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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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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是伊人?

得到這聲許可,那些虯髯大汗立時Y笑着朝我走來。

我忍不住捏緊烏落寒的衣袖。

快速而小聲地說了句「求你。」

烏落寒一僵,低低問了句,「你求誰?」

「北棠國的新王。」

他將衣袖乾脆利落地甩開,冷哼一聲,頭也不回地走了。

少了汗王的威壓,那些北棠將士更加放肆起來。

「左可汗,這小妞兒看着嫩,你可別弄死了。」

各種污言穢語淹沒了我。

就在爲首的左可汗快撕碎我的衣衫時,烏落寒去而復返。

一掌將他的手格擋開來。

「她,我要了。」

7

他走得急,索性將我撈在懷裏。

我緊緊抓住他的衣衫,彷彿這樣就能抓住後半生的倚仗。

他低頭看我,目光裏帶着探尋甚至是質詢。

我茫然以對。

也不知是哪裏讓他着惱,烏落寒突然站定,粗魯地將我扔了下來。

我一個踉蹌,幸虧一個女婢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

「阿桃,你先帶她安頓一下吧。」

烏落寒看起來有些無所適從,扔下這句吩咐就匆匆離開了。

阿桃帶我簡單梳洗一番,隨後引我去了汗王歇息的寢帳。

路上一直暗暗提點我要想盡辦法留住自己的夫婿。

在北棠,男人才是女人的所有倚仗。

出嫁時,所有人都告誡我切勿辱沒南桉皇家威嚴。

可南桉公主又如何?

不如汗王女人的名頭好用。

到了營帳口,阿桃就停下了,恭請我進去。

我掀開幕簾,她卻只是擺了擺手,立在營帳口,紋絲不動。

瞧見我問詢的目光,阿桃這才解釋道,

「只有汗王的女人才能入王帳。」

「說起來,雪枳公主還是第一個呢。」

我按照阿桃說的那樣,悄悄縮進牀褥裏。

一股清冽的草原氣息湧進來,這種味道我好像聞過的,但怎麼也想不起來。

我露出一雙眼睛打量四周,左側的帳沿上掛着一張巨大的弓箭,倒是與他相配。

只不過,這把弓上卻繫着一條紅綢帶,看起來是女子束髮用的絲帶。

我捏着褥邊,目光一直瞧着帳房入口處。

我…真的是第一個入王帳的女子嗎?

紅絲帶漸漸撒下光影,夜已深了。

風發出嬰孩般的嗚嗚聲,好像記憶裏也有甚麼人總愛這樣哭。

烏落寒過來的時候,渾身酒氣。

他盯着我的臉,不同於白日的冷漠蕭涼,此刻的他已然變了副神色。

帶着深深的眷戀和糾纏,「阿枳……阿枳。」

他的眼神混沌,而我的心思卻越發清明。

那些久等的困頓也盡數消失。

原來,他也認錯了人。

奇怪,我爲甚麼要說「也」呢?

腦海裏現出沈梔昂那雙我看不懂的眸子。

與眼前滿含柔情的眼眸漸漸重疊。

只不過這次,我沒了反駁的立場。

他叫的那樣自然,以至於我在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默認了這個稱呼。

就好像,我真的是他口中呢喃的阿枳。

我沒有多想,主動挽上了他的脖子。

光潔的臂膀裸露在涼夜裏,我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碰到他的一瞬間,我分明看到他滾動的喉結。

他自然也是情動的,幾乎不需要思考,他便低頭吻了過來。

漸漸,兩人都縮進溫暖寬大的牀褥裏。

他青澀,用力中帶着一絲纏綿與憐惜。

然而,也只是一個吻而已。

他忽然抓起我的手,將手背貼緊他的額頭。

我期待着他的進一步行動,然而卻久等不至。

於是我只好繼續褪下衣衫,努力用另一隻手牽引他。

烏落寒的手很涼,碰到我右臂上的疤時,似乎大爲觸動。

長長顫動的睫毛擦過手背,他睜開眼睛,盯着那塊疤看了許久。

8

「這裏,爲甚麼是一塊疤?」

自我有記憶的時候,這塊疤就已經在了。

公主嬌生慣養,身上怎麼可以有疤呢?

因此我不得已扯了個謊。

「這不是疤,是有些特殊的胎記。」

這道疤似乎污了他的眼,他忽然就沒了興致,起身出去了。

我反覆摩挲那條突兀的疤,抱着衣裳,在牀上愣了好久。

果然,就算頂替了公主的身份,褪掉這層衣衫,也還是會原形畢露。

不多時,隔壁營帳裏傳來曖昧的聲音。

新婚之夜,他寧可去找別人,都不願意留在我這裏。

他一定很嫌棄我身上這塊疤痕。

也可能他嫌棄的是我這個人。

就算趁汗王酒醉竊取了一絲垂憐,也不會久存。

一旦等他意識清醒,就會抽身而去。

這應該就是伊人的命。

9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

阿桃給我準備了許多北棠女子的裝束。

紅紅的綢帶沒由來地讓人心悶,我匆匆換洗完畢就出了帳篷。

也許我是第一個在王帳留宿的女人,旁人待我格外恭敬。

草原沐浴在陽光裏,鍍上了一層金色的朦朧。

坡堤下,一排黃澄澄的花朵開得嬌豔。

這應該就是北棠特有的金燈花了。

金燈花背後還有一個美麗的故事。

據說這種花是戀人飲下孟婆湯前流下的眼淚所化。

其中凝結着對戀人最不捨的記憶和亙古不變的真情。

金燈花香味綿長,暮秋之際花瓣逐漸凋零,然花朵顏色卻分毫不變。

食之可喚起平生最真摯難忘的記憶。

我忍不住蹲下來摘了一朵,放在嘴裏輕輕地嚼。

花朵雖香,喫起來卻是沒有味道的。

我眯上眼睛等了很久,但甚麼都沒有想起來,一片虛無的混沌。

也對,不過是一個傳說罷了。

我竟傻到相信這個。

「想起甚麼了嗎?」

我下意識地回答,

「沒有,傳言是假的,這金燈花並不能喚醒人的記憶。」

烏落寒逆着光,周遭都打上了光影,是以看不清他的神情。

我只能從他顫抖的腔調中感受他此刻的震動。

「金燈花乃北棠獨有,你如何識得?」

一句話着實把我問住了。

但是我怎麼也想不起來到底如何識得這種花的。

就好像記憶裏一直有個模糊的影子,當看到本體時,幾乎不需要想象,就立刻認了出來。

「汗王莫怪。這是我從一本記錄地土風貌的小冊上看到的,因覺得有趣,便記了下來。」

他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就在我以爲此事要告一段落時,他又追問了一句,似乎有些不甘心。

「那你喫這朵花,是爲了想起誰?」

陽光刺得我微微眯起了眼。

「沒甚麼,就是……想家了而已。」

10

晚上再次回到王帳時,我在桌上看到了兩個瓷娃娃。

看裝束,應該是從南桉集市上買來的。

我將娃娃拿了起來,是兩個孩童。

女童模樣嬌憨,瞧着不過七八歲。

男童看起來沉穩點,但也不過十歲左右。

並肩挨在一起,看起來倒也惹人歡喜。

沒想到大名鼎鼎的北棠汗王,竟會喜歡這種孩童玩意兒。

昨日來得急,許多東西並未安置。

今日一大早,阿桃就差人把我隨身攜帶的東西搬了進來。

其實我也只有一件要緊物什而已。

是一條縫得歪歪扭扭的繡結,在南桉叫做「引南柯」。

倘若夜晚無眠抑或常作噩夢,就可以在牀邊掛一條這樣的繡結。

守夜的仙人看到這個標記,就會將美麗的夢放進來。

這條「引南柯」應該是我自己做的。

看樣子是很小的時候做的。

或許正是因爲有了它,那些寂寥的夜晚纔不會那樣難捱。

所以我把它帶到了北棠,掛在牀頭。

希望今晚能有個香甜的夢。

隔壁又響起讓人羞恥的聲音,看來,今夜他不會回來了。

不知道爲甚麼,有些控制不住的失落。

我真的做了一個夢。

也不知是金燈花還是引南柯的功勞。

因爲夢裏太過真實,我一時竟分不清那些到底是想象還是真實的回憶。

我又回到南桉高高的宮殿裏。

只不過那裏格外荒涼,應該是某處冷宮。

我看起來不過七八歲,穿着小丫鬟的裝束,穿過狗洞,給對面送飯。

看對面伸出來的靛藍色衣角和那瘦弱但寬大的手掌,應該是一個少年。

奇怪,這真的是我嗎?

夢裏看不真切,到底是我對公主的想象,還是對自己的回憶?

我分不清,但我瞭解公主,她肯定不願穿丫鬟的衣服。

想來,那應該就是我自己了。

那麼對面那個少年呢,他又是誰?

夢到這裏戛然而止。

我睜開眼的時候,發現引南柯被烏落寒抓在了手裏。

11

他抓得那樣緊,怪不得我的夢會碎掉。

我伸手去拿,「這不過是我小時候做的玩意兒,沒甚麼特別心思的。」

沒想到烏落寒快速伸直胳膊,擺明不想還給我了。

「阿枳,這是你欠我的。」

他今日又沒喝酒,如何也會說胡話?

那引南柯陪我了近十年,實在不想拱手相讓。

我又使勁跳起來去拿,不料衣襬踩在了腳底,不僅沒有跳起來,反倒要摔下去。

烏落寒大手一攬,就將我穩穩護在懷中。

可睡前放在枕邊的瓷娃娃,卻被連帶着摔在了地上。

他的眼神極具進攻性,換在昨天我想必就會順水推舟了。

可換做是現在的處境,我就在旁聽着,他明明剛與他人行了魚水之歡……

我泛起一陣噁心,假意去撿地上的娃娃,不着痕跡地從他懷裏逃了出來。

可惜,那男童的辮子被摔斷了。

月色深沉,兩個娃娃躺在手裏,竟是一樣的面容。

烏落寒也蹲了下來,長長的衣袍將我攏住。

於是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了過來。

「他們長得這樣像,還能分辨得出嗎?」

「你說世界上會不會有長得一模一樣的兩個人?」

灼熱的鼻息噴在我的耳側,癢癢的,但我卻生不出半分綺思遐想。

他這句話是甚麼意思?

難道他知道我不是真正的公主?

我將那兩個瓷娃娃塞到他的手裏,強行開了個玩笑。

「我倒是想不到北棠王喜歡這種幼稚的玩意兒。」

「不管是這兩個娃娃,還是我的……」

烏落寒把話搶了過去。

「引南弦。」

我有些惱,「你既然知道這是引南弦,便也該明白它於我而言有甚麼作用。」

我想不明白自己爲何識得金燈花,自然也想不明白他爲何識得引南弦。

他年幼時曾在南桉作質子,也許是偶然見過。

烏落寒的表情有些無奈。

「阿枳,你說過的,這本來就該是我的。」

他將繡結貼身放進懷裏,卻將瓷娃娃重新擺在桌面上。

「至於這娃娃,你拿着玩罷。」

他頓了頓,又補充了一句。

「白日你說想家,我便從南桉集市上買了下來。」

烏落寒將引南弦縛於自己胸側,

「引南弦便放在我這裏,你若想求一個好夢,最好貼緊我。」

我暗啐一口,原來這北棠王也會說這種風流話。

孰料,他說的貼緊,就只是字面意義上的貼緊。

他將我緊緊攬在懷裏,睡得並不踏實。

就好像,害怕隨時會分開的那個人,是他一樣。

12

借了北棠王虛假的恩寵,我在北棠的日子就這樣慢慢流轉開來。

烏落寒習慣了找別人發泄,但總是會回來擁我入眠。

但奇怪的是,我睡得卻格外安心。

也許是引南弦在護佑着我,畢竟我纔是它真正的主人。

烏落寒最近很忙,北棠雖表示與南桉結盟,但卻不會放棄攻打其他小國。

北棠就這樣勢如破竹般吞併弱小,隱隱對南桉形成環抱之勢。

可我知道,就算是在南桉,他也有數不清的暗樁和眼線。

不知道他是否察覺了我的身份?

烏落寒囑咐阿桃與我說話解悶,我央她給我講講南桉趣事。

果然,公主還是得償所願了。

她及笄的那天,確乎是嫁給了沈梔昂。

「狀元郎和太傅之女,真真是門當戶對。」

太傅之女?原來她給自己安排了這樣一個身份。

「據說禮儀之盛大,不亞於……公主和親呢。」

阿桃小心打量我,見我表情淡然,便又大着膽子說了起來。

「雖然新婦戴着面紗,但瞧那身形,定然是傾城之姿,與溫潤如玉的狀元郎甚爲相配。」

阿桃的聲音透着幾分嚮往。

「你很喜歡沈梔昂嗎?」

「當然!他冠絕天下,誰人不知?他的邊塞詩,在我們北棠也人人稱頌呢。」

「那他最近,可有甚麼新的詩作?」

阿桃的眼神黯淡下來,搖了搖頭。

「沒有了。」

「也許,是忙着陪夫人吧。」

13

夜晚的風沙越來越大,我只能早早進帳房裏歇着。

這天我習慣性地窩在內側,等待烏落寒的到來。

他今日來得格外晚,身上裹挾着夜風的涼氣,再一次酩酊大醉。

烏落寒將我扯到他的懷裏,發出乞求一樣的囈語。

「你到底是不是真的阿枳?」

我從未見過他這般失態的樣子。

甚至差點就想承認自己的身份了。

我剛想說話,他卻野蠻地堵了上來。

猛烈的酒氣灌了進來,我似乎也沒有那麼清醒了。

良久,他才肯放開我。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我,流露出一種脆弱的依戀。

他再次將我的手背貼緊他的額頭。

怎麼會這樣燙?

我忙翻過手來輕輕感受他額間的體溫。

外面嗚嗚作響,一定是風在哭。

他乖乖的像個孩子一樣不動彈,深邃的眼睛卻像是要把我吞噬了。

伴隨着嗚咽的涼風,「嗚哥兒」這三個字忽然就一同鑽進了腦海裏。

緊接着又從我的口中吐了出來。

烏落寒猛地一僵,像是受到了甚麼巨大的刺激,反身將我圈在懷內。

粗礪的手掌順着我的臉慢慢滑到脖頸。

「阿枳……我知道是你,你就是阿枳。」

14

睡得饜足。

只要引南弦在我的身邊,就不怕夢境苦澀難嘗。

可醒過來的時候,卻看到南雪枳譏誚的眼神。

我還以爲是在夢裏,就沒有着急起身。

也因此看清了那張陰毒的怨婦嘴臉。

她一把掀開我的被褥,雪白的肌膚上,紅紫的痕跡格外扎眼。

我忙拿起散亂的衣服遮住。

自尊心蕩然無存。

南雪枳怒極反笑,使勁在我的腋下掐了一把。

「我好不容易跑到北棠來,沒想到你果真過得這般春風得意?」

我緊緊護住身體,無力反擊。

她又甩過來一巴掌。

「好一個天生的**子,你到底給沈梔昂下了甚麼迷H藥?」

「如果他知道你在別的男人牀上纏綿,該會是甚麼表情?」

南雪枳尖着嗓子大笑起來,笑着笑着,又忍不住哀怨地哭。

陰毒的目光死死烙在我的身上。

「爲甚麼……明明我纔是真正的公主,爲甚麼所有男人都想要你?」

「沈梔昂天天念着你,不肯爲我寫半句詩,讓我淪爲天下人的笑柄。」

「爲甚麼就連烏落寒都寵幸了你?」

「你是不是很得意,覺得你要成爲天下最尊貴的女人了?」

她發瘋一樣撕扯我的衣衫,我只能死命捂緊。

「你想如意,我偏不叫你如意。」

等烏落寒過來的時候,南雪枳趁機後仰,假裝摔倒。

然而她的一片衣衫不小心被我緊攥住,嘩啦一聲撕碎了。

她狼狽地跌坐在地,右臂露出的硃砂痣明晃晃的,與弓箭上的紅綢帶,一模一樣。

兩張一模一樣的臉龐,一個是硃砂痣,一個卻是醜陋的傷疤。

烏落寒原本下意識就衝到了我的面前,解下外袍將我團團護住。

可在回頭的一瞬間,我瞧見他的眼神定定地落在那顆硃砂痣上。

緊握着的手突然就鬆開了。

他背對着我,我看不清他的神情震動,只能看到微微顫抖的肩膀。

「你……你是阿枳?你肯回來?」

南雪枳自然也沒想到烏落寒會是這樣的反應,立刻撅起了嘴巴,臉上也適時落下了幾顆晶瑩的淚珠。

「落寒,是我。」

烏落寒再也不猶豫,立刻將南雪枳扶了起來。

一雙眼睛牢牢焊在她的身上,短短几秒竟好似歷經了數個季節輪迴。

多麼諷刺啊。

昨天還在我耳畔呢喃的人,今日便站在了她人身側。

「落寒,她是我的替身。」

「我不想看到有人和我一模一樣的臉了,你能讓她消失嗎?」

「好。」他竟然那樣溫柔,不經思索就給出了寵溺的應允。

「把她賞給北棠的猛將吧,好嗎?」

她露出了明豔豔的微笑,笑着將我打入地獄。

烏落寒微皺了一下眉頭,「她的臉和你一樣。」

「可以先毀掉她的臉啊。」南雪枳的眼神熱切。

她似乎並不關心烏落寒爲甚麼這樣寵她,一心只想徹底毀掉我。

「……一模一樣的臉,孤不忍動手。」

「況且她已經是孤的人了,賞給別人也不合禮數。」

「不如就貶去北境吧。」

15

不如就貶去北境吧。

如此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安排了我的命運。

甚至從始至終,他都沒有再看我一眼。

這麼絕情,纔是真正的他嗎?

難道這三個多月以來的同牀共枕,都只是我的一廂情願嗎?

早在阿桃跟我描述沈梔昂和南雪枳成親之事時,我就莫名感到不安。

南雪枳向來不是低調行事的人。

如此盛大的景象,很難不引人注意。

若烏落寒的耳目就此追查,未必不會查到公主的真實身份。

所以昨天他醉得那樣失態,是否就是因爲得到了明確答案,心悅之人嫁作他人婦,叫他如何不傷心?

所以,我,只是他退而求其次的替代品。

對嗎?

他的衣袍還裹在我的身上,熟悉的青草香環繞着我。

衣袍還是暖的,可主人的心已經冷到了骨子裏。

我想哭,卻無淚可落。

只能死命笑着,笑得那樣蒼涼。

16

北境是北棠最偏遠苦寒的地方。

不過十一月份,北境已然好似隆冬了。

天上飄起了雪白飛絮,這一定就是雪了。

在南桉,我還從未見過這等景象。

白色的花。白色的糖。

原來真的這麼美。

是誰曾經對我說過這些?

這麼多莫名其妙的記憶,到底是從何而來?

可惜金燈花已經全部枯萎了。

否則我肯定會亂嚼一通,就算是自欺欺人也好,勝過此刻心裏的一片迷茫。

有些雪花落進嘴裏,涼涼的,劃過喉舌蔓延進心底。

不香,也不甜。

不是花,也不是糖。

遠處火光映紅了半邊天,在雪花紛飛的景象裏,看得格外清晰。

我孤身一人前往北境,又冷又困,陡然見到這樣的篝火,實在忍不住湊了過去。

一個面容和善的姑娘看我年紀和她一般大,忙拉過我的手,示意我挨着她的身側坐下。

都說北棠男子生**Y靡,幸好我所行之路偏僻,並未遇到甚麼不軌之人。

這北境裏的百姓倒也淳樸。

數不清的年輕男女手挽着手圍繞着篝火跳舞,嘴裏哼唱着我聽不懂的歌謠。

但音調是快活的,人人臉上也都染着笑意。

一個男子突然半跪下來,將女子的手背貼在自己的額頭上。

那少女紅着臉頰,將手掌翻轉過來,輕輕印在他的額間。

那男子像是受到了甚麼鼓舞,將女子環抱起來,快活地連連轉圈。

圍觀的人也都吹哨子歡呼,我旁邊的姑娘也露出了羞澀的笑。

只有我一個人不明所以。

這個動作,烏落寒曾對我做過兩次,難道還有甚麼特別的含義?

她十分驚詫,「你連這個都不知道,怕不是我們北棠人吧?」

我斂了斂神色,那姑娘看我不願意多說,也沒有繼續追問。

「我們北棠男子地位尊貴,從不會輕易低頭。」

「若一個男子願意將額頭暴露給一個女子,那便是最真摯的求愛了。」

「表明此生,只鐘意她一人。」

火光映紅了她的臉,也許是想起了甚麼甜蜜的過往。

她頓了頓,繼續說,「倘若那女子久不反應,那就相當於婉拒。」

「若女子翻過手來,以手心面向他,便意味着接受了男子的心意。」

「君心我心。」

她說這話的聲音很飄渺。

烏落寒曾兩次將我的手背貼在他的額間,可兩次都喝醉了酒。

他是不是錯把我當成了真正的公主?

我當初翻過手來,倒像是自作多情了。

篝火燒得旺盛,先前的寒意已被驅逐得一乾二淨。

「哎,姑娘,你怎麼哭了?」

我用力搖了搖頭。

我纔沒哭呢。

一定是火勢太大,燻得我落了淚。

17

那位叫做阿黛的姑娘見我孤苦無依,便收留了我。

北境的日子越來越難熬了,整個人像是浸入了冰窟裏。

沒了引南弦,我夜夜受噩夢煎熬。

如果有生之年還可以離開,我再也不要回來了。

烏落寒終於實現了他心中的抱負。

他如今是不僅是北棠的王,更是天下的王。

南桉,滅了。

阿黛慶祝這個好消息的時候,我的心猛地被紮了一下。

好疼。

我只是一個卑微如草芥的伊人,對南桉並無太深的感情,可爲甚麼聽到這個消息的那一刻,我卻還是感到了錐心之痛?

就好像所有的歡騰都被抽絲剝繭般從我身上抽離了。

爲甚麼?

他心心念唸的人,不正是南雪枳嗎?

難道公主惹怒了他?

太多的疑問,太多的痛苦,我快要堅持不下去了。

18

天色稍一放晴,我就去天山上挖冬菜了。

阿黛願意給我一個容身之處,已屬恩賜,我不能叨擾太多。

在半山腰處往下看,大地一片潔白。

可我的心卻已不再純淨。

忽然幾個黑點向上奔襲。

速度極快,待我看清人臉的時候,烏落寒已經站在我面前了。

我從沒想過會是這樣的一場重逢。

我穿着粗製棉衣,形容枯槁,憔悴不堪。

臉上被風割出細小的血絲,手上也生滿了凍瘡。

不過這樣也好,這樣就不用擔心他會把我錯認成公主了。

他還是那樣意氣風發,甚至更添了幾分S伐果決。

不愧是吞併天下的北棠少皇。

烏落寒看着我,一雙眸子裏似乎是有千言萬語,但更多的是無窮盡的懊悔與……

惶恐。

他再次將斗篷摘下來,企圖罩在我的身上。

我一鬆手,風就將它吹向了莫名的遠方。

他衝了上來,伸出手,想要撫摸我臉龐。

我不着痕跡地躲開。

「可否勞駕汗王讓一讓?奴婢正在採挖冬菜。」

烏落寒的胸膛劇烈起伏,他使勁甩過來一個人。

那人翻滾幾下,跌落在我面前。

衣衫凌亂,狀若癲狂,竟然是南雪枳。

「她纔是冒充的!」

「她不知道金燈草,她不記得引南弦,她甚至不知道嗚哥兒……」

「明明你知道所有的一切,而我卻……」

「阿枳……對不起,是我錯了……」

「我早該認出你來,我本該認出你的!」

烏落寒的眼淚流得踉蹌,但我的心卻沒有任何波動。

他的眼裏,一分一分地浸入了絕望。

他掏出那條紅綢帶。

「這是你束髮的絲帶,記得嗎?」

「那天風很大,風扯掉了你的髮帶,我卻偷偷藏了起來。」

「你散着頭髮回去,被管事嬤嬤好一頓罵。」

「你說以後要讓我親自給你束髮,你還記得嗎?」

「阿枳……求求你。」

「不要忘了我。」

他竟然這樣卑微。

全天下最驕傲尊貴的王,在我面前低頭落淚。

祈求我的原諒。

可北風來回吹,在這樣的磨礪下,我的心,比天山最高處的石頭還硬。

「汗王,你認錯人了。我從未記得你,又談何忘卻?」

烏落寒再次拉過我的手,想將我的手背貼緊他的額頭,卻不小心扯到了凍瘡傷口,我「嘶」的一聲呼痛。

他低頭,看到我手上密密麻麻的凍瘡和傷口,一時呆住了。

然後慌亂地低頭,輕輕地吻,眼淚砸了上去,好疼。

烏落寒滿臉心疼,慢慢對我展開雙臂。

「阿枳……你曾經回應過我的,對嗎?」

我腳下的位置很是陡峭,站在風口等了好久,腿幾乎快要凍僵了。

眼前的一切都讓我感到迷茫。

我只想逃離。

我明明只是個伊人,爲甚麼要承受這麼多?

我不理解。

正猶豫該如何回應時,南雪枳卻忽然撲了過來。

抱着我一起滾落下去。

「公主,我得不到的,你也休想得到。」

19

耳邊是颯颯的風聲,天地間倒映出他眼眸裏的驚恐。

然而我的記憶卻是一片混沌。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裏,我纔是南桉國的公主。

公主不能淘氣,我很不開心,就經常換了伊人的丫鬟服出去玩。

反正她和我長得一樣,從未被發現過。

有一天,後宮裏來了一個只會哭鼻子的小哥哥。

他生得可真俊!

聽說他姓烏,是北棠的王子。

看起來比我還大幾歲,怎麼這麼沒骨氣。

我笑他只會哭鼻子,還不如叫「嗚哥兒」。

嗚哥兒哭得更厲害了。

這裏到底不是他的家,皇兄也總是來欺負他。

我覺得他好可憐。

因此常常來和他說話,給他送些好喫的。

他跟我講了好多有趣的草原故事。

還說有朝一日若我去了草原,他定會讓我成爲全天下最受寵的人。

我嗤笑,「你是不是個呆子啊,我現在就是天下最受寵愛的公主呀。」

他愣了一會,還是紅着臉犟嘴。

「我說的那種寵愛,跟現在不一樣啊……」

「等你回了草原,可千萬別忘了我。」

嗚哥兒盯着我的臉,「你放心,我記住你的樣貌了。」

不知怎地,我突然想到了伊人。

「不要看我的臉,你得看我的胳膊,我的右臂上,有一顆硃砂痣。」

「記住了嗎?」

嗚哥兒用力點了點頭。

他說晚上總是做噩夢,所以我親手做了一個引南弦。

我說下次見面送給他,這樣他就再也不會做噩夢啦。

可沒想到,那天回來,伊人突然纏着想和我爬樹玩。

我拜託她假扮我那麼多次,她只能一個人孤伶伶呆在深宮裏。

看到她可憐兮兮的眼神,我實在不忍拒絕。

可她卻把我從樹上推了下來。

我摔破了腦袋,臂上的硃砂痣,也被人剜掉了。

再醒來時,我就失憶了。

我穿着伊人的裝束,她穿着公主的服裝。

自然,我就變成了伊人。

她成了真正的公主。

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嗎?

如果是真的,我祈求讓它變成一場夢境。

一定是因爲引南柯不在身邊,所以我才做了這麼苦澀的夢。

夢裏太痛,我不願醒來了。

20

他血屠南桉,我不可能原諒他的。

等我再次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臉憔悴的烏落寒。

他竟瘦了這麼多。

我悄聲說,「我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夢裏,有一個小男孩。」

他的眼裏燃起希冀,將我的手背再次貼緊他的額頭。

「他叫沈梔昂,是我的阿梔哥哥。」

「你能帶我去找他嗎?」

「若他死了,我絕不獨活。」

他眼裏的光亮,一分分地熄了下去。

就像我的手,還一直靜靜地背躺在他的額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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