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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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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中再赴約

「男子的新課內容是甚麼?」

「互相切磋,擇優留取。」他語氣輕飄飄。

「昨兒還勾肩搭背一起喝酒的兄弟,今日便能爲了名額撕破臉皮。」他短促地笑了聲,神色吊兒郎當,「我這手上也沾了不少兄弟的血。」

語罷後未曾聽到我的回應,他便挑起眉饒有興致地看我,「你害怕了?」

「不是。」我語氣微頓,「你這人倒是坦誠。」

正常人若經歷了這樣的事,哪怕不百般掩飾,也不會如此光明正大地講出來。

他沒料到我是這樣的反應,愣了好一會,大笑起來,扯動了傷口,又喫痛地閉了嘴,看我的眼神像在看個稀奇玩意。

我被看得有些着惱,他才低笑出聲,「你可真有意思。」

那日過後,我知道了他叫連雋。

我們因爲這件事相識,連雋會在空閒時來尋我,語氣風趣地講一些奇聞軼事,我們便慢慢熟稔起來。

只是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偶爾和連雋在一起談話時,似乎有一道目光遠遠地投向我,我若有所覺地轉過去,卻甚麼也沒發現。

這日如同往常,連雋來找我,我卻捕捉到他話中熟悉的字眼——

陸璟。

06

「我不過說他偶爾會來指導練武,你這麼激動做甚麼?」連雋眯了眯眼,語氣莫名,「莫非你也看上了他那副皮相?」

「沒有。」我糊弄過去,才從他口中得到許多關於陸璟的消息。

尊雲閣的宵禁向來嚴格。

若是被發現私自在宵禁期間外出,最輕是領一頓教鞭,可我卻顧不了那麼多。

連雋說陸璟白天會去指導練武。

爲了方便,他只會在靠近舍房的另一側竹樓裏就寢。

陸璟如今的行蹤不定,等下次接近他的機會還不知道甚麼時候。

我平生第一次做了樑上君子。

竹樓裏空無一人,待我在屏風後蹲得手腳發木時,寢屋門口才傳來響動。

他剛進屋,平穩的腳步突兀地頓住,閃着寒光的劍朝我藏身處刺來。

我不得不低呼出聲:「是我!」

銳利的鋒刃堪堪停在鼻尖前,我才吐出一口氣。

陸璟暗紅的血瞳中盪開漣漪,低沉的聲音中不乏詫色,「你怎麼會在這裏?」

「自然是來尋你。」我拍了拍衣裙,站起身來。

正是因爲了解陸璟的性情,我纔會貿然前來。

我知道,即便他沒了所有記憶,也不會輕易爲難一個弱女子。

果然,他靜默片刻,沉聲道:「我現在派人送你回去,只要你不聲張,便不會受罰。」

我來可不是爲了白跑一趟,便抬了抬手扯住他的袖角。

距離拉近後,我才嗅到他身上一絲淺淡的酒味。

「陸璟,你真的忘記了所有的事?」我的話中有憂愁。

他皺了皺眉,去拉我的手。

「陸璟—」我吐出一口氣,索性攀上了他的脖頸。

管教嬤嬤可能萬萬不會想到,她教授我們的惑心之術,會被我用在此處。

也許是飲過酒的緣故,陸璟有短暫的失神片刻。

我把手覆上他沁涼的鎖骨肌膚時,他才清醒幾分,隱忍地偏過頭,握住我的手腕。

半晌後,他的語氣恢復了淡漠,「你若執意如此,我只能把你交給管事處置。」

我沒有被嚇退。

寂靜又曖昧的暗夜中,我突如其來的話如同驚雷乍響,「阿璟,你早就記起我了吧?」

空氣有片刻的凝滯。

他神色如常,在昏暗燈火映照下的半張臉上沒有任何波動,毫無破綻。

偌大的委屈和不解一瞬湧上心頭。

我一直以來努力冷靜的面具露出裂痕,朝着陸璟哽咽出聲:「你明明知道是我?爲甚麼還要瞞着!」

「阿璟,你真的很不擅長做戲……」我聲音艱澀。

方纔他色厲內荏的情態、片刻的失神和處處退讓幾乎讓我瞬間察覺了不對勁。

可他依舊默然不語,我卻已經篤定。

我不管不顧地撲進他的懷中,聲音哽咽起來。

陸璟的身體僵硬得同他手中的劍一般,好半晌,他才抬起手,剋制地撫了撫我的發。

他不安慰還好,得到了這點慰藉,我更覺委屈,「你知不知道,來找你這一路有多難走……」

「是我不好。」他的聲音裏有難過和自責。

驀地,他突然鬆開我,拉開了我的衣領。

我還處在低沉的情緒中,懵了片刻才後知後覺感到羞惱。

可他已經拉開我的衣服。

07

雪白無暇的心臟上方,有一塊突兀猙獰的烙印。

我才明白是自己誤會了。

臉上的熱意褪下,我開口和他解釋:「但凡進尊雲閣的都要烙的……」

當初那塊濺着火星的烙鐵覆上皮膚時,甚至能聞見燒焦的氣味。

如今傷疤痊癒,只留下凸起的褐色印記。

他顫抖着手觸碰着「雲奴」兩字的烙印,我才反應過來這解釋很多餘,他分明早就知道這項規定。

我拉開他的手,故作輕鬆,「這傷口早就好了。」

陸璟恍若未聞,閉了閉眼復睜開,眸色堅定,「你不該來這裏,再過幾日我會派人護送你迴天齊。」

「那你呢?」

他從懷中取出一塊用絹布包着的玉佩,我的神色頓時變了。

「這個你收回去吧。」

「我不會再回天齊了,這裏……很好,我如今是雲極的首領,今後的官途還長,不可能再回去做個無名小卒了。」

那塊玉佩是爹孃爲我們定下婚約的信物,他不要了。

甚至連我,他也想要丟棄。

他話中的話我一句都不相信,我只覺得荒謬。

若陸璟是這樣看重名利的人,當初又怎會爲了國家安平上戰場?

「阿璟,到底了發生甚麼?」我努力平復語氣。

陸璟卻又變回我在殿前看見他的冷漠模樣,語氣更爲涼薄冰冷,「你別任性了,我不可能捨棄如今的一切。」

「在軍營中熬不出頭的苦日子,我不想再經歷了。」

08

我和陸璟遭逢鉅變的首次相認,不歡而散。

可等回來後我又開始後悔,自己當時爲甚麼不能冷靜點,多問問他可是有甚麼苦衷。

我分明再清楚不過,他是怎樣的人。

懊惱的情緒一直持續到連雋來找我。

「你苦着一張臉做甚麼?」連雋晃着根狗尾草,語氣不正經:「等下可是有一出好戲看了。」

「甚麼?」我心不在焉。

他雙手背在神戶撐着木欄,慢悠悠道:「聽說上頭找了個叛徒,要讓陸大首領公開處決。」

「甚麼!」輪到我震驚了。

偌大的空地上擠滿了人。

高臺上用粗麻繩反捆着一個穿着囚衣的男子。

我從議論中聽到他的名字那刻起,如墜冰窟。

凌嘯。

一個經常出現在書信中的名字。

陸璟未曾失聯那會,每月會寄回一封信,講他的軍營生活,他極其信任的戰友們。

凌嘯,是他提起最多的名字,從平淡的字裏行間,我便知道,他於陸璟是知己般的存在。

我死死盯着低垂着頭的凌嘯,是……重名嗎?

日頭高照,陸璟被一羣人簇擁着登上高臺。

凌嘯終於動了動,卻不是去看陸璟,而是抬頭向高臺下看來。

他的面容漸漸和陸璟在信中描述的重合——

極其秀氣青澀的臉龐,額角到下頜骨有一道猙獰的疤。

大概是我的表情太難堪,凌嘯的目光頓在我身上,朝我抿出一個溫暖的笑。

我無力地看向陸璟,卻發現他的目光冷酷至極。

令牌落地的聲音,清脆入耳。

鍘刀落下時,一直沉默的凌嘯猛地轉頭朝向天齊,大吼出聲:「士可S!不可損其志!」

眼底一瞬湧上酸澀,我幾欲叫出聲。

一雙修長的手卻後面而來,掩住我的聲音和視線。

08

「你不要命了?」連雋的臉色前所未有的嚴厲。

「李京舒!你是嫌命太長,想被當成叛徒一起被處死嗎?」

我渾渾噩噩地說不出話來。

他盯了我許久,才鬆了神色,又恢復成平常那副吊兒郎當的模樣,「我可捨不得你死。」

行刑結束,整個偌大的廣場上沒有一絲聲響。

羞愧、悲憤。

凌嘯爲了自己的志氣而死,可我們尚且毫無尊嚴地仰人鼻息。

英雄的魂靈榮歸故里,留下的人卻終其一生可能都無法回到故鄉。

陰影一瞬間纏繞上所有人的心頭。

沉鬱的低迷的氣氛持續下,人心浮動。

這一日,陸璟卻突然派人來找我。

僻靜的花園亭中,陸璟的身影似乎更加清瘦挺拔。

他俊美的面容還是我記憶中的模樣,只是一雙赤色眼眸爲他添了幾分銳利。

他再也不是那個我一眼就可以讀出心思的少年郎君了。

陸璟垂下眼眸,半晌後開門見山地說:「阿舒,我說過要送你走。」

我其實很想問他,凌嘯的事,他失聯後發生的所有,可我清楚,他不願告訴我,再問也是徒惹傷心。

於是我只是淒涼的冷笑出聲,質問他:「陸璟,你想送我回天齊?」

「可是以天齊如今頹敗的國勢,恐怕撐不了多久。」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你若是想逼死我便直說。」

我的語氣前所未有的尖利。

陸璟眸中劃過濃重的痛色,很快消失不見。

我應該是傷到他了,可我不想離開。

他那雙血瞳中流淌着很多情緒,我分辨不清。

最終他道:「我不會再逼你回去了……」

他最終還是答應了我。

09

天齊和雲極即將再次開戰。

消息傳回時,整個尊雲閣頓時一片風雨欲來之勢。

孟瑩用力闔上們,嫌惡地低咒一聲,才轉過頭來憤憤不平地朝我道:

「你是不知道現在外面那些管事的嘴臉!」

「真是噁心,囂張得沒邊了!」

之前戰敗,天齊本就元氣大傷。

如今再開戰,無異於以卵擊石。

雲極穩操勝券,底下這些管事們又怎麼會看得起我們這些天齊來的俘虜?

孟瑩突然坐近,目光炯炯地看着我,壓低聲音:「你知道嗎?有好些人策劃着要回天齊了。」

凌嘯的死到底還是觸動了很多人。

我沒有太驚訝,沉吟着思考片刻才道:「現在回去並不是個好時機。」

「他們可有周密的計劃?」

如被發現私自出逃,下場只有一死。

孟瑩用手撐着下巴,十分糾結,「他們還沒徹底定下來呢!」

「我也知道,這個做法的確很冒險,但是能回去總比待在這裏受人白眼好……」

「你呢?想不想走?」

「我就不走了……」我神色固執。

孟瑩揶揄地笑起來,「你莫不是還要找你那個情郎?」

我略帶苦澀地搖搖頭。

此時的我未曾料到,聊完這個沉重話題的短短一夜時間內,形勢將會天翻地覆。

天剛矇矇亮,尊雲閣侍衛近乎粗暴地押走了近一半的人。

沒人知道這些人的下落,更不知道這些人被帶去做甚麼了。

無形而未知的恐懼才最折磨人。

質疑的聲音和騷動都被閣內的侍衛強勢鎮壓了。

壓抑的氣氛在平靜如常的夜晚被點燃,許多人都聽見那個巡夜侍從醉醺醺地大笑。

「他們都變成怪物了!」

10

所有人都被逼上了絕路。

逃,可能會死;不逃,可能會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生不如死。

沒有糾結的餘地了。

孟瑩驚惶地來找我,「李京舒!你真的不走嗎?」

「大家都計劃好了,不會有疏漏的,你再待在這會死的!」

我搖頭,「你是知道的……」

「這都甚麼時候了!」她急得眼眶都紅了,「你若不和我們走,以後便當沒我這個朋友!」

「孟……」

未等我的抱歉說出口,她狠狠地把眼淚抹乾,恨鐵不成鋼地瞪我後跑開了。

她走後不久,連雋也來了。

「你是來給她當說客的?」我瞥了眼許久未曾出現的連雋。

連雋的武功很好,男子那邊便默認他爲領頭的人物之一,想必這些天他也在忙着商量出逃計劃。

「你想回天齊?」他反問我,神情裏多了幾分正經。

「不想。」

「那不就得了,我又不會逼你。」連雋的神色懶散下去。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我總覺得他似乎鬆了口氣。

只是連雋向來不愛按常理出牌,我沒放在心上。

他們計劃中的那天很快到了。

中秋,團圓的佳節。

尊雲閣內熱鬧非凡,盛大的場景更能掩蓋底下的暗流湧動。

晚宴過後,我回到屋內卻沒有睡意。

偌大的尊雲閣似乎安靜得可怕。

我披上衣,推門出去。

長廊上的守夜侍從姿勢古怪地睡在地上。

照這形勢,孟瑩他們應該已經成功出了尊雲閣。

可一切似乎順利得有些古怪。

我的心不安地飛速跳動着,忍不住抬頭望向遠處昏暗的建築羣。

正在此刻,黑夜突然被一道極亮的光撕裂。

清晰的爆鳴聲響徹整個夜空。

11

是信號彈!

像是爲了印證我的猜想,整齊的腳步聲從外面響起,「去那邊,走!」

指尖顫抖地攥進掌心,我反而冷靜下來,迅速地換了身低調的衣服,飛快地融入夜色中。

只要找到孟瑩他們,或者陸璟,今晚的事或許還有轉機。

爲了避免太過顯眼,我點燃了手中的火摺子,朝着暗處扔去。

火勢在夜風的吹拂下,迅速蔓延。

驚叫聲和救火的聲音紛紛響起。

我穿梭在救火的人中,竟然順利地沒被發現。

等我跑出舍房,來到院子外的主路上,才發現外面的形勢更加混亂。

尊雲閣四處早就起了火,尤其是那些平日裏精心養護血紅色奇花,被火燒燬了大半,透出一股刺鼻的氣味。

我的心緒稍松,也許是孟瑩他們察覺到不對勁,故意製造出混亂。

前面不遠處有隱約的打鬥聲。

似乎還有連雋的笑聲。

精神有一瞬間振奮。

我加快腳步穿過樹影幢幢的小路,卻看到了讓我摧心剖肝的一幕。

12

陸璟手持長劍,將鋒利的劍刃刺進了連雋的心口。

連雋還是那副混不吝的模樣,他大笑着咳出血,伸手握住了劍尖,慢慢倒了下去。

似乎是注意到我,連雋喫力的轉過頭,勾起笑,「阿舒,是我……技不如人。」

大概人在極度震驚和悲傷中,是會有一瞬的僵直狀態。

我被死死釘在原地,聽到他喚我才眼眶通紅地奔過去。

他要害處的鮮血大股大股地流出,我徒勞無功地想去捂,最終只能低泣着流淚。

連雋靜靜地注視着我,似乎想說甚麼,卻終究沒開口,直到那雙如同琥珀般濃郁的雙眸合上。

我瞬間無力地跌坐在地上。

指尖觸到冰涼的物什,我無意間瞥見,雙眸立刻如同要滴出血來。

是孟瑩。

她的屍身冰冷地躺在一旁。

我等了許久,期待着她一臉生動地跳起來笑我,「李京舒!我不過嚇嚇你的,你居然真的哭鼻子了?」

她卻始終沒有醒過來。

連雋死了。

孟瑩也死了。

我顫抖着手拾起一旁被丟棄的匕首,神色失控地朝着陸璟刺去。

是我的優柔寡斷害了他們。

眼前這個S了他們還能若無其事的陸璟,早就不是我心中那個會爲了信仰正直的少年郎君。

我奮力朝他撲過去,是匕首插入血肉的悶聲。

我沒想到他不擋不避,匕首刺進他的左肩,猩紅的血噴濺而出。

視線被覆上一層血腥的薄紅,讓我一瞬間看花了眼,看見陸璟血紅的眼中深沉的柔色。

等我再度望去,他的血瞳中有的只是S過人的癲狂和冰冷。

果真是我看錯了。

我怨恨地冷笑起來,「你莫非以爲我還會對你心軟?」

「是我想錯了——」

「當初你未曾歸來踐行諾言,我便早該當你死了!」

陸璟的身形有一瞬間僵滯。

我見狀狠狠拔出匕首,再次朝他心口處刺去。

他若有心攔我,我根本毫無機會傷他。

那把飲了血的劍閃過寒光,匕首「叮-」地一聲掉落在地。

劍鋒不停。

勁風劃過臉頰,我下意識閉上雙眼。

下一秒,鈍痛襲來。

13

再次恢復意識,我只覺得全身像是幾百年未曾挪動,關節發出腐朽的響聲。

「你醒啦?」一個面容稚氣的小宮女驚喜道。

未等我詢問,她便飛快地奔出去,不一會兒帶回了一個鬍子花白的太醫。

「李姑娘的身體已經無礙。」太醫診完脈,拱着手道。

等我走出寢殿,在陽光下仰望着恢弘如同往日的天齊皇宮,才覺得一切恍然如夢。

我問起那段遺失的空白,小宮女笑容明媚,「姑娘,是天齊的軍隊救了你!」

「只是你身子不太好,之後便昏睡了半年……不過,現在都好起來啦!」

是的,現在的一切似乎比想象中還要美好,儘管我隱約覺得有些地方說不通,卻不願去深想,去打碎。

我沉默了很久,又道:「陸璟呢?」

「陸璟?」小宮女不解地歪過頭來,「那是誰?」

我搖了搖頭,走出宮門。

熱鬧的街市上,百姓安居樂業,半年前的戰亂流離早已遠去。

我拐進一間生意爆火的茶肆,臺上的說書人驚堂木一拍,講得正是半年前天齊與雲極那場懸殊的戰爭。

「話說那場戰爭當時的局勢幾乎是向着雲極傾斜,正當危急時刻時刻,天齊軍隊卻有如神助,一舉擊敗了當時氣焰囂張的雲極。」說書人神情自豪地撫了撫鬍子。

底下的看客情緒高漲,「如此說來,天齊纔是天命所歸!」

我在桌案上放下一角銀子,轉身出了茶肆。

成王敗寇,盡在說書人一紙之間。

他隨手翻過的一頁,是多少人的一生?

天邊耀眼的日光刺得眼底酸澀。

我笑出眼淚,黑夜已去,如今的盛世是多少人的祈願?

陸璟他,可會在這世間的某一隅,後悔着當初的決斷?

……

又是一年春。

天齊皇宮。

「周鶯鶯?」我念着名冊上的名字。

無人應答,一羣青澀的少女擠作一團,七嘴八舌地笑鬧。

「先生!鶯鶯肯定是又偷偷跑哪去玩了!」

聽她們這麼說,我倒真的想起,這屆新進的舞女裏,似乎有個格外調皮好動,恐怕便是她了。

打發她們自己練習,我纔開始在附近的宮殿中尋找她。

一片繁盛桃花林後,我正懊惱自己可能是迷路了,就驀然看見周鶯鶯託着腮,一臉神遊地坐在這片桃林掩映後的一座宮殿外。

「你怎麼跑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來了?」我走過去喚她。

「先生!」她見我來,一臉興奮地站起來,拉我的衣角,「我看到仙人了!」

「他就睡在棺木裏,長得可好看了。」

我驚詫一瞬,才故意板起臉,「不許胡說!快回去練舞。」

「若是跟不上其他人的進度,我可是要罰你的。」

她不忿地跺了跺腳,轉身跑出桃林。

回想起她說的話,我猜測這或許是哪位先祖擺放靈位的地方。

擔心她無意中可能擾亂了擺放,便折身進去查看。

清冷的宮殿內,溫度格外低。

潔白的紗幔垂落在地,隨着微風飄起又落下。

柔軟的觸感從眼下掠過,我透過層層帳幔,看見簡樸宮室裏塵封着冰棺中的男子。

他的面容傷痕可怖,一頭青絲成雪,我依舊覺得無比熟悉。

陸璟。

我臉上的神情一瞬變得無比僵硬。

我想諷刺地笑起來,不用我替連雋和孟瑩報仇,他便已經死了,心中卻感覺不到一絲快意。

最終,我只是木然地走過去,看見冰棺裏擺放着使屍身不腐的藥草,還有一塊玉佩。

被供奉在高臺上的書冊上記錄着他的生平。

我多看了一眼。

只是這一眼,酸澀的眼淚便再也忍不住,傾斜而下。

「元初四年,天齊戰敗於雲極……」那是他失聯的開始。

陸璟假意被俘,深入敵營後爲敵國將領所忌憚。

他被逼迫着服下藥物,藉此取得信任。

此藥後經證實,主要成分乃是尊雲閣內大肆種植的紅色奇花。

元初七年,陸璟傳出密報,使天齊軍大敗雲極。

他與天齊軍裏應外合,燒燬尊雲閣,S雲極將領赫連雋,解救被困流民。

「雲極將領赫連雋。」

我的手劇烈顫抖起來,甚至無力去翻動書頁。

連雋?赫連雋?

曾經所有的疑點抽絲剝繭般在我腦中展開。

血腥味溢滿整個口腔,我驀地噴出一口血。

是我誤解了陸璟。

他被藥物折磨得毫無神志,受盡折磨死去之時,可會比我如今還要痛?

我這一生,似乎與他都在錯過和誤解中。

眼淚大滴大滴地落下。

會耐心問我受了甚麼委屈,溫柔爲我拭去眼淚的少年郎君再也不會回來了。

許久後,當溫熱的鮮血濺上潔白的紗幔。

所有的一切隨風而止。

陸璟番外

01

在戰場上,我和凌嘯無意間發現了雲極在製造一種極其可怖的藥物。

那藥物會使人神志不清,淪爲被操控的傀儡,若是讓雲極大肆生產,後果無法預料。

於是在一次突襲中,我便順勢裝作不敵被俘。

可我未曾想到,他們如此忌憚我,給我灌下了最新研製出的藥。

神志混亂,但還殘存一絲理智。

我顫抖地用鋒利的東西在身體上割出一道道傷口,血液流出,藥效慢慢退去。

驗收藥效的人來檢查時,我假裝失憶,竟也暫時瞞了過去。

可我後來發現,這藥效是會反覆發作,逐漸加強的。

我有驚無險地度過每次發作時期。

02

之前他們看中了我的才能,又忌憚我的身份。

如今我服了藥,他們終於放了心,給了我一個首領的位置。

又一次藥效退去後,我憶起晚宴時的場景,臉色頓時凝結。

阿舒,怎麼會在尊雲閣?

我想起她鮮血淋漓的雙腳,心中劇痛,暗中遣了個大夫去看她。

如今的情況,我無法貿然地和她說明這一切,更不能和她相認。

我只在暗中注意着她的安危。

我看到了那個名叫連雋的男子。

連雋?

這名字有些耳熟,我卻始終未能想起來。

03

我沒想到阿舒那麼大膽,她獨自跑來找我。

她認出了我。

我只能狠心說出傷她的話。

這裏很危險,我很清楚,尊雲閣打着收容俘虜的旗號,其實是將他們當成了未來試藥的工具。

我想盡快送她走,可她不願。

我便不想再逼她,左右我會護她周全。

04

他們還是對我起了疑心。

凌嘯被他們抓住,掛上了叛徒的名號。

他們要我親手處死曾經最親密的戰友。

踏上處決臺時,凌嘯未曾看我,從成爲戰友那天起我們便知道彼此的決心。

他死在我面前。

我卻連一點情緒都不能顯露。

經此一役,他們終於對我徹底放下戒心。

我成功接觸到機密,這些是後來能夠戰勝雲極的關鍵。

05

尊雲閣大亂之日,我派了人去保護阿舒。

只是他們居然前來稟報說她並不在房中。

我回去尋阿舒,卻遇上了連雋。

他身旁躺着被劍刺中的女子,我認出那似乎是阿舒在尊雲閣極爲要好的朋友。

連雋手中提着長劍,還在滴着血,他緩緩轉過頭來。

那一瞬腦中似乎有甚麼轉瞬而逝。

想起偶然聽見的傳言,我篤定地開口:「雲極新晉驍將,赫連雋?」

「被你認出來了?」他毫不在意地嗤笑,舉起劍向我攻來。

我的藥效卻在這時有了發作的預兆。

腦中劇痛,情緒激盪。

我手中的動作越來越暴戾。

我將劍刃送進他的心口時,轉過頭卻看見了阿舒。

06

我知道赫連雋最後的惡劣心思,也知道阿舒誤會了。

可我卻沒有解釋。

和這藥效鬥爭了兩年多,我再清楚不過,這具身體再也撐不住了。

與其讓阿舒傷心難過,還不如讓她如之前那樣誤會。

我不想在最後,變成一個只知道S戮的行屍走肉。

我壓抑着體內翻湧的暴戾和嗜血,用劍柄劈暈了她。

遠處傳來天齊將士的呼聲。

我留戀地看了一眼阿舒,身軀緩緩地倒下。

真遺憾啊。

我再也無法完成和阿舒的承諾了。

……

靈魂沉入黑暗中。

最後,前方亮起光。

我看見了凌嘯,他的脖子還在留着血,他卻毫不在意地揮手,朝我奔來。

「陸璟!」他狠狠捶了我一下,青澀稚氣的臉露出恨鐵不成鋼,「不是說好,連帶我那份一起活下去嗎?」

明明在面對生死都面不改色,此刻眼中卻露出了真實的難過。

在軍營中,凌嘯是我們中年齡最小的。

戰場上生死難料,每天都有死去的戰友,他曾一度無法排解。

我如同以前笑起來攬住他的肩,語氣認真:

「人世繁華三千,不及吾友在側。」

他頓時一眼難盡地拍開我的手,摸了摸胳膊上不存在的雞皮疙瘩,臉上的神色卻輕鬆起來。

路過一片桃林的時候,凌嘯突兀地停下腳步,把我往前一推。

我不明所以地往前走了兩步。

面前是一顆開得燦爛的桃花樹,有一人從後面走出來。

我瞬間紅了眼。

阿舒笑起來,我卻看見她左胸上原本烙着「雲奴」的那個地方,卻在汩汩地流血。

桃花紛飛,她跳起舞。

衣裙在風中翩躚飛揚,我恍惚回到了以前在李府的時光。

我手枕樹梢,笑意盎然地看着阿舒在花樹下起舞。

最後,我說:「阿舒,我來赴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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