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Chapter 12 暴雨盛宴
1
雨下到最大的時候,天彷彿要被雷劈開了。
慕府大廳內滿是慕羌口中所叼的雪茄煙味,他坐在沙發主位上看辛亞蕙試最新的禮裙,辛莉芬從首飾盒中挑一串串項鍊給她配,慕羌眯眼問:“喜歡嗎?”
“謝謝乾爹。”
“寶貝兒。”辛莉芬暗示一聲。
辛亞蕙提着裙襬改口說:“謝謝爸爸。”
時音就是在那時候安靜地出現在了大門口,雷轟一聲響,她與芝愛兩人渾身溼透,雨水順着髮尾與衣袖滴到大理石地板上,全身滿是寒意。
辛莉芬不慌不忙地替辛亞蕙戴着項鍊,慕羌慢慢悠悠看過來一眼.
大廳一處繁榮一處蕭瑟,時音的嗓音浸在雨霧內,說:“給我一箱酒,喝完,我們就搬出去。”
慕羌提過,酒的開銷他照付。
所以這句話落下之後,他如鷹的眼神盯着時音,但是不說話。
不說話就是默應。
時音與芝愛溼嗒嗒地上樓,那會兒,辛亞蕙的脖頸被佩戴上一條由珍珠與鑽石鑲嵌而成的項鍊,她在衆人擁捧中看向時音,時音也在獨自上樓時回她一眼,珍珠光覆在辛亞蕙的下巴與鎖骨,潮溼雨汽蒙在時音的睫毛與額頭,兩個人的視線在大廳中安靜相交又移開,一個女兒光芒萬丈,一個女兒清冷孤傲。
“就這身,”辛莉芬鼓掌,“這身很好看,寶貝兒。”
“媽媽,”辛亞蕙回頭,“項鍊真漂亮。”
“你媽媽是個好眼光的女人。”慕羌誇。
“而且還會滑雪,我都不知道。”
辛莉芬笑:“那也是五年前會,現在不大會了。”
桌上擺着UM滑雪俱樂部20年慶的酒會邀請卡,單從對話也能聽出個一二,時音一路面無表情地從迴廊穿過,芝愛慢跟在她身後。
進房後直達衣櫃,芝愛關門,時音將櫃內的衣裙一件件拿出扔牀上。
“她們也是宴會的座上賓。”芝愛講出。
“不用理她們。”
“她們有請柬。”
時音不理這句話。
“我去弄過來。”
“我說不用理。”她繞牀到梳妝檯前,拉抽屜提出首飾盒,將流光異彩的寶鐲鑽鏈等一股腦兒倒牀上,與衣服堆都混一起,“這些都賣掉,我們需要錢。”
“那你戴甚麼?”
時音沒回答,她將衣服裝進收納袋,芝愛在旁看了許久後,獨自出房間。
這安靜的氛圍留給了時音自己思考,她坐到牀沿,閉上眼。
等再聽到芝愛進房的聲響時才側頭看,芝愛安靜地將懷內捧着的匣子打開,雙眼看她:“瑪麗之魂。”
血紅的一塊寶石一塵不染地躺在絲緞內,時音看着,凝視芝愛,芝愛向她點頭,可她最終還是搖頭:“不能用這個。”
“那我們賣掉它,姐的衣服和首飾留着。”
她起身將芝愛手中盒子合上,同時抱芝愛:“謝謝你,但我想你留着它,只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纔出售,不要用在我身上。”
“我不想你太累。”
“不會累,一箱酒能讓我們在這裏留一個月,衣服都是好牌子,即使是兩年前的款式現在依舊能賣出好價錢,首飾也是有市價的,留一兩件就夠了,其他的幫媽付手術費和醫藥費綽綽有餘。”
“我更想讓你體面一點。”芝愛再次將盒子打開,“宴會,你總要有一樣能完全吸引他的東西。”
時音吸一口氣,依舊搖頭。
房間幽靜,芝愛輕輕地將盒子關上,姐妹無言。
這時候有人敲房門。
……
門應聲而開,辛亞蕙視線落在芝愛身上,手上端着一疊芒果酥,微微笑,芝愛則是不變應萬變的淡薄臉色。
“這是我跟媽媽昨天做的芒果酥,剩了這些,想送三媽術後補身子。”
三媽。
很別有用意的用詞,直接將房內的時音給引了出來,本來虛掩的房門敞開,芝愛的肩上也被輕按住,兩人真正碰上了面,時音單手接點心碟子:“謝謝。”
“但我媽不喫隔夜的點心,芒果酥Fancy做的最好喫,她吃不了第二人做的。”將碟子放到辛亞蕙身後的侍者手上,鬆手快,侍者接得也急,時音繼續說,“手錶鐲子找到了嗎?”
“還沒有。”
“我們住的時候還沒有出過這種事,現在給不了甚麼應對的好方法,聽說是家賊?”
時音的眼神與語速都不同於初次見面,辛亞蕙停頓小一會兒後搖頭,笑:“這是北頎姐猜的。”
“當心點。”
兩人繼續相視,短暫安靜後,辛亞蕙點一點額,芝愛看着她走。
關門。
這個辛亞蕙性格屬文靜派,本應該是個不錯的女孩子,但偏偏生在波譎雲湧的娛樂圈,母親辛莉芬又是個有手腕的老成藝人,能跟慕羌混在一起,母女倆心機都淺不到哪兒去。
房間回歸幽靜,時音提醒:“這一個月保持跟她們的距離。”
“恩。”
牀腳收納袋不夠,她開衣櫥頂上的櫃子拿,沒夠着袋子,卻先碰下一個黑色四方形的扁盒子,她低頭看,芝愛走來幫她拾。
接盒子打開,本來只想掃一眼,但視線在碰到盒內東西時輕怔。
所有動作都停擺下來,周遭空氣都被抽離,近乎屏息,芝愛眼睫顫動,時音則靜盯三秒,而後,手指尖輕輕掩嘴。
……
這個盒子。
這個盒子沒記錯的話,是柏先生送給她的最後一件生日禮物。
當初拿到手中從沒打開看,後來在衣櫥最落寞的頂櫃一呆就是兩年,現在第一次開啓……第一次開啓的同時也是盒內璀璨奪目的寶石項鍊第一次真正出世,瞬間就將這房內所有的灰白點上色彩,霎那嫣紅。
“姐。”芝愛輕念出口。
心裏思緒百轉千回,長達五分鐘的無所適從後,時音閉着眼呼出一口氣。
她將盒子帶到筆記本前,開網頁,搜索欄內打入“瑪麗之魂”,在相關頁面內不斷不斷搜尋,終於找到另一個詞彙。
“……安妮之淚。”她念。
2
“安妮之淚”與“瑪麗之魂”不同,這顆大了整整一倍的母鑽經過精美的切割與裝飾,呈水滴狀,由幾百顆天價鑽石鑲成項環,佩戴到頸上,那麼血紅那麼灼目,高貴倨傲到難以駕馭的地步。
“我們找柏先生……”
“不。”
時音很快將芝愛的想法攔斷,關上盒蓋,接着往搜索欄打出“UM滑雪俱樂部”,問她:“知道慕羌爲甚麼能得到邀請卡嗎?”
“辛莉芬?”
“最不可能是辛莉芬,她頂多是個藝人,人脈圈確實有富商,卻也只能勾搭到慕羌這樣的富商,否則爲甚麼嫁他?”
芝愛一時不說話,時音接着說:“兩個可能,一是靠山,慕羌的人際圈我最熟悉,他所接觸過的大靠山只有兩個,一個是柏先生,一個是……”
因爲無法說出那個人的名字而跳過,時音穩心緒,繼續說:“所以如果是柏先生,那他已經先被慕羌利用,我再去找他只是暴露目的。”
“那第二個可能呢?”
時音指筆記本屏幕,讓她自己看。
滑雪在數十年前還是項貴族運動,UM俱樂部初期是一位旅美富商創建的,會員動輒身價千億,發展到如今已是一塊富人娛樂、談生意、收攏人脈的黃金圈子。其中雞尾酒會一年一度,規模奢華,邀請卡獲得者全是VIP會員,收到邀請卡的人不一定會去,但沒收到邀請卡的人一定會想法設法進入宴會。
俱樂部的網站介紹上顯示,這一年,俱樂部經營權由其公子接手。
“第二個可能,就是慕羌趁着繼承者交接混亂期,謊稱自己是老一輩圈中的會員,鑽空子得到人脈,拿到邀請卡。”
“那我們用哪一種?”芝愛問。
“一種都不用。”
姐妹倆對視,時音的鼠標正停在一張照片旁,照片上是一位年過半百的老先生,標註是“酒會專聘甜點師甄均先生”。
“你還記得嗎?”她說,“我曾經在他門下當學徒。”
……
***
時音在甄均下榻的酒店等了三天,終於被邀請參加他的下午茶。
下午茶點心是他的年輕助理安排的,時音平和地坐着,在助理爲自己倒茶時觀察助理的舉止動作,然後在他即將爲甄老先生倒茶的時候,說:“我來。”
甄老先生看看她,朝助理擺了擺手。
時音倒茶的動作細膩,禮節標準,沒有像剛纔助理一樣發出瓷器相碰的雜音,甄老先生笑一聲:“丫頭,以前你是年齡最小的,現在你是做得最好的。”
她淡笑。
倒完茶後,助理端上她做的甜點,她說:“甄伯伯你嘗一下,看我手藝退步了沒有?”
甄均是時音家境還優渥時候的師傅,她從小愛進廚房,父親就專在寒暑假送她到甄均那兒學做甜點,後來家道中落,時音沒心思也沒學費再繼續,甜點這門手藝也有三四年不接觸了,這一道甜點是專門蒐集了很多關於甄均的資料,依照他喜好的家鄉風味而研製出來的。
可能沒有很驚豔,但至少不中庸。
“丫頭,”甄均嚐了一口,意味深長地說,“你當年走得太早。”
兩人隔着桌子相看,甄均的眼神很銳利,不知道包含了多少東西,可惜?責備?失望?在他下一句話不出來之前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時音面上不動聲色,桌下,按住膝上慣性顫抖的手。
“否則你就是我的繼承人。”他靠着椅背,把話說完。
心內豁然開朗,輕輕地鬆一口氣,時音笑,他也大笑,接着又嘗一口:“不簡單,這麼多年不退反進,你不簡單。”
是不簡單,單單想要壓住犯酒癮時顫抖的雙手就花了自己所有力氣,現在終於得到一個較好的開始,太不容易。
時音中場去添茶,芝愛正在餐廳的櫃檯旁等她,她一邊倒茶,一邊輕輕地對芝愛講:“看到他身邊那個助理沒有?”
“嗯。”
“我會在接下來半個月裏獲得甄均的完全信任,你,要在酒會當天讓那名助理缺席。”
……
芝愛明白了。
下午茶結束後,時音回慕府,進門時正好與辛莉芬母女打了個正面。
客廳內坐着幾位辛莉芬宴請的圈內朋友,幾人正悠然自得地談笑,時音的進門打擾了一些氣氛,辛莉芬邊抿咖啡邊斜一眼,繼續談笑風生。
她目不斜視地上樓。
辛亞蕙正出二樓長廊,她又換了一身價格不菲的晚禮服,頸上帶着古韻含香的玉墜子,提裙走着,看見時音時楞一下,但是步伐不慢,兩人在長廊的兩頭正面接近,辛亞蕙打量時音,打量她極簡氣質的一身衣裝,打量她白淨削瘦的臉,打量她穿着高跟卻比自己嫺熟萬分的走姿,時音看也不看她,兩人在一秒間相錯而過,辛亞蕙若有所思。
不久,大廳傳來婦人們的讚美,辛亞蕙還沒到大廳中央,所有人已站起來向她鼓掌誇耀,辛莉芬優雅從容地替女兒接受,笑語四溢。
那天芝愛晚於時音回府,她照着時音的要求帶回一條黑色吊帶晚禮長裙,垂墜感十足的尾部是鏤空設計,可以隱約透出時音那很好看的細腳踝,仙氣,如果配上安妮之淚更美不勝收。
“錢用多少了?”時音問。
“一半了,不過手頭還有三套衣服和兩件首飾,全部賣出後大概還可以維持兩個月左右醫費。”
“恩。”她將後頸的長髮撩起,芝愛替她戴上安妮之淚。
恪。
門口突發出一聲響,芝愛停頓手上動作向那兒看去,不是叩門,但好像是有人在外面,時音聽着長廊上高跟鞋着急離去的步伐聲,看鏡子說:“繼續。”
芝愛爲她將項鍊戴好。
她放下長髮。
燈光那一刻變得妖豔,宛如珠光一樣貼着時音的肌膚,黑色長裙與血紅的安妮之淚是絕配,這樣的裝扮與時音也是絕配,從上到下好美好美,芝愛滿意,而她安靜地看着,看一會兒後單手解項鍊褪禮裙,輕言:“頭髮長了。”
3
到此爲止都很順利,房間裏的一箱子酒一天比一天少,每天都是由芝愛親自倒入洗手檯。
酒宴在半個月過後終於來臨。
那天下了一場大雨,一場時間很長的傾盆大雨,將空氣都帶得潮溼冰冷,辛亞蕙辛莉芬一早就出門,芝愛也早早出門。
房間梳妝桌上擺着甜點,時音站在全身鏡前,拿剪刀將自己過長的髮梢一刀刀地剪斷。
碎髮落在地板上。
她平靜,就當這是無數天中的其中之一般平靜,剪髮,盤發,撫脖頸,安靜地看着鏡中的自己,然後放剪刀。
等。
等芝愛的短信來,等她完成她負責的那個部分。等甄均的電話打來,等他說出自己想聽到的話。
她不急。
從下定決心到實際行動,才一個月而已,她不急。
就只是看着鏡子裏的自己,看比兩年前瘦了許多,還沒上妝的自己,手指撫過頸口,鎖骨,最後輕按在腰腹處……
……
……
嘀——手機在一刻鐘後響起,屏幕上閃動甄均的來電。
***
離酒會開幕還有一個小時,磅礴大雨,載時音的車特意繞到俱樂部大廈後門。
宴會舉辦地在頂層,她坐電梯,有幾位先到的富家公子攜女伴同進,她靜靜一人獨立在最後,聽前方低聲笑語。
到頂層。
電梯人走盡,時音最後一個出,甄均正好迎出來。
“甄伯伯。”她微笑,與老先生友善擁抱的同時觀察酒會入口,一共一個入口,有專門人員檢收每位貴賓的邀請卡,也有不收邀請卡的,有兩種,一種是圈子裏的重級人物,一種就是如甄均的特聘人員。
“開始了嗎?”
“快了,來,你跟我來。”甄均帶着她向裏走。
時音進會場時刻意放慢腳步,等甄均走在前方,自己到接待人員身側說:“甄先生的助理晚點會到,是長髮黑衣帶着揹包的女人,請在遇到她後將她帶來廚房。”
“甄先生的助理不是一位……”
“換了。”
接待人員看她與甄老先生親近,又看她低調的衣裝,認定是內部人員之一,點頭說:“好,我們會注意。”
時音入會場,去廚房的路上打量一眼,這酒宴的場地以地中海花園爲設計主題,玻璃牆外的摩天大廈與跨江大橋一覽無餘,格調非常好,只是賓客還不多,主人也沒到,氛圍比較幽靜。
隨甄均進廚房後開始幫忙,隱約聽見外面酒會漸漸熱鬧的聲音,甄均說:“丫頭,要是你爸當年老實做生意,現在你就是這外面的客人,心裏可惜嗎?”
時音不回答,只是無聲地笑了笑。
甄均還是喜歡她的,以前也有過收養她和芝愛的想法,但奈何債務太大,實在無力替她們母女包攬,只能在短時間內給予一些衣食幫助,直到慕母閃電嫁給慕羌後,才慢慢斷了聯繫。
酒會的後半段,廚房內起了陣小騷動,一些女員工低語:“少董到了……”
酒會的主人到了。
時音看時間,跟芝愛所約時間就在此刻,甜點工作相比前兩個小時清閒許多,她再注意向門口,有人進入廚房向甄老先生的方向走來,友好地邀請他參與進宴會,表示是主人的意思。
甄均欣然接受,特意在會話中帶上時音:“我可以邀請我的女伴一同出席嗎?”
“可以,”對方欣然應允,“甄老先生,我們少董誇讚了您的手藝,正要見您和您的助理小姐。”
時音禮節性淡笑。
這時候門口終於有了芝愛的身影,芝愛遠遠看着她。
“甄伯伯,”時音立刻說,“可以請你等我換件禮服嗎?”
……
芝愛穿着低調的黑衣,將揹包拿下,與時音一起進入廚房隔壁的更衣室,門一關她就開口:“我有事要說。”
“說。”
芝愛先將禮裙從揹包內拿出,再到門口將門虛掩開一點點:“看辛亞蕙。”
她走到門前,視線落到正與賓客交談的辛亞蕙那方,母女倆都很端莊,辛莉芬不時將手搭在辛亞蕙的後背向他們介紹她,辛亞蕙表現得很好,禮裙挑選了第一次試穿的那件,綽約多姿,整場酒會的焦點大多在她身上。
更準確來說,是在她脖子所佩戴的項鍊上——那條項鍊與安妮之淚一模一樣。
“她知道我們要來的事情,她這樣做是甚麼意思?”
芝愛這樣問,時音並沒有過多的表情,淡靜地收回視線,勾了勾手指,芝愛就將安妮之淚佩戴到她的頸上。
“一模一樣的東西只有真假之分,她戴了假的,但她讓多數人都認爲她是真的,久而久之她就是真的,我戴了真的,沒有人爲我證明,我就是假的。”
“她設計我們?”
時音輕輕地撫摸着頸口的紅寶石:“但是隻要有一個人認爲它是真的,我們就還是真的。”
“誰?”
“地位高於那些多數人的人。”
……
甄老先生是西點界大師,有足夠的資格讓酒會的主人親自介紹給在場賓客,時音以他女伴的身份一同入場,那時已是酒會末尾,玻璃窗外夜景璀璨。
她初進一些賓客眼裏時,就如夜空般神祕,頸上的安妮之淚驚心奪目,周遭賓客先被開門的聲響吸引過來,然後注視她,這種注目漸漸從小範圍蔓延到大範圍。
辛莉芬母女在酒會中央處,因周遭相談甚歡的人都朝角落一處看纔跟着看去,辛亞蕙先皺一下眉,接着很快化淡,環着臂撫摸自己的項鍊,不露神色地抿一口酒。
這陣注視很快也蔓延到了宴會主人那兒,年輕的少董正在與人熱聊,經身邊人提醒朝着那處看,而後向自己的朋友圈暫別,換一杯酒向那方走去。
時音站在原處不動。
那位年輕的主人正在過來。
他繞過一些人,折過一些路,一直向她的方向走來,交響樂悠揚,她靜靜站着,等這個人。
他走得越來越近,相互的面容也越來越清晰,終於在離七步距離時,他的注意力往她身上帶了一眼,步子因此一停頓,時音正視他,他也盯着她,面露訝異。
接着,才繼續向她走過來。
一個月的處心積慮都是爲這個人,現在雙方入各眼,舞臺帷幕拉開,兩人走近後又相視一眼,他向着甄老先生敷衍性碰杯飲酒,放下酒杯後甚至忘了要將他介紹給在場賓客,又看時音,一直看,時音別開頭,他終於在此刻說:“好久不見。”
這句問候語驚動原處的辛亞蕙,她復而皺眉。
這會兒,時音纔將視線重新落到他身上——落到兩年不見,面容更加清俊的嚴禹森身上。
“你好。”她應。
4
只有VIP名單上的人才能收到邀請卡,收到邀請卡的人不一定會去,但沒收到邀請卡的人一定會想法設法進入宴會。
席聞樂就是那個被列在VIP名單首位,卻永遠不會來的人——他只是個純粹的滑雪愛好者,在愛好這回事上,不會融入任何生意和社交。
要見到他比進總校還難,想走捷徑的辛亞蕙撲了個空,時音則將無人競爭的嚴禹森逮了個正着,現在兩人面對面,嚴禹森拿了杯雞尾酒遞她,她接。
“我不知道有你。”
“甄老先生與我是師徒關係,他出了點小狀況,我來幫他。”
他點頭。
單嚴禹森與她相識這點就徹徹底底敗了門外漢的辛亞蕙,頸上的項鍊瞬間變成棘手之物,辛亞惠立刻轉頭:“媽……”
“別驚。”辛莉芬低聲說。
但周遭形式正在悄悄改變,藝人的女兒與宴會主人的朋友哪個身價更高一點的答案可想而知,衆人都藉故往別處去,辛氏母女有些尷尬。
芝愛在暗處站着,一邊看她們,一邊給時音打入一通電話。
嚴禹森正在對時音滿腹疑問欲言又止的狀態,這個點上響起的電話把氣氛釀得更加微妙,時音轉身接手機,他在原地吸了口氣。
芝愛並沒在電話裏說甚麼,時音掛了電話,向他說:“今天看見你我很高興,可惜要先走了,家裏有點事。”
“這麼早?”
“酒會已經到末尾了啊,少董先生。”
安妮之淚在她鎖骨間閃爍,一步步地後退一點點地迴轉身子,冰肌與體香緊緊抓着人的視線,嚴禹森開口:“哪裏能再見到你?”
芝愛就在這個時候出來接時音,問:“今晚的烹飪課還去上嗎姐?”
“今晚時間太晚了,後天再去。”
姐妹間的對話絲毫沒將嚴禹森放在心上,實則句句說給他聽,時音乾脆利落地離開,只留給所有人一個纖瘦的背影,嚴禹森目不轉睛地看着。
烹飪班。
全市的烹飪班就那麼幾家,要找到時音所在的那家對一位人脈廣闊的富家公子來說何其容易,何況時音還給了他一天的時間。隔天的傍晚,她就在上課的樓外見到嚴禹森和他的車。
時音不下樓,自顧自地上課,任他在外面冒雨等了三個小時。等課時結束後他還在,正是傍晚,雨暫時停,她立在樓道口不退不進,他靠着車說:“跟我喫個晚飯,我想跟你談談。”
晚飯地點由嚴禹森挑,在一家幽靜的西餐廳。
兩人隔桌坐着,時音懶洋洋地靠椅背,心不在此,有事沒事地用指尖挑撥着叉柄。嚴禹森滿腹心事地坐着,注視她。
她喝茶,嚴禹森不動。
她不理他。
等到他開口的時候,說:“你瘦很多。”
“看不到其他東西嗎?”時音擱茶杯。
“?”
“成熟。”
他點頭,但時音當他是附和,冷笑一聲。
嚴禹森繼續低着頭,她開始獨自用餐,說是說有話要談,但真正面對上了又猶豫不決,她又喝一口茶,放茶杯時他兀地開口:“你過得還好嗎?”
“他的狀態怎麼樣?”她反問。
嚴禹森停頓了會兒,回答:“兩天沒喫東西沒睡覺,兩天後回歸正常。”
她邊用餐邊呵笑一聲,笑得蒼涼又短促,嚴禹森繼而問:“爲甚麼分?”
“他沒告訴你?”
“他不會說。”
“Waitress!”時音側頭喊服務。
茶又加滿,服務生退下,她搖着杯子聳肩:“性格不合。”
“性格不合……”他默唸點頭。
“我不是還欠過你一次交往,跟他好了後又把你撇得乾乾淨淨。”
“對,你說過讓我泡。”他注視時音。
這樣的氣氛下,兩人自然而然地相視,良久的安靜後,她問:“你還喜歡我嗎?”
“他如果沒有追你,我會追。”
時音點頭。
手中的茶杯轉啊,轉,兩人間沉默寂靜,嚴禹森低頭不語,時音仰頭吸氣,幽暗的燈光打在餐桌中央的雕塑品上。
許久,她說:“我還不愛你。”
嚴禹森抬頭,目光放到她身上。
“但是我現在倦了……所以你可以擁有我。”
嚴禹森的呼吸有變化,時音繼續喝茶,又是一番長久的寂靜。
“你是他的前任,他是我的兄弟。”
她點頭:“你也接受不了。”
苦笑,喝了最後一口茶,拿手包起身:“我回家了,不用送我,我搭Taxi。”
嚴禹森還坐在原位,他再次看着時音走,她不回頭。
……
出餐廳後,時音被迎面冷風吹痛了眼睛,抬手擦掉眼角的溼汽,嚴禹森說的一句句關於他的信息還擲地有聲地在心裏衝撞。
——兩天沒喫東西沒睡覺,兩天後回歸正常。
——他不會說。
原來自己愛上的是這樣一個薄情的人,她花了兩年才跨過的坎,他費時兩天就輕而易舉地擺平,走在冷風裏內心蕭瑟,長髮被散雨打溼,時音咬緊脣閉上眼。
而嚴禹森坐在餐廳內,凝眉回想她的話。
兩個人在各自的世界傷神,糾結,苦悶,掙扎,到極點後迸發,他忽地起身離座。
雨汽溼冷,時音慢慢地依着花圃圍欄蹲下身,她隱忍着不哭,不要哭……快忍不住的時候手臂忽被拉起,人也被拉轉過身,頂上是傘而面前是嚴禹森,她落淚的那一秒被他親,兩人間第一個吻預示這段關係的開始,淚直接從眼角落到鎖骨,她緊閉眼不推他,也被他緊緊地抱着腰,吻越索越深,時音都給他,全部給他。
……
雨好冷。
風好凶。
感覺好陌生。
5
嚴禹森把她送到慕府時,已是八點,雨已停。
車外夜深露重,車內一直沉寂,兩人靜坐,時音閉眼靠着椅背。
……
“等時間合適,我去跟他提我們的事。”他說。
“恩。”
依然寂靜。
時音慢慢睜眼往他那方看,他正目視着前方,腰板無法放鬆。
“你有負罪感?”
他微微眯着眼,吸氣說:“以前他很喜歡你。”
時音坐起身,在他臉上輕輕地親一下,嚴禹森轉過來看她。
“我和你都不欠他。”
而後時音反手開門,嚴禹森降下車窗:“後天我送你去上課!”
“下午三點。”她在車燈前回轉過身。
他點頭。
……
嚴禹森走後,時音帶着一身疲憊回到慕府大廳,慕羌這段時間在國外出差,大廳內沒見着甚麼人,她上樓回臥室,剛扭門把,察覺一旁轉角口的身影。
辛亞蕙靠在那兒往她看。
時音特意不開門,等着辛亞蕙走到自己身邊:“姐姐。”
喊得親切。
不看她也知道她的臉上有甚麼樣子的笑容,時音包內手機響,低頭查看,辛亞蕙則靠着門框與她裝熟:“姐的朋友圈很廣,我都沒有想到。”
“在開車?”時音自顧與嚴禹森通話。
辛亞蕙不急不躁地環臂等着。
“等你回去再講電話,現在好好專心開車。”
……
“恩,早點睡。”
掛了電話,辛亞蕙即刻接上:“媽媽有一場電影的首映會請姐姐參加,姐姐不如帶上男朋友一起?”
“接着呢?”
辛亞蕙用眼神表達疑惑,時音笑:“接着就靠着我的男朋友踏進他的社交圈子,接觸一切你想接觸的人。”
她不說話。
“慕羌跟你說了多少?你又瞭解了這個圈子多少。”
因爲被時音如此直白地揭了底,辛亞蕙呼吸微微地加快,繼續笑:“時音姐不會長遠一點看?你跟你相中的人在一起,我跟我相中的人在一起,我們互幫互助往上游走,不管是誰成功這個家所有人都會高興,三媽也會。”
從這口氣看來慕羌沒有全將兩年前的事告訴這對母女,否則她不會這麼無防備地來討資源,時音搖頭:“你說錯了,我們任何一個人的成功都是另一個人的災難。”
“事態也可以不往這種方向發展,我對姐姐你很友好,只是你從始至終都不太理我,靠近我一下不行嗎?”
時音嘆一口氣,特意走近辛亞蕙一步:“你知道嗎。”
兩人近距離相看.
“每次你對我笑我都能在你眼睛裏看見攻擊性,你裝得好,但太急功近利,我實在對你喜歡不起來。”
話說完恪一聲響,芝愛開了房門,三人相聚在門口。
時音收視線進房間,臨關門前再次回頭:“還有。”
辛亞蕙臉色已經難看,聞聲盯時音。
“我的明天不一定是末日,但我的今天一定是你的明天,怎麼來的就怎麼走。”
砰,時音將門關。
***
與嚴禹森的交往持續了半個月,他一直留在這邊,甚麼都順着時音,對她很好,她也盡職做一個女朋友,上課由他送,下課後配合他的行程去各個地方約會,他到哪兒都牽着她,這段日子過足了高中時沒有得到的癮。
只是兩人都有閉口不談的話題,他不談他的圈子,她則不談她的家事。
交往的第三個星期一,時音照例在下課後坐他的車去喫晚飯,嚴禹森開車,她坐在副駕駛和芝愛打電話聽慕母的休養情況。
“喫祕魯菜?”他詢問她意見。
“喫點清淡的。”她搖頭。
他正想的間隙,時音掛電話,看着窗外:“中餐吧。”
“行,叫廚房做點口味輕的。”嚴禹森爽快加油門,車子一溜轉過幾條街到了一家有名的中餐廳,他停車後,兩人搭着電梯進餐廳,正走向座位,忽聽有人喊他名字。
時音和他一起看過去,不遠處的幽靜包廂內有兩名男子朝他舉了下手,口中稱呼他“嚴少”,看架勢都是公子圈的玩伴,他在她耳邊說:“是熟人。”
同時刻意將她拉到自己身側擋住對方看過來的視線,時音面色清淨,說:“你去一下吧。”
“我去一下。”
嚴禹森朝那包廂走去,時音挑安謐的位置坐下,讓服務員將四周用以隔音的竹簾降下來。
他走時把外套和手機留在這兒,她先看菜單,沒多會兒,桌上他的手機響。
時音翻了一頁,順便看去,手機一邊響一邊閃着來電人稱,。
一個字。
席。
6
心在跳。
時音一直看着手機屏幕,手慢慢觸到開鎖滑鍵上。
鈴聲還在響。
響。
她輕輕咬脣。
唰——竹簾被服務員掀起,嚴禹森走進來,時音收手,手機也恰巧響停,屏幕暗下。
“你點好了?”他坐下看菜單,剛拿手機開鎖看,竹簾又忽被撩起,那熟人中的其中一個男生跟進來。
“嚴少我這邊還有件事兒……”剛出口,那人看見時音,“喲,嚴少你女朋友?”
“老朋友。”嚴禹森改了一個詞,詞義微妙,又問,“還有事?”
時音低頭撫發涼的手臂,男生由此察覺出撞上了不該撞的場面,簡單幾句說完,就找藉口退出了包廂。
時音看向別處,嚴禹森咳嗽一聲:“因爲我還沒告訴……所以……”
“要在熟人面前避嫌,”她回,“我理解。”
他一時不說甚麼,看手機,往她這邊看一眼,再次起身說:“我出去回個電話。”
她點頭。
然後他出去了。
氣氛尷尬,時音獨身留在包廂內,閉眼,眉心微微地蹙。
五分鐘後嚴禹森回來,他放手機坐下,試探性看她一眼:“家裏電話。”
“催你回去嗎?”
“不是,”纔剛出口,他又改口,“不過再過些日子是要回去幾天。”
時音看他。
他也看她。
手伸過桌面,她慢慢地握起嚴禹森的手。
“要回來。”
三個字承載着多麼重的期望與壓力,所有賭注壓在他身上,自己已經沒有退路,所以深深望着他,直到他點頭。
“這次回去,我會找機會……”
沒有說下去,兩人都懂,她點了頭,嚴禹森將她的手握緊。
***
三天後,嚴禹森回去了。
日子重新回到原來的樣子,時音不再上烹飪班,她將手機全天二十四小時開着,等。
已到關鍵時刻,房間內酒一天比一天少,日夜白晝也過了一個又一個,她用長久的時間坐在梳妝桌前安撫自己。
一定會照着她所希望的進行。
一定會的。
……
兩天後,手機響起的一霎那心上一懸,時音從桌前起身,芝愛將手機遞她:“嚴禹森。”
她接到手裏,芝愛靜候在旁,她擱到耳旁。
“……”
“時音。”
“恩。”
“……我跟他說了。”
她呼吸着。
“我說,我現在有個決定好好談的女朋友。”
閉上眼。
“還沒有說是你,他沒深問,”似乎也懊惱於自己的猶豫不決,嚴禹森沉默了會兒,繼續說,“下星期我們去奧地利。”
時音睜眼。
“我想把你也帶去,趁這個機會……見個面。”
“下星期嗎?”
“對,我跟你會先飛去那兒的雪地度假屋,他晚幾天到,待八天,滑雪。”
……
還沒等到回答的間隙,嚴禹森再開口:“上次,我們喫中餐那次。”
“?”
“我做錯了。”
她不應。
“我以後,會讓你光明正大地見我的朋友,儘快。”他繼續說。
……
一段並不長久的兩相寂靜後,時音在這端回他:“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