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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周流六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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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土商人面如土色,艾伊絲用珠寶美玉構築七層寶樓,手筆之大,震爍古今。更奇的是,她早將寶樓修在谷中,用易溶的灰泥極盡僞裝,不令入谷之人知覺;再用翡翠假山堵塞地下泉眼,在崖壁中鑿成水池,積聚山泉,待到三通號角響罷,崖上的守候者打開閘門,放出瀑布,洗盡僞裝,現出寶樓;等到瀑布水盡,又牽動地下機關,翡翠假山升起,地底噴泉飛出。變化之奇,對比之深,但凡目睹之人,無不震撼莫名。

  艾伊絲高叫:“各位評判,可願隨我入樓一觀?”三老對視一眼,默默起身。艾伊絲又瞅一眼谷縝,冷笑道:“你不怕嚇破了膽,也來見識見識。”谷縝笑道:“區區是嚇大的。”艾伊絲瞧他鎮定自若,心中大爲不快,但她自負必勝,不信谷縝還有高招,故而冷冷一笑,走在前面。許多中土商人心懷好奇,也隨之上前。

  衆人走近“七寶樓臺”,方纔還是雜花生樹,經過懸天瀑布、地底噴泉洗過之後,雜樹亂草一掃而空。瑤階前堆霞凝紫,芝蘭叢生,陣陣清風過去,枝葉隨風,竟有鳴玉之聲。衆人恍然驚覺,這些芝蘭花草竟也是珠玉雕琢,幾乎可以亂真。

  樓前一階一柱,一門一戶,無不雕鏤神仙人物、經傳故事。寶樓依山而建,推門而入,轉動門側機關,樓頂的火珠會聚日光,幾經折射,點燃了牆上水晶壁燈,照得滿室生輝。一棵珊瑚巨樹挺立樓心,枝幹扶疏,散發淡淡紅光,僅是這樹珊瑚,已是舉世無雙的寶物。

  珊瑚樹後是一排雲母屏風,屏上明月雲朵天然生成,星辰用金剛石代替。堂中幾面碧璽小凳,外紅內綠,配以翡翠長几,天生地造一般。

  衆人踩着玉階盤旋而上,琳琅滿目,眼花繚亂,珍寶之中,最驚人的還是一座硨磲妝臺,長寬丈許,接以紫玉,鏡面爲整塊水晶,五尺見方,光照滿樓。至於其他陳設,無論大小,均是少有的奇珍。

  走出寶樓,中土衆商無不爽然自失,心中珠光玉影,久久難泯,紛紛尋思:“這回輸定了。”三位評判回到原處,寡婦清嘆道:“佛經以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瑪瑙爲七寶,可是這座寶樓,又何止七寶之數?”呂不韋也說:“西財神,這座七寶樓臺,你造了多少時候?花了多少本錢?”艾伊絲道:“耗資億萬,費時三年。”呂不韋嘆道:“這麼說,南海鬥寶之後,你就開始建造了?”艾伊絲笑道:“就等今日一雪前恥!”說罷注視谷縝。谷縝笑笑不語。寡婦清見他神氣,心中一動,問道:“東財神,你的珠寶呢?”

  谷縝笑道:“小子窮酸得很,沒有珠玉爲樓的氣魄,只得了小小一方玉石,還請諸位品鑑品鑑。”衆人均感好奇,心想天下間還有甚麼玉石,能與這一座匯聚珍寶的樓臺媲美?

  谷縝探手入懷,取出一方玉印,玉質瑩白,式樣古樸,而且還非完璧,印角破了一塊,乃用黃金彌補。

  衆商人見這玉印,無不大失所望,艾伊絲不料對方如此弱勢,心中大爲疑惑,只有三名裁判凝注玉印、目射奇光,寡婦清忽道:“東財神,這東西是真是假?”谷縝笑道:“一瞧便知。”當下雙手捧上。寡婦清接過審視片刻,遞給呂不韋道:“古董你最精通,這東西像是真的。”

  呂不韋輕輕把玩,嘆氣道:“建文帝失蹤以後,這寶物也隨之湮沒,不料今日重現人間……”感慨之色溢於言表,嘆息良久,遞到計然手裏。計然先生低頭注視,一言不發。寡婦清道:“二位還有甚麼高見?”

  計然先生只是搖頭,呂不韋見狀,起身宣佈:“今日鬥寶,東財神勝出!”

  此言一出,羣情譁然,中土商人驚喜過望,艾伊絲卻臉色漲紅,銳聲高叫:“憑甚麼?難道我的‘七寶樓臺’還不如這一方破印?”

  呂不韋未答,計然先生卻徐徐起身,沉聲道:“艾伊絲,你可知道這方玉印的來歷?”艾伊絲道:“藍田玉天下多的是,又有甚麼稀奇?”計然先生哼了一聲,說道:“你聽說過和氏璧麼?”艾伊絲臉色微變,注視他手中玉璽,眉頭微微皺起。

  “授命於天,既壽永昌。”計然長嘆了一口氣,“始皇帝以來,這枚玉璽就是我中華的傳國之寶。七寶樓臺不過耗資億萬,三年而成。這枚傳國玉璽卻見證了我中華千年興衰,爲了它,流血萬里,伏屍億萬。你說,是三年長久,還是千年長久?億萬資財,又比得過億萬人的性命嗎?”

  艾伊絲纖指緊攥,指節亦成青白,寂然半晌,她忽地身子一鬆,咯咯嬌笑,大聲說道:“輸就輸了,有甚麼了不起的?”

  谷縝道:“既然認輸,就須履行賭約。”艾伊絲仍是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谷縝也不打斷,負手微笑。艾伊絲笑了一盞茶工夫,才說:“谷縝,你傻了麼,誰跟你有賭約?”

  衆人齊齊變色,谷縝笑道:“好傢伙,你要賴賬?”艾伊絲笑道:“谷小狗,你記不記得師父常說的一句話?”谷縝皺眉道:“無奸不商?”艾伊絲笑道:“你既然知道,還跟我提甚麼賭約?”陸漸心中怒起,高叫:“你這是言而無信!”

  艾伊絲冷笑道:“言而無信,你又能將我怎樣?”陸漸一緊拳頭,挺身欲上,忽見艾伊絲打個響指,衆胡奴吹起號角,剎那間,從鉅艦裏衝出來數百剽悍漢子,身披堅甲,手持長矛彎刀。峽谷山頂,也似雨後春筍,呼啦啦冒出無數人頭,手持強弓銳箭指定下方。

  呂不韋變色道:“艾伊絲,今日是文鬥,你暗藏武備,意欲何爲?”艾伊絲笑道:“你們幾個老東西,真是又蠢又迂,做了半輩子商人,卻不懂甚麼是商道!”

  寡婦清怒極反笑:“耍無賴纔是商道麼?”艾伊絲冷冷道:“能耍無賴,纔算本事。我們經商爲了甚麼?爲的是富國強兵。一旦兵甲精強,我的貨物想賣哪國,就賣哪國,想賣給誰,就賣給誰。哪國不買,我滅其國,誰人不買,我滅其門。老婆子,如今大勢已去,你想耍無賴,怕也沒有機會了。你們三個偏心偏意,一心幫着谷小狗贏我,待會兒落到我手,定叫你們生死兩難。”

  呂、清三人聞言,氣得渾身發抖,唯獨計然先生不見喜怒。谷縝嘆了口氣,說道:“艾伊絲,你的對頭是我,不要遷怒於人。”

  艾伊絲瞅他一眼,冷笑道:“你嘴裏說得好聽,心裏打的主意還不是跟我一樣?你在前,戚繼光在後,料想今日鬥寶你輸給了我,也必然施用武力,逼我就範。”

  谷縝笑笑說道:“瞞不過你的眼睛。”艾伊絲道:“可惜,我既然知道,豈會容你得逞?姓戚的人馬不過三千,我在沿途佈下一萬人馬,就等他一頭鑽入圈套。哼,現如今,只怕你那位戚參將早已全軍覆沒、死無葬身之地了!”

  

  陸漸驚怒交迸,晃身縱出,心想:“擒賊擒王,拿下這毒婦再說。”他去得比箭還快,搶到艾伊絲身前,剛要出手,忽覺一股陰寒之氣從左側衝來。陸漸不敢硬接,將身一閃,一股銀白細絲擦身而過,拂過脅下衣衫,涼沁沁若有溼意。

  溼意所過,經脈一陣酥軟,陸漸的招式幾乎使不出去,當即向後掠出,將“大金剛神力”運轉一週,纔算驅散了那股寒氣。回頭一看,仇石站在遠處,冷冷瞧着自己,忽一揚手,袖底射出一縷銀絲。

  陸漸屢次與西城高手交手,深知“周流八勁”,單一一種內勁,必須借物傳功,這股銀絲分明是一股水劍,傳遞“周流水勁”。於是沉喝一聲,顯露“唯我獨尊之相”,浩氣排空,水劍化爲千點萬滴,爲“大金剛神力”所逼,全數外向,反朝仇石罩去。

  仇石只一晃,身法變快,撞入水花中間,這一下好似燒紅的鐵塊擲入冷水,滿天水滴“哧”的一聲化爲水霧。仇石呼呼兩掌,水霧嫋嫋繞繞地罩向陸漸。

  陸漸在紫禁城見過這“玄冥鬼霧”。有形之水易破,無形之水難防,仇石將水流化爲霧氣,對手沾着一點,吸入一絲,霧中附着的水毒便會立刻侵入。陸漸若非練成“大金剛神力”,一照面就着了他的道兒。饒是如此,他也不敢大意,使出“明月流風之相”,掌勁流轉,漫如清風,霧氣一旦飄來,即被勁力掃開。

  仇石怪嘯一聲,身法轉疾,勢如一道黑水流動,霧氣自他身上絲絲瀰漫,敵我雙方均爲籠罩。陸漸拳腳飛舞,一面不令霧氣沾身,一面運轉“補天劫手”,感知仇石方位,待他逼近,突然大喝一聲,從“明月流風之相”轉爲“大愚大拙之相”,呼地一拳送出。

  仇石揮掌一迎,頓覺不妙,慌忙轉動“無相水甲”化解來勁,不料陸漸拳勁剛猛,水甲隨聚隨散,有如竹筍一般層層剝去。仇石退到江邊,水甲已然耗盡,陸漸的拳勢兀自不歇,只好將身一縱,“嘩啦”跳入水中。

  落水之時,仇石雙腳飛踢,帶起兩股水劍射向陸漸。陸漸呼呼兩掌,水劍迸散,彷彿下了一陣急雨。不料水劍才被擊散,仇石又催水流射來,他身在江中,佔了“週六五要”的地勢,流水取之不盡,前後相續,有如兩條水龍搖來擺去。陸漸被這兩道水流纏住,一時無法脫身,唯有揮掌擊水。

  艾伊絲見機,大聲喝道:“還不動手?”衆伏兵挺身上前。谷縝呵呵一笑,把手一揮,中土商旅紛紛撕開外套,露出明晃晃的鎧甲,取出藏在袍子下方的兵器。丁淮楚的腰間繫了一口軟劍;洪老爺使一對金瓜流星錘;張甲、劉乙師出同門,均使一對銀槍。原來這羣商人都是谷縝特意挑出,並非尋常商旅,而是精通武藝、以一當百的好手。

  衆裁判看到這裏,無不苦笑。原來雙方名爲鬥寶,實則早已打定主意,各逞武力,一決雌雄。

  惡戰一觸即發,這時忽見江水上流駛來一條快船,船頭一人滿身是血。艾伊絲看見,流露古怪神色。

  快船靠岸,船頭那人跳上岸來,衝艾伊絲一膝跪倒。艾伊絲道:“你來幹嗎?不是讓你堵截戚繼光嗎?”那人俯着身子,聲帶哭腔:“小的奉了號令,等那姓戚的入伏,不料他兵到半途,突然改道,直奔九江。”

  艾伊絲失聲叫道:“甚麼?”那人又道:“我們隨後追擊,不料姓戚的反客爲主,在馬當山設下埋伏,只一陣,便……便……”艾伊絲心急如焚,叫道:“便怎樣……”那人道:“便將我們一萬弟兄殺得全軍覆沒,逃命的不過幾百個……”說到這裏,號啕大哭。

  艾伊絲臉色煞白,喃喃道:“一萬?三千……”突然飛起一腳,將來人踢了個跟斗,厲聲道,“一萬對三千,三個打一個,怎麼會輸?”來人支吾道:“我也不知道,姓戚的擺了個奇怪陣子,有人拿毛竹,有人拿钂鈀,有的拿槍,有的拿棍,看着不起眼,一旦陷進去,十個弟兄,活下來的不到一個。”

  艾伊絲心神一陣恍惚,忽地掉頭怒視谷縝:“你早知道糧食在九江?”

  “艾伊絲,你的記性可不好!”谷縝笑了笑說道,“當年南海鬥寶,我就跟你說過,這一輩子,我就是你的剋星。再說了,你將大半的糧食藏在九江,船來船往,動靜甚大,我若不知,豈不是聾子瞎子?我還知道,你僱了四省賊寇守衛糧倉,故而我將計就計,借這鬥寶的機會,聲東擊西,將你的人馬分成兩股,一股設伏對付戚將軍,另一股守糧倉的人馬自然少了,正好方便戚將軍各個擊破。料想明日清晨,義烏兵就能抵達九江,這回我僱了千艘大船,一天工夫就能裝糧上船。呵,艾伊絲,你平時吝嗇得很,不料這一回如此大方,女人一大方嘛,連模樣兒也好看多了。”

  艾伊絲幾乎氣昏過去,糧食丟了還罷,壞了其師大事,如何擔當得起?此時變計,已是不及,她猛一咬牙,大聲道:“我丟了糧食,你也活不成。”方要下令廝殺,忽聽一聲大喝,陸漸雙掌一交,兩股水龍撞在一起,被“大金剛神力”裹住,化爲丈許水球,呼的撞向仇石。

  仇石抬掌一擋,便覺水球中傳來一股潛力,只衝得胸口痛悶,但恐陸漸還有後招,慌忙鑽入水中。

  陸漸一招逼退仇石,閃身如電,搶到艾伊絲身前,舉動之快,幾乎無人看清。艾伊絲只覺肩頭一痛,已被陸漸提了起來。

  陸漸惱恨艾伊絲歹毒,本想給她一些厲害嚐嚐,但瞧她嬌嫩模樣,又覺不好下手,便道:“西財神,讓你屬下退走,要不然……”威脅的話剛要出口,手背突然被人拍了一下。陸漸自從藝成以來,靈覺驚人,決無旁人靠近、毫無知覺的道理,更不用說被人神鬼不覺地拍中手背。他只覺一股奇勁透體而入,手臂痠軟,“大金剛神力”登時渙散。

  陸漸不及轉念,反肘撞向來人,不料那人輕輕伸手,只一招,便將陸漸手肘托出。陸漸這一肘之力,足以撞翻千斤巨石,被人輕易托住,簡直不可想象。他忍不住轉眼望去,一名老者揹負左手,立在身後。陸漸喫驚道:“計然先生……”

  計然先生一言不發,右手向臉上一抹,抹下一張人皮。艾伊絲一呆,歡叫道:“師父……”陸漸卻驚叫:“萬歸藏!”呂不韋、寡婦清雙雙起身,躬身齊叫:“主人。”谷縝卻是嘆了口氣,心中懊惱:“我早該料到:陶朱公是商人的祖師爺,計然卻是陶朱公的師父,天下敢以‘計然’自稱的,除了老頭子還有誰?”

  

  艾伊絲縱入萬歸藏懷裏,發出咯咯嬌笑。萬歸藏任她撒嬌,微微一笑,揚聲道:“仇師弟,出來吧!”

  仇石跳出水面,臉色慘淡,束手站在他身邊。萬歸藏也不瞧他一眼,又望谷縝笑道:“小谷兒,今日你立了一件大功!”谷縝笑道:“你不找我晦氣就不錯了,又哪有甚麼大功?”萬歸藏掂了掂手中的玉璽:“你找到這枚傳國玉璽,還不算大功麼?來日老夫榮登大寶,你這獻寶之功,可要大大地記上一筆。”也不顧谷縝臉色,笑吟吟地將玉璽揣入懷中。

  谷縝心中暗叫倒黴,臉上卻笑道:“我有如此大功,師父拿甚麼賞我?”萬歸藏淡淡一笑:“你雖有大功,也有大過,賞你之前,可要算清楚。”谷縝道:“大鍋我是沒有,大碗倒有兩個,一個盛菜,一個盛飯,師父若要,可沒有多的。”

  他東拉西扯,一味拖延時辰,萬歸藏心知肚明,笑笑說道:“我問你,你明知收糧食是我的主意,怎麼還要跟艾伊絲搗亂?”谷縝笑道:“我們小孩兒胡鬧,哪能當真?”萬歸藏臉一沉,冷冷道:“那麼戚繼光的義烏兵也是假的?”

  谷縝見他神氣,心知抵賴不掉,笑了笑,再不多說。萬歸藏又說:“仇師弟,你做了四省盜賊的首領,很了不起啊!”

  仇石渾身溼漉漉的,面色蒼白,活是一具水裏浸過的浮屍,聞言嘎聲說道:“落到你手裏,我沒甚麼好說的!”萬歸藏笑道:“有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你想不想要?”仇石冷冷道:“請講。”萬歸藏道:“你率所有屬下趕往九江,全殲義烏兵。你若做到,我準你返回西城,重建水部,並且傳你“周流六虛功”,讓你繼我之後成爲西城之主。”

  仇石初時神氣冷淡,聽到最後兩句,雙目一亮,澀聲道:“此話當真?”萬歸藏道:“當着衆人,我會說謊?”仇石聽到這裏,忽地雙腿一軟,跪下說道:“仇某任憑城主驅遣,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很好!”萬歸藏點了點頭,“倘若義烏兵精銳難當,我準你使用‘水魂之陣’。”

  當初萬歸藏藉口“水魂之陣”覆滅水部,仇石怕是自己聽錯了,神情不勝愕然。萬歸藏微微一笑,說道:“此一時,彼一時,你我都是歷劫重生,過去的事也就算了。”仇石心領神會,發聲長嘯,峽谷上方的弓箭手紛紛縮回頭去,他一縱身,踏上那葉飛舟,腳下轉動水勁,舟船無漿而動,飛速直奔上游,嘯聲未絕,他已連人帶船轉過河口。

  陸漸本想阻攔仇石,可是萬歸藏站在前面,一股無形氣勢壓得他動彈不得,心中明明想着舉步,可是事到臨頭,一步也跨不出去。

  只聽萬歸藏又說:“鳳凰兒。”艾伊絲冉冉拜倒。萬歸藏道:“你這次鬥寶敗北,還中了對方奸計,按理須有懲罰。”艾伊絲嬌軀一顫,眼裏透出一絲恐懼。萬歸藏說到這兒,忽又笑了笑,扶起她道:“如今讓你將功折罪,以‘魔龍’鉅艦封鎖長江,不許一隻糧船進入江南。”

  艾伊絲道:“徒兒領命,這裏的事……”萬歸藏微微一笑:“這裏的事?全都交給爲師……”艾伊絲應聲一顫,瞧了谷縝一眼,神色複雜難明。

  陸漸再也按捺不住,眼看艾伊絲要走,大喝一聲,雙拳齊出。萬歸藏大袖飄起,兩股磅礴巨力當空交鋒,陸漸噔噔噔連退三步,氣血翻騰,奇經八脈一陣麻痹。

  萬歸藏笑道:“陸漸,你是金剛傳人,對我又有脫劫大恩。紫禁城你助了穀神通一臂之力,可我並不怪你,要不然當晚你就死了。萬某有恩必報,只要你不與我爲難,今天我也不殺你!”

  陸漸手足顫抖,只覺經脈中的“六虛毒”好似毒蟲驚蜇,蠢蠢欲動,一時經脈痠軟,當真無計可施。

  “聽說穀神通死了!”萬歸藏目光一轉,忽又看向谷縝,“令尊堅忍不屈,天縱奇才,是我平生敵手。萬某很少佩服人物,令尊算是一個,加上坐化東瀛的魚和尚,世間高手凋零,叫人越發寂寞。”

  “說得好聽!”谷縝笑嘻嘻說道,“我爹一死,你心裏一定高興!”

  萬歸藏冷冷道:“老夫的心境,你又知道多少?不過,你之前功過相抵,我也暫不殺你。你乖乖呆在我身邊,陪我說說話,下下棋,待義烏兵事了,咱們再作計較!”

  谷縝笑道:“恭敬不如從命!”陸漸心中大急,瞪了谷縝一眼,忽覺谷縝伸過手來,在他手心飛快寫下“屏息”兩字,陸漸一呆,又見谷縝眨了眨眼。萬歸藏看得不對,冷冷道:“你們兩人幹甚麼?”

  陸漸心有疑問,屏息不答,谷縝笑了笑,也不說話。萬歸藏眉頭一皺,轉眼望去,忽見蘇聞香袖裏瀰漫出一縷若有若無的青煙,鼻尖傳來淡淡香氣。

  只聽撲通連聲,蘇聞香身邊,衆人紛紛軟倒。萬歸藏臉色微變,一晃身,如風疾退,去勢驚人,衆人尚沒還過神來,他已翻身一縱,落到了山崖頂端,再一閃就消失了。

  蘇聞香見他消失,纔敢掐斷線香。場上的衆人盡數軟倒,唯有五大劫奴、谷縝、陸漸七人事先屏住呼吸,才能挺立如故。

  “沒天理了!”谷縝大嚷大叫,“老頭子中了‘無能勝香’,居然還能逃走?”陸漸看看谷縝,又瞧了瞧衆劫奴,忽地恍然大悟,叫道:“你們早有商量?”但想毒香傷人,不太光彩,心中生出一絲不快。

  谷縝看出他的心思,嘆道:“這毒香殺了我爹,我也不想用它。可惜老頭子百毒不侵,除了這香,再也沒有法子可以制服他,形勢危在旦夕,我也只好做一做小人。”他頓了頓,又問,“聞香兄,萬歸藏的氣味你能嗅到麼?”

  蘇聞香道:“能!”谷縝道:“請帶路。”陸漸驚訝道:“幹甚麼?”谷縝笑道:“老頭子嗅入的毒香不多,尚不能讓他束手就擒,但瞧他狼狽逃走,足見香毒仍有效力。這機會千載難逢,咱們快快趕去,縱然殺不死他,也可打一打落水狗!”

  

  於是薛耳、莫乙、秦知味照顧中毒衆人,燕未歸揹着蘇聞香奔走在前,陸漸挽住谷縝跟在後面。奔行二十多里,蘇聞香忽道:“就在前面。”正要上前,陸漸攔住他說:“燕兄,你帶蘇兄在此等候,我若不勝,你二人立時逃回,招呼大夥兒逃命。”燕未歸默然無語,陸漸嘆道:“對不住,此行關係天下百姓,恕我不能善待自身,也連累了你們。”

  燕未歸神色一黯,蘇聞香抽抽鼻子,兩眼微微發紅。陸漸掉頭說:“谷縝……”谷縝冷冷道:“你若要我走,我抽你的大耳刮子。”

  陸漸心知多說無用,只得嘆了口氣。谷縝向蘇聞香討了“無能勝香”,燃起線香,與陸漸屏息走了數十步,忽見前方山崖森翠,環抱一個小潭。陸漸不見有人,正覺迷惑,忽被谷縝肘了一下,順他手指望去,潭邊草木倒伏,分明被人踐踏過。

  陸漸心念一動:“萬歸藏在潭下。”俯身拾起一塊尖石,方要擲入潭中,忽聽“嘩啦”一聲,一股巨浪衝天而起。陸漸揮拳送出,水花四濺,谷縝卻被水浪一撲,好比撞上了水晶牆壁,身子向後飛出,狠狠撞上山崖,只覺五內翻騰。他勉強站起,低頭一看,發現手中的“無能勝香”全被浸溼。

  青影一閃,落到小潭邊上。陸漸還在發呆,忽聽谷縝高叫:“快動手!”陸漸飛身趕上,送出一拳,萬歸藏勉力閃開,勁氣擊中崖壁,碎石亂飛亂濺。

  陸漸縱身上前,萬歸藏一轉身,左掌送出一道勁氣,他積威所至,陸漸不敢硬接,閃身讓過。萬歸藏得了空,手足並用,向山崖上攀升。陸漸提氣追趕,不料萬歸藏手足所過,頑石紛紛落下,陸漸抬掌反擊,崖上的老藤忽又活了上來,將他身子纏住,只聽“砰”的一聲,燃起一股烈火,順着枯藤燒來。陸漸第一次遇上“周流六虛、法用萬物”的神通,心中喫驚,奮力掙開火藤,抬眼一瞧,萬歸藏如大鳥般飄搖直上,轉眼工夫,已到山頂。

  陸漸見他一味逃走,足見毒香未解,不由精神一振,只兩縱上了山頂。眼看萬歸藏奔行在前,縱身趕上,顯出“極樂童子之相”,拳腳紛出。萬歸藏反掌抵擋,兩人勁力一交,陸漸只覺汪洋拳勁彷彿打在虛空,只覺胸口一悶,幾乎吐出血來。

  他心中喫驚,飛腳踢出。萬歸藏一旋身,左手勾向他的足踝,陸漸只覺一股奇勁鑽入足踝,身子不由微微一軟。萬歸藏也沒能化解“大金剛神力”,一個踉蹌向後跌出,整張面孔漲得血紅。

  陸漸方要追擊,不料拳勁方出,奇經八脈中一股痠軟。這感覺十分熟悉,陸漸拳到半途,再也送不出去,他知道“六虛毒”作怪,不由暗暗叫苦,定眼望去,萬歸藏盯着自己,神色專注喫力。陸漸大喝一聲,盡力按捺氣機,向前邁出一步,萬歸藏的雙目一瞬不瞬,也隨他退了一步。陸漸略佔上風,掄拳揮出,可是拳到半途,萬歸藏眼裏奇光暴漲,陸漸經脈痠軟,拳頭又無力垂了下來。

  “無能勝香”有如其名,天下間無論何種人物,一旦嗅到,均難免劫。萬歸藏嗅入甚少,沒有當場遭殃,饒是如此,毒香入體,一身神通也只剩下三成。他被陸漸逼入絕境,唯有使出絕招,引動“六虛毒”,擾亂陸漸的氣機,可惜神通大減,“六虛毒”的威力也打了折扣,無法一舉制住陸漸,只能盡力拖延他的攻勢。

  兩大高手空有一身武功,卻都無法全數使出,這感覺如琢如磨,叫人氣悶難忍。陸漸的拳頭舉了又放,放了又舉,渾身上下汗如雨落。萬歸藏也是氣喘吁吁,汗透衣衫,臉色蒼白如紙,雙手中風似的微微顫抖。

  這時谷縝爬上山崖,見這情形,先是喫驚,一轉念明白過來,施展“貓王步”,直奔萬歸藏。萬歸藏只好丟下陸漸,繞到一棵大樹後面,谷縝飛身趕上,兩人樹前樹後繞了一圈,一根樹枝橫空而出,刷地纏住谷縝。谷縝幾乎摔倒,忽覺勁風逼人,轉眼望去,陸漸與萬歸藏拳來腳往,鬥在了一起。

  兩人拳腳緊湊,兇險百出,谷縝立在一旁,只有瞪眼觀看的份兒。

  十合不到,陸漸忽叫一聲:“着。”使個“大愚大拙之相”,揮拳送出。萬歸藏伸手一擋,彷彿身不由主,高高拋起,落到了樹林上方,忽地一個翻身,飄然鑽入林子。

  陸漸這一拳開山斷嶽,不料打在萬歸藏身上,仍似落在空處,從拳頭到胸口一陣難受,更沒料到,萬歸藏狡猾透頂,居然借了他的拳勁逃走。兩人追入林子,早已不見了萬歸藏的影子。

  “該死!”谷縝跌足大叫。這時回頭找蘇聞香,萬歸藏必然逃遠,兩人只好硬着頭皮,在樹林裏亂闖一氣。過了時許,陸漸臉色突然一變,叫道:“不好!”谷縝道:“怎麼?”陸漸道:“‘六虛毒’擾動得厲害,萬歸藏似乎變強了!”

  “變強了!”谷縝一呆,叫道,“糟糕,毒香要失效了!”話音未落,遠處傳來一聲長嘯,有如蒼鷹沖天,中氣十分充沛。

  兩人對望一眼,面如土色,雙雙放棄追蹤,掉頭就跑。

  逃不多久,陸漸臉色慘灰,氣喘吁吁,起初還拉着谷縝,漸漸步子變慢,落到了谷縝後面。谷縝喫驚道:“你怎麼了?”陸漸悽慘一笑,說道:“谷縝,他追上來了!”

  “你怎麼知道?”谷縝喫驚問道。

  “他離我越近,‘六虛毒’鬧得越厲害!”

  谷縝一皺眉,低頭想了想,輕聲道:“不好,如果你的‘六虛毒’感受到老頭子的真氣,老頭子的真氣也一定感受得到‘六虛毒’,兩股真氣相互感應,任你逃到哪兒,他也能夠找到!”

  陸漸長吸一口氣,忽道:“谷縝,你走吧!”谷縝一愣:“你要我丟了你逃命?”陸漸點頭苦笑:“他能感應到我,卻感應不到你,我往西引開他,你向北逃命!”谷縝搖頭道:“陸漸,你認識我多久了,我可是棄友求生的小人?”

  “谷縝!”陸漸扣住他的肩膀,語氣十分沉重,“媽和萍兒都等着你,你死了,她們怎麼辦?媽苦了大半輩子,一下子死了兩個兒子,她活着還有甚麼意思?你一回南京,馬上帶着她們出海,大海遼闊,萬歸藏再厲害,也奈何不了你!”

  谷縝還是搖頭,陸漸發起急來,兩眼通紅,快要落淚,谷縝嘆氣道:“陸漸,我倒有個法子,也許出其不意,能叫老賊喫個大虧!”陸漸遲疑道:“甚麼法子?”

  谷縝笑道:“你也說了,他能感應到你,卻感應不到我。但若顛倒過來,把你換成我,把我換成你,老頭子料敵失算,一定要喫大虧!”

  “你換我,我換你?”陸漸滿心糊塗,“這是甚麼意思?”

  “很簡單!”谷縝微微一笑,“老頭子身在遠處,不能見人,只憑‘六虛毒’分辨你我。你用老爹教的法子,把‘六虛毒’傳給我,萬歸藏一定把我當成是你,而後我做魚餌,你做魚鉤。他忌憚‘大金剛神力’,十成功力,九成都要用來防範‘金剛傳人’,但不料我們掉了個兒,他留意我的時候,你藏在暗處給他一下,老頭子就算不死,也得喫個大虧!”

  陸漸連連搖頭,說道:“不行,谷島王說過,‘六虛毒’一旦傳給他人,那人必死無疑。”谷縝道:“無妨,你將傳毒的法子給我,打敗了萬歸藏,我再傳給你不遲。”

  陸漸一呆,穀神通當日只說“六虛毒”能夠傳出,沒說傳出之後能否傳回。他還沒想明白,谷縝焦躁起來,叫道:“陸漸,快一些,要麼來不及了!”

  陸漸也覺“六虛毒”如嬰兒將生,在母腹中躁動不安,他心慌意亂,一轉頭,與谷縝四目相接。谷縝知他心意,嘆氣道:“大哥,你不爲戚將軍着想,就不顧念江南捱餓的百姓嗎?”

  陸漸的心好似在油鍋裏煎熬,猛一咬牙,從懷裏取出“天子望氣術”的小冊子,苦澀道:“這是谷島王給我的,裏面有望氣之術,若有萬一,你用這心法察看‘六虛毒’!”

  谷縝笑笑接過,隨手揣進懷裏。陸漸深深看他一眼,一咬牙,伸手按上谷縝的小腹,‘六虛毒’凝如有質,嗖地離體而出,鑽入谷縝丹田。谷縝臉色慘變,撲通一下坐倒在地。

  陸漸硬起心腸,將他扶入草間,自己藏身樹後,以“萬法空寂之相”斂去生機。

  

  夜色朦朧,寒霧悽迷,霧氣悄然翻湧。萬歸藏冒了出來,兩眼炯炯有神,凝視谷縝藏身的草叢,低喝一聲:“出來!”說完跨出一步,不經意間,後背朝向陸漸。機不可失,陸漸奮身躍起,全力向前撲出。

  萬歸藏中了計,以爲陸漸藏在草間,“大金剛神力”從後襲來,全然叫他始料不及。他臨危不亂,盡力一閃,左肩一陣劇痛,身如流星曳電,凌空彈射而出,撞斷了一棵大樹,去勢不止,又向第二棵大樹撞去。他一轉身,雙手抱住樹幹,旋風般轉了一圈,跟着大袖一掃,千百樹葉勢如羽箭,嗖嗖嗖地射向陸漸。

  樹葉及身,皮破血流,陸漸叫這葉陣一攔,去勢爲之一緩,忽覺狂風壓頂,萬歸藏去而復返,呼地一掌向下拍落。陸漸揚手一擋,渾身發熱,眼冒金星,雙腳落回地面,深深插入泥裏。萬歸藏的真氣順他身子疾走,嗖地傳入土中,泥土陡然聚攏,將他的雙腳牢牢鎖住。

  萬歸藏鼓風吹葉,延緩陸漸追擊,結土爲牢,將他困在當地。陸漸動彈不得,眼看一指飛來,點中胸口“膻中”。這一指不但封了顯脈,而且封了隱脈。陸漸身如木偶泥塑,呆呆站在那裏,衝着萬歸藏怒目而視。

  萬歸藏捂着口,輕輕咳嗽幾聲,陸漸全力一擊,終究傷了此人。他沉思一下,拂袖掃出,風行草偃,露出谷縝的身形。谷縝面龐扭曲,痛苦得不成樣子,萬歸藏失笑道:“小谷兒,你的花樣還真多!這偷樑換柱的把戲,的確出人意料!”說到這裏,又看了陸漸一眼,“小子,你不知道‘六虛再傳,必死無疑’嗎?‘六虛毒’好比蠶蟲,以你體內的元氣爲滋養,對你本身的危害不大,可是一旦傳給他人,登時破繭成蛾,威力增長數倍,而且此番入體,再也不能逼出了。”

  陸漸悔恨交加,禁不住流下了眼淚,萬歸藏想了想笑道:“也罷,小谷兒死在你手裏,比我親手殺了他還要有趣。”也不瞧上谷縝一眼,抓起陸漸,身如大鳥穿空,一眨眼,融入密林之中。

  

  “六虛毒”入體,谷縝便覺不妙,那真氣有如一點火星落入油裏,渾身精血真氣,全都燃燒起來。

  儘管痛苦萬分,可又不得便死,萬歸藏的話他也聽到了,心中油然生出一絲絕望。

  到了生死關頭,谷縝反而鎮定下來。三年的九幽苦獄,使他心志堅忍、超乎常人,當下強忍痛苦,取出那本小冊子翻看。字句跳入眼中,好似蚊蟲亂飛,谷縝竭盡全力,將痛苦丟在了一邊,彷彿身體不歸自己所有,一味凝目細看。起初似懂非懂,但如穀神通所說,他天分極高,本是修煉“天子望氣術”的良材,看過一遍,便有所悟,看到第二遍,意與神會,腦海裏靈光閃動,模糊察覺出體內的“六虛毒”。

  這時看來,“六虛毒”並非鐵板一塊,氣色分爲八種,赤、橙、黃、白、青、藍、紫、黑,糾纏扭動,此消彼長,忽而赤光大盛,黑氣奄奄衰弱,忽而橙氣變強,白氣消弱殆盡。八氣之中,總有一氣至強,一氣至弱,其他六氣也各有消長,只是不太分明。

  谷縝突發奇想:“天之道,損不足補有餘,我何不用這至強之氣,補這至弱之氣。”他武功不高,但精通商道,深諳通有無、衝盈虛的道理,眼看白氣變強,當即存神默想,盡力引導那股白氣,不料這麼一試,白氣居然動了一下。谷縝喜不自勝,運起全副心神引導白氣,徐徐注入那股至爲衰弱的青氣,青白間雜,慢慢融合,過了一會兒,又慢慢分開。氣色一青一白,可是衰弱許多。谷縝不及細想,又見藍氣變強,黃氣變弱,便引動藍氣去補強黃氣。

  這麼以強補弱,以實盈虛,以有餘補不足,轉到第八轉,體內的痛苦有所減輕。谷縝又驚又喜,心頭靈光一閃,隱隱明白了脫困的關鍵。

  “六虛毒”源自“周流八勁”,也就是這八色真氣。修煉“周流六虛功”,首要練這八道真氣,修煉時固然艱險。煉成以後,如果不明其道,危害卻又更大。

  “周流六虛功”取法天道,損有餘補不足,正是駕馭“周流八勁”的法門。這道理說來簡單,但世人大多自私自利,崇拜強權,欺凌弱者。人之道,損不足補有餘,若非大聖大賢,極少人明白“損有餘補不足”的天道。再說了,就算明白了道理,望氣功夫不到,也看不穿“周流八勁”的變化。就算看穿了變化,八勁的強弱取捨,也是精微奧妙,一個調和不周,八勁失去平衡,必然引發天劫。

  梁思禽寫出了“諧”字,卻不願點破“損強補弱”的道理。一是深知其中兇險,常人天分不夠,不免自取滅亡;二是害怕歹人誤打誤闖,練成以後禍亂天下。但依他猜想,能從“諧”字中悟出這一道理的人,不是道德高深的隱士,就是懲強扶弱的大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他料想不到,後世的萬歸藏經商有成,從世人不恥的商道中悟出衝盈虛、通有無的大道,從而調和八勁,練成了“周流六虛功”。又因爲商道中包涵人慾,故而他神通雖成,卻也留下了禍胎,以至於後來天劫來襲、險些命喪黃泉。

  這些道理,谷縝一時之間也不能全部明白,只是一味遵循“損強補弱”的道理,取至強之氣補至弱之氣,稍稍減輕體內的痛苦。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忽又發現,除了至弱與至強兩股真氣,其他六道真氣,同樣有強有弱,如要徹底根除“六虛毒”,只怕也要損強補弱,將這六道真氣也調和起來。

  他做慣了生意,想到這兒,下意識將這八道真氣當作八種貨物,不斷流通買賣。這麼一來,不免用上了萬歸藏所傳的“商道”。萬歸藏練成“周流六虛功”全然得益於商道。他傳授谷縝的法門,甚麼“貴極反賤,賤極反貴”, “取則與之,與則取之”,“財幣欲其行如流水”,“知鬥則修備,時用則知物”,看似買賣貨物,用在這裏卻是絲絲入扣。

  谷縝調和八勁,越來越順,不但痛苦大大減輕,而且好比賣貨生錢,生錢買貨,買貨補貨,而後再賣再賺,再賺再補,如此以錢生錢,生意越做越大,年久日深,終成豪商巨賈。這道理放在“周流六虛功”上,以氣生氣,真氣日積月累,年歲一久,自然也成一代高手。

  谷縝無心中看破了“周流六虛功”的奧妙,心中真有不勝之喜,但運功一久,又覺不妥。原來“周流八勁”伴隨人體血氣升降,此強彼弱,變化不休,“損強補弱”雖是妙法,卻不能叫真氣停止運轉,因此緣故,務必時時行功,一刻也不能懈怠。稍一懈怠,八大真氣又變成了要人性命的毒氣,故而真氣毒氣,是生是死,其實只在一念之間。

  谷縝不由暗暗叫苦:“倘若這樣,豈不走路、喫飯、睡覺都要運氣?走路喫飯還好,睡覺卻很難辦,莫非練了‘周流六虛功’,再也不能睡覺做夢?”他越想越是沮喪,但仔細回想起來,跟隨萬歸藏經商之時,老頭子衣食住行一切如常,足見“周流六虛功”還有別的訣竅。

  這樣運氣不怠,支撐了足足一夜,次日東方發白,谷縝心力交瘁,不覺尋思:“他奶奶的,動也是死,不動也是死,與其躺着死,不如站着生。”想着嘗試起身,不料手腳一動,氣血生變,八勁輪轉,生出一道真氣,鑽入“手太陰肺經”。這時間谷縝雙手按地,那股真氣經由手心“勞宮”穴傳出,谷縝只聞到一股焦味,手掌附近的枯枝敗葉騰地燃燒起來。

  谷縝大喫一驚,抬手滾開,這一分神,體內氣機又變,一股真氣從尾椎“鳩尾”穴湧出,身子四周平地生出一陣旋風,火借風勢,呼地一下將他包圍起來。

  谷縝心裏明白,剛纔一時不慎,溢出體外的真氣帶了“風”、“火”二勁。眼看那火勢來得極快,谷縝就地一滾,背靠一棵大樹,心裏連轉念頭:“水能滅火,如剛纔一般逼出水勁,或許能將這火撲滅。”強行催逼水勁,不料這麼一來,大違“損強補弱”之道,八勁立時紊亂,在經脈中縱橫亂走,險些天劫發作。

  谷縝只得斷了水克火的念頭,站起身來,躲避火勢。誰知他身子甫動,一股真氣便從足底“湧泉”穴衝出,地皮陡然一動,古樹老根紛紛破土而出,纏的纏,絆的絆。谷縝猝不及防,踉蹌跌倒,正想伸手扯斷藤蔓,忽覺頭頂一熱,一股真氣湧出“百會”,想是真氣中帶有“周流天勁”,氣貫髮梢,滿頭長髮活了似的沖天而起,刷刷刷纏住了上方的一根樹枝。谷縝下被樹根藤絆住雙腳,上被樹枝纏住頭髮,進退不能,眼瞧那烈火燒了過來。

  “周流六虛功”法用萬物,以往的修煉者,比如梁思禽、萬歸藏,均是逐一修煉八勁,修煉時歷經艱險,故而深悉八勁的變化,和合分散,駕馭自如。谷縝機緣巧合,因爲“六虛毒”的關係,一次得了八勁,仗着聰明巧悟參透玄機,使得八勁能夠運轉,但對八種真氣了解甚微,更遑論領悟其中的微妙變化。“周流八勁”性質奇特,有如猛獸寄生於人體,若不爲人所駕馭,勢必反制寄主。

  谷縝不能制服八勁,反爲八勁所制,一舉一動,引發各種怪事。不久火勢及身,燒着衣褲。谷縝死命掙扎,奈何足底根鬚、頭上髮絲,均是他本身發出,好比憑空長出了幾隻手腳,只不過,這些“手腳”不聽使喚,反而一心困住主人。

  正絕望,頭頂傳來冰涼感覺,谷縝抬眼一看,頭髮纏繞的樹枝上沁出了點點水珠,順着髮絲源源流下,越流越多,越流越快。不多一會兒,淅瀝瀝好似落雨,樹枝卻眼見枯萎,青綠退盡,露出枯死之色。

  “周流八勁”任性無比,谷縝刻意運功,水勁全無動靜,不曾動念,水勁不請自來,吸出樹中的水分,引來甘霖下降,烈火近身,盡皆溼滅。谷縝死裏逃生,無暇多想,按捺心神,徐徐收納八勁。真氣有了歸置,樹根分散,頭髮垂落,他一身溼漉漉的,使個懶驢打滾逃出火海,回頭望去,烈焰翻騰,濃煙滾滾,須臾間已有焚山燃林之勢。

  危急間,遠處傳來一陣呼叫,隱約聽來,竟是“谷爺”。谷縝又驚又喜,高聲應道:“我在這兒……”叫了兩聲,濃煙中奔來六道人影,定眼望去,依次是洪老爺、丁淮楚、張甲、劉乙,另外二人均配單刀,一是山西大賈連仲則,擅使一口雁翎刀,另一人十分陌生,高鼻深目,不類中土人士,腰挎一口無鞘長刀,刀身狹長,透着暗紅光芒。

  六人見谷縝如此狼狽,臉上均露訝色。洪老爺眼珠亂轉,笑嘻嘻說道:“谷爺,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他拿腔拿調,笑意莫測,谷縝本是一腔喜悅,見這神氣,心頭微微一沉,一眼掃去,六人並無上前攙扶之意,反而有意無意站成半弧,將無火的一方去路堵死。

  谷縝心中明白幾分,一面運轉八勁,一面徐徐起身,笑道:“你們怎麼來了?”丁淮楚手捋美髯,微微笑道:“谷爺有難,小的怎敢不來?”谷縝道:“丁兄好義氣,谷某眼拙,以前沒看出來!”丁淮楚面肌牽動:“實不相瞞,我們幾個這次前來,是想向谷爺借一樣東西。”

  谷縝道:“借甚麼?”丁淮楚與洪老爺對視一眼,笑道:“借你頸上人頭,送給老主人,求他寬恕我等罪過!”洪老爺連連點頭,笑着說:“谷爺您一貫大方,想必不會拒絕!”

  谷縝右手叉腰,縱聲大笑,除了胡人,其他五人也是狂笑。林中笑聲沖天,夾雜噼裏啪啦的燃燒聲,着實透着幾分詭奇。

  

  原來,蘇聞香、燕未歸看到陸漸、谷縝敗走,轉回靈翠峽,告知衆商人,令其各自逃生。丁淮楚初時也很驚慌,但他號令兩淮鹽商,不是尋常之輩,冷靜下來思量,自己跟隨谷縝,早晚要受萬歸藏的清算,與其坐以待斃,不如積極進取,若能殺死谷縝,必能得到萬歸藏的信任。

  他主意已定,心想一人力薄,便與相好的商人密議,很快得到了洪老爺四人的附和。五人密議已定,向蘇聞香詢問陸、谷二人的去向。蘇聞香不知有詐,隨口說出。五人害怕陸漸厲害,又請來一名高手,湊足六人,在深山中趕了一夜,遠遠看見火光,便出聲叫喚,不料谷縝果真答應,六人喜出望外,急忙趕來。

  谷縝笑了一陣,忽道:“丁淮楚、洪運昭、張季倫、劉克用、連仲則,我待你們一貫不薄,你們得有今日地位,靠的是誰?”

  “靠的谷爺。”洪運昭笑容不改,“谷爺對咱們恩重如山,大夥兒銘刻在心。可惜今日地位難得,沒有谷爺的人頭,萬萬不能保全。谷爺一貫待我們不薄,不妨好事做到底,送佛上西天。將來小洪我一定給谷爺設一臺上好的香案,日日焚香告祝,保佑谷爺早日超生,來世和今世一樣威風。”他陰陽怪氣,一邊說,一邊呵呵呵笑個不停。

  谷縝心知大勢已去,不由暗暗嘆了口氣,心想:“戚將軍說得對,以利相交,有利則戰,利盡則散。有利之時,這羣人自輕自賤,任我驅使,一旦無利,立馬翻臉相向。唉,谷某死便死了,死在這羣小人手裏,實在叫人有些氣悶。”

  丁淮楚爲人梟果,眼看火勢甚大,大喝一聲:“說夠了,動手吧!”軟劍一抖,“刷”地刺向谷縝。劍尖未至,一口雁翎刀從旁挑來,“當”的一聲,軟劍彈到一邊。丁淮楚心裏喫驚,忽聽連仲則呵呵笑道:“丁爺,砍頭應當用刀,用劍做甚麼?”

  丁淮楚臉色微沉:“事先說好,大夥兒一起立功,你想獨攬功勞?”連仲則道:“連某不敢,但有一樣東西還沒交代清楚。”衆人互相對視,洪運昭道:“你說財神指環?”

  連仲則道:“是啊,谷爺死了,這東西歸誰?”丁淮楚道:“外人不知究竟,你我還不明白?財神指環只是老主人的信物,老主人不認,這指環不過是一枚平常的戒指。”連仲則笑道:“既然無用,不如交給連某做個留念。”

  “留你媽的念。”張季倫怒道,“姓連的,你別當大夥兒都是蠢材,財神指環要是沒用,你拿了做甚麼?我看你是想拿去討好西財神,谷爺一死,下位指環主人非她莫屬。”

  連仲則笑而不語,丁淮楚眼露兇光,一抖手,軟劍發出嗡嗡顫響。洪運昭見狀忙道:“二位且慢,殺人分贓,谷爺的人頭大家有分,谷爺的寶貝也該平分,萬莫爲此傷了和氣……”目光一轉,忽地笑道,“看吧,谷爺要逃了。”

  衆人轉眼望去,但見谷縝跳了起來,轉身奔向火裏。原來他趁着內訌,看清形勢,而今三面受敵,唯獨火燒一面無遮無攔,所謂“置之死地而後生”,一時顧不得體內真氣亂竄,徑向火中奔去。

  衆人見他直奔火海,心中微感意外。這幾人無不狡猾多智,立刻明白了谷縝的心思,放棄爭執,縱身趕來。洪運昭看似肥胖,跑起來卻比風還快,還未趕到,忽地抖起流星錘,喝一聲“疾”。那錘畫出明晃晃一道精光,飛到谷縝身後,去勢變衰,看似就要落地,洪運昭忽地手腕一抖,流星錘活了似的圈轉回來,在谷縝的左踝纏了兩匝。

  “給老爺趴下。”洪運昭大喝一聲。谷縝體內真氣亂走,自顧不暇,腳下大力一至,應聲撲倒在地。這時間,他的丹田處分出一道真氣,閃電般傳到足踝,洪運昭只覺一股麻痹從虎口起始,一直傳到胸口,連帶心尖兒也痛麻難忍,登時大叫一聲,丟開鐵鏈,仰天摔倒。

  原來生死關頭,“周流電勁”湧了出來,錘鏈爲精銅所鑄,傳遞電勁十分方便,洪運昭慘遭電擊,幾乎兒沒有昏死過去。

  衆人無不驚奇,谷縝也不知發生了甚麼,但覺鐵鏈鬆弛,當即雙手撐地,想要爬起。丁淮楚長笑一聲,箭步趕到,軟劍如毒蛇吐信,“哧”的一聲,刺中谷縝後背。

  谷縝後心一涼,刺痛傳來,正想“我命休矣”,丹田處猛地一跳,躥出來一股沛然之氣。丁淮楚本以爲這一劍定能將他釘死,誰知劍尖及身,如中岩石,劍身彎曲如弓,再也難以寸進。丁淮楚哎呀一聲,心叫:“不好,這廝練了橫練功夫?”

  谷縝自分必死,情急拼命,反手抓向丁淮楚。丁淮楚正在震驚,不意被他抓住手腕,正想掙扎,一股真氣從谷縝的手心躥了出來,所過骨骼亂響,劇痛撕心裂肺,一時間眼冒金星,一股血氣直衝口鼻。

  原來劍尖及身,激發出了“周流山勁”,這一股內勁佈滿全身,可使身如頑石,刀劍不入,如果發出體外,則有開山裂石的大威力。谷縝隨手一抓,山勁湧入丁淮楚體內,將他的骨骸震塌了一半。

  這一痛苦超乎想象,丁淮楚悽聲悲鳴,長劍撒手,癱到在地,身子軟答答有如一條死蛇,恰逢連仲則一刀劈來,刀光一轉,把丁淮楚劈成兩段。

  血流遍地,臟腑橫流,丁淮楚一時未死,叫聲越發淒厲。谷縝見狀也是一呆。張季倫見他發愣,自覺有機可乘,挺槍而出,“噗”地刺中谷縝左脅。

  谷縝的體內山勁鼓盪,這一槍自然無法刺入。張季倫應變神速,右槍不入,左槍抖出,直奔谷縝面門。谷縝仰身避過,左手卻攥住了張季倫的右手槍。

  槍桿本是白蠟杆上塗了一層銀漆,谷縝一擰不斷,體內透出一股灼熱火勁,銀槍火光迸閃,連纓帶杆地燃燒起來。火隨勁走,直燒到張季倫虎口,騰的一下,他的半幅衣衫也燃燒起來。

  如此咄咄怪事,張季倫生平未遇,狼狽間,左手槍不及變招,又被谷縝捉住,一股逆風順着槍桿湧來。張季倫遍身着火,成了一個火人,殺豬般一聲叫,丟開槍桿,滿地亂翻亂滾。

  劉克用跟在後面,見勢嚇得發呆,忽見谷縝舞着燃燒雙槍撲來,登時勇氣盡失,大叫一聲,丟槍便逃。洪運昭慘遭電擊,剛剛緩過一口氣,見勢不敢落後,緊隨劉克用身後,他肥碩如狗熊,逃起命來卻狡如狐,捷如兔,比起劉克用還要靈動。

  連仲則色厲內茬,連聲大喝:“妖術!妖術!”一邊叫,一邊舞起一團刀花,刀風在谷縝身前掠來掠去,可又不敢當真劈出。

  谷縝連退強敵,體內的痛苦卻沒減弱,嚇走了劉克用,再也不敢亂動,靠着一棵大樹調理真氣。

  挎刀的胡人自重身份,始終冷眼旁觀,這時忽道:“連師弟,你先退下。”

  連仲則反身後躍,澀聲說道:“裴師兄當心,這廝會妖術。”

  “你懂甚麼?”胡人沉聲說道,“他的武功來自‘帝之下都’。我久欲一會西城高手,今日得見,再好不過。”抬手握住刀把,凝注谷縝道,“在下和田裴玉關,領教足下高招。”

  谷縝心頭咯噔一下:“‘百日無光’裴玉關是西域第一刀客,和姚大美人的老爹姚江寒齊名,此人從來不履中土,今日來做甚麼?”

  原來連仲則酷愛刀法,早年遊商西域,投入裴玉關的師門。日前邀請裴玉關到中土遊玩,到了山西,聽說“臨江鬥寶”的趣事,一同來看熱鬧。他不是中土商人,不便就近觀看,只在遠處眺望。連仲則此次要害谷縝,怕陸漸在側,不易對付,便邀這位師兄助拳。裴玉關聽了他們的主意,心中不以爲然,但他見過陸漸的神通,心中佩服,頗想與之一會,便是不勝,也可增進修爲,是故答應連仲則同來。他看重師門情誼,眼見衆人圍攻谷縝,竟也不加干涉,直到一衆奸商死傷逃竄,只怕師弟送命,方纔挺身而出。

  谷縝調理真氣到了緊要關頭,耳中聽到,嘴裏卻不好吐聲。裴玉關通名之後,見他一言不發,不知他體內天翻地覆,還當谷縝自負神通,倨傲無禮,心中微微有氣,高叫:“裴某無禮了!”突然間,長刀紅光劇盛,勢如匹練瀉落。

  谷縝遇上如此高手,別說真氣內亂,就算平素安好,也擋不住如此刀法。裴玉關號稱“百日無光”,正因其刀法煊赫,氣勢盛大,此番忌憚谷縝神通,蓄勢而發,故而刀鋒未至,灼熱刀氣奔騰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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