完步兵衝,步兵衝完炮兵轟!”
“炮兵打完步兵衝,步兵衝完炮兵轟……”韓大肚子撓了撓腦袋,“那你這意思是說,現在就是炮兵轟的時候唄?鬼子的步兵還沒衝呢?”
“這不廢話嗎?”田豹子沒好氣的回了一句,“前邊響着大炮,步兵還衝個屁呀?”
“也對。”韓大肚子到是沒脾氣,“也不能自己人炸自己人那。那照這麼個意思,一會兒炮聲停了,開始響槍了,這仗纔剛打起來……”
韓大肚子話音沒落呢,果然山前響起了爆豆般的槍聲,而炮聲果然停了。韓大肚子頓時對田豹子一臉的佩服:“現在開打了是吧?”
哪知連問了好幾聲,田豹子卻不說話,彷彿在聽着甚麼,連羊腿的一面發出焦糊味都沒有發現。
“我說!”韓大肚子覺得不對勁,別的到好說,好好的羊腿烤成焦炭,那可太白瞎東西了。
“不對呀!”田豹子卻突然說道,“鬼子咋還先打的蜈蚣溝呢?”
“啊?”韓大肚子聞言也是一愣,“蜈蚣溝不是李白臉的地盤嗎?哎……你咋知道鬼子打的蜈蚣溝?你……你別告訴我,你光聽聽槍聲就知道鬼子打哪!”
“也就你這一腦子漿糊的能聽不出來。”田豹子白了韓大肚子一眼,“雖說李白臉和蠍虎子現在都投靠了‘窮黨’,但畢竟王老道的老營是在牽馬嶺,這鬼子於情於理都應該先打牽馬嶺纔對。難不成是聲東擊西,引蛇出洞?想先佯攻李白臉,把王老道的人馬從牽馬嶺老營給吸引出來?”
這番話象是在問韓大肚子,又象是在自言自語,更何況這麼深奧的問題韓大肚子哪懂啊?田豹子抽了抽眼角:“可蜈蚣溝那地方九曲十八彎,大白天進去都得迷路,更別說這黑燈瞎火的了。鬼子真要有這勁頭,還不如去打白石溝,好歹白石溝還是很適合炮兵發揮的。”
“那不能!”韓大肚子彷彿突然明白過勁來了,“白石溝的許三姑雖說也和王老道聯手過,但是那個老孃們陰不陰、陽不陽的,到現在也沒正勁八擺的加入‘窮黨’,算不上是‘窮黨’的人,鬼子就算是真的去打白石溝,王老道也未畢出手。尤其這回鬼子還帶了這麼多小鋼炮,要我說啊,王老道真能保住牽馬嶺老營就算不錯了,哪還有功夫去幫別人啊。可李白臉就不一樣了,他是和王老道喝過血酒的,他要是出事了,王老道不能不伸手。”
“嘿嘿!”田豹子看了韓大肚子一眼,“就你這點心思,這輩子也達不到王老道的境界。”
“達不到就達不到唄!”韓大肚子卻蠻不在乎,“人家都說了,王老道那是太上老君座下的童子轉世,專門來救苦救難的,我一個殺豬的,哪比得了啊!”
田豹子到沒心思和韓大肚子鬥嘴。自從王老道拉起隊伍打鬼子之後,這民間的風聲四起,說啥的都有。不光是太上老君座下童子,還有人說王老道是關帝爺的馬前周倉呢,反正就是瞎白話唄。田豹子雖然也穿了一身道袍,但對這種事是從來不信的。
“不對勁,肯定不對勁……”田豹子仍然在搖着頭,“就算是佯攻蜈蚣溝,可牽馬嶺老營也不能一點動靜都沒有啊。你聽聽,現在槍聲一直在往蜈蚣溝裏面推,就憑李白臉手底下那點人馬,肯定頂不住鬼子這麼打。再說,哪怕是王老道看透了鬼子的誘敵之計,但蠍虎子是李白臉的把兄弟,他總不能見死不救吧?”
“那……那誰知道啊!”韓大肚子可真懶得去想這些事,又咬了一口羊腿肉,“我說,你要真能打,我就陪你你就去前面看看, 別光說不練,在這坐着光動嘴有啥用?”
“我?”田豹子突然臉色一白,訕訕的笑了笑,“我現在就是一個閒人。王老道心眼好,讓我在聖清宮掛個單,我可不是打仗的材料。”
“你這說得不是挺明白嗎?”韓大肚子追問了一句,可再看看田豹子的臉色,知道再着急、再往下說啥也是白費勁,便只好說道,“算了,喫吧。你那還有酒沒有?”
“有個屁!”一說到酒,田豹子又來勁了,“有多少酒能架得住你這大肚子?我上回好不容易帶回來半葫蘆小燒,可到好沒等我聞着味着,你到是先……”後面的話還沒說完,田豹子卻猛然的屏住了聲息,小聲說道,“不好,有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