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經此一事後,奉公府的下人們都知道剛剛回府的這位大小姐是個不好惹的硬茬兒,這件事情經由侍者的口兜兜轉轉傳入老夫人耳中,上了年歲的老者聞了聞杯中的茶香,心滿意足的嘬了一口。
而後將茶盞放置在一旁的小几上,嘴角微微漾出一抹慰藉中又夾雜着幾分驕傲的淺笑。
“江江小姐一入園就得罪了好些人,往後在這府中的日子定然不會太平,老夫人緣何一點兒也不擔憂?”隨侍在側的嬤嬤不明其意,皺着眉頭憂心仲仲的詢問。
“蘇嫲,”老夫人轉過頭看向同自己年齡相差無幾的侍者,“你以爲做個溫順的綿羊,那孩子往後的日子就太平了嗎?”
“這......”蘇嫲頓住,好半天得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來。
見狀,老者輕輕搖了搖頭,篤定的道,“不會,這園裏的人絕不會因爲江江是隻溫順的綿羊就善待於她,相反,如此只會讓她們覺得江江很好欺負,與其這樣,我倒希望我的孫女兒是一頭狼。”
聽了老太太的話,蘇嫲細細思籌一番,旋即贊同的點了點頭。
江江在南院住下的第三日,祖母寫了一封家書由快馬呈遞給遠在盛安的奉公爺,信上所書無非是望兒子歸來,與兒媳鬱鰈所出的女兒見上一見。
小廝揹着那封言辭殷切的信打甬道上小跑而過時,江江正斜依在花園涼亭的欄杆上曬太陽,她的目光隨着小廝從甬道滑向院外,直到看着那一抹灰衣翻身上馬,勒緊繮繩朝着盛安城所在的方向飛奔而去後,方纔緩緩收回目光,視線幽幽落在指尖捏着的那方絲帕上。
奉公夫人雖遠在京都,可留在曲池的眼線卻不少,江江抱着阿孃的牌位敲開奉公府大門的時候,興許已有人披着月色快馬兼程的趕往盛安通信兒。
倘若奉公爺想回來,又回得來,那麼即便是沒有收到祖母的信,此刻也該走在回程的路上了,但......
江江心裏面無比清楚,自己那個所謂的父親是絕不可能回來的,八房與其子女都被奉公夫人想盡辦法的遣送了回來,周晏琬又怎麼會允許自己的丈夫千里迢迢的趕回來見另外一個礙眼的孩子。
周晏琬,想到這個名字,江江不由得想到了她的模樣。
興慶四十四年,宋旌文攜家眷入宮爲先皇祝壽,年幼的宋芊芊誤入九皇子府。
彼時,江江正端着一碟甜蜜餞坐在院裏的石凳上看夙淮練劍,小小年紀的男孩子握起劍來極有力氣,柔軟的利刃在他收放自如的招招式式裏卷出道道好看的劍花。
年僅七歲的宋芊芊看的癡了,回過神來,她拍着小手連連叫好。
聽見第三者的聲音,江江豁然回頭,適才發現場上不知道甚麼時候多出來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姑娘生的粉妝玉砌,因是年下,她小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狐裘大衣裏,整個人顯得嬌小又玲瓏。
“你叫甚麼名字?”宋芊芊望着夙淮,揣出一副趾高氣揚的神態,“你的劍舞的甚是好看,本姑娘喜歡的緊,告訴我你的名字,我讓我阿爹賞賜你。”
面對如此倨傲無禮的問詢聲,八歲的九皇子殿下不僅沒有生氣,甚至還露出了幾分饒有興致的模樣。
現在想一想,大抵夙淮對宋芊芊的心念起於此時。
宋芊芊沒能得到夙淮的親口回答,因爲她的母親周晏琬帶着侍從趕了過來。
周晏琬拽着宋芊芊的小手跪在地上爲自個女兒的魯莽向九皇子殿下致歉,那個女人雖是跪着,可身上卻帶着渾然天成的矜貴之氣。
那是江江第一次見周晏琬,彼時,她只知道她是那個如同瓷娃娃般女孩的母親,上一輩的恩恩怨怨還未在她眼前鋪陳開來。
“小公子,快停下......小公子......”
侍女急促的呼喚聲將江江的思緒從過往的幽幽歲月裏一下子拉回到了現實中,她剛準備探頭看看發生了甚麼事情,懷抱裏突然猝不及防的撞進來一個人。
那個人雙手摟着她的腰,頭貼在她的胸前,仰起下頜用一雙不諳世事的眼睛望着江江,奶聲奶氣的喚了一句,“姐姐!”
這個稱呼同記憶中的某個聲音逐漸重疊,十多年前,也曾有一個孩子常常追在江江身後親暱的喚她姐姐,只不過丟了一個男人應有的東西之後,從此他便不再這樣喚她了。
江江低下頭看着此時此刻正收緊雙臂將自己抱住的男孩子,無端端的想起了六歲之前的歡喜。
只不過,眼前這個孩子遠比當初的歡喜要大上許多,瞧身量,應當是十二歲左右,可他的模樣神態又遠不是一個十二歲男孩子該有的。
隨後而來的侍女見狀,匆匆跟江江行了一個禮後,立馬上前來試圖掰開男孩緊緊抱住她的手,侍女的力氣太小,無論如何努力也沒辦法將男孩從江江面前拽開。
“我要跟姐姐一起玩,你是壞人,你走開......”男孩嘟了嘟嘴,對着侍女不悅的道,與此同時,他將環在江江腰際的手臂收的愈發緊了。
江江微微抬手,示意侍女退下,而後垂眸看着面前的男孩輕聲問道,“你是誰,爲甚麼要叫我姐姐?”
“我是小魚,”男孩歪了歪腦袋,滿臉天真,“我阿孃說,若是在外面遇見比小魚年長的女孩子,當叫姐姐纔是。”
“小魚?”江江在腦海裏迅速搜尋着有關於這個名字的記憶,然而卻是一片空白。
追着男孩跑過來的丫鬟適時躬身欲解釋,話還沒出口,便被突然響起的嘲諷聲打斷。
“你這野丫頭還當真是不同凡響呢,一入門不僅得祖母高看,就連我這傻子弟弟都對你投懷送抱,知道的道你人緣頂頂的好,不知道的還以爲你學了甚麼魅惑人心的伎倆呢。”
說話的人是宋姒,入耳的依舊是熟悉的嘲諷語調,看起來,前日裏的那頓鞭子並未讓她長足記性。
看見來人,男孩臉上的表情頓時變得極難看,他先前任憑侍女如何掰都掰不開的雙手疏忽之間鬆了,身形以最快的速度閃進江江背後躲藏起來。
畏懼一個人除了逃避,便是顫抖,在宋姒出現的那一刻,這兩樣一併發生在男孩身上。
意識到他的害怕,江江微微彎下身子,抬手指着宋姒所在的方向柔聲問道,“小魚,她經常欺負你,對不對?”
男孩偷偷看了一眼涼亭之外的宋姒,而後又迅速將目光移開,緊咬着下嘴脣不敢發出一聲。
雖未得到回應,但江江心裏面已經有了篤定的答案。
“我欺負他又當如何?”宋姒抬了抬下頜,“不過是錢姨娘生的傻兒子,甭說這府裏的兄弟姐妹,即便是下人也有在錢姨娘看不見的角落裏對着這傻東西吐口唾沫星子的,你一個野丫頭自個兒還沒在這府裏面站穩腳跟,莫不是還想把手往這心智不全的呆瓜身上伸一伸?”
江江沒有理會宋姒的話,甚至連正眼也未曾往她身上瞧一瞧,不被響應的喋喋不休,就像是一場沒有看客的獨角戲,充斥着莫名的尷尬。
“小魚!”江江輕喚一聲,而後伸出手握住男孩的手腕,猛的用力,一把將他拽至身前正對着宋姒的地方站着,男孩怕極了,下意識的想要縮回去,江江握住他的雙肩不允許他往後退半步。
“小魚,”她又喚了一聲,聲音溫軟,卻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你既叫了我一聲姐姐,那麼姐姐便有幾句話想跟你說,咱們在這世上走一遭,不是來平白讓人欺負的,往後要是有人罵你,你便用比之惡毒十倍百倍的話罵回去,要是有人打你......”
說到這裏,江江頓了一下,她從袖裏取出那節赤紅色的九節鞭遞與男孩,繼續道,“這節鞭子就當作是姐姐送你的見面禮,要是有人打你,你就用它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