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惱人的同事
酷暑說來就來,陶潔的上下班之旅更加難熬了。
初來北京的時候,因爲陶潔的工作沒有着落,李耀明租住的地方選擇了靠近他就職的公司,出門坐公交三站路就到。而BR在國貿,陶潔得先坐地鐵四號線到西單下,然後轉一號線到國貿。相比較坐公交車,堵車這樣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但天知道地鐵上有多擁擠!
BR其實是有班車的,只是不經過陶潔住的地方,李耀明曾經考慮把住所換去離國貿近一點的地方,或者挪到有BR班車經過的地方,但打聽了一圈下來,租金是個大問題,而且那樣一來,李耀明上班就不太方便了,他們公司可沒有班車。
陶潔反過來勸他,“算了,忍一忍吧,反正也是暫時的,等將來咱們自己買房子的時候再好好考慮好了。”就此作罷。
只是天天擠地鐵當夾心餅的滋味不好受,尤其是穿着薄衣短衫的夏天,還有很多別的意想不到的煩惱。
陶潔於是常在擠得滿坑滿谷的車廂中盤算買房大計,有點望梅止渴的意思。
但隨之而來的是又一層新添的煩惱。
自從有了買房的打算,陶潔就開始關注起北京的房市來,這一關注,她才發現在北京買房是一件比找工作要艱鉅得多的任務,不是光靠決心與信心就能解決的,它需要的最關鍵因素還是實力。
家裏有能幹的媽媽和體貼的爸爸,陶潔從小到大就沒爲柴米油鹽的瑣事煩過心,就連買房的事,也是父母作主就買了,她跟着搬過去就是,M市的房價近年來雖也噌噌飆升,但總體價位還是牢牢控制在萬元以下,根本不象在北京,一萬多塊一平米的房子,簡直可以說是便宜了。舉目望去,四環以內是想都別想了,就連她現在住着的這棟始終嫌棄的舊房子,即便她願意以這個價格購下,房東也未必願意賣。至於四環以外,那還得看地段、樓盤質量。
聽李耀明說,他有不少同事已經開始向燕郊方向發展了,因爲當地開發出來了好幾個樓盤,都以價格低廉著稱,再配合上開發商宣稱的即將投入建設的城際鐵軌,據開發商介紹,從燕郊到過國貿附近,只需半個小時。
每平米五六千元的價格,陶潔聽了也頗爲心動,可翻開地圖一看,燕郊根本連北京的郊區都算不上,它屬於河北廊坊管轄,她頓時氣餒不已,千里迢迢跑北京來紮根,難道還要扎到北京外圍的一個小城鎮上去?那還不如回自己家鄉呢。
不過即便他們打定主意買在燕郊,現在也根本沒錢可以付首付。房價成天往上攀爬,讓所有觀望的人都心驚肉跳,陶潔看着他們存摺上那點錢在房市裏的貶值速度不亞於跳水,心疼到幾近抽筋,又覺得惘然,究竟是甚麼在主導這樣的瘋狂?開發商?炒房團?還是每年蜂擁入京的畢業生?
對於小老百姓而言,分析這些因素無異於紙上談兵,意義不大,只要他/她還堅持要紮根在北京,那麼怎樣才能擁有一套屬於自己的房子纔是最具意義的事情,無數螻蟻們正爲此殫精竭慮地付出努力。
又一個太陽昇起的日子,陶潔從租房裏出來,先在新村門口那一排煎餅果子的攤位前停下,順手點了兩樣,小販麻利地打完包遞給她,與此同時,她也把錢遞過去。喫過好多次了,彼此都有數。
今天早上又起晚了,沒來得及做早飯,李耀明上班比她早半小時,起牀時見她沒醒,也沒叫醒她,悄沒聲地走了。
陶潔是被手機上自己設定的最後一道奪命鬧鐘催醒的,頭昏腦脹爬起來,嘆一口氣,又只能去喫油膩膩的煎餅果子了。她其實喜歡喝粥,在家裏的時候,媽媽每天早上都會事先燉好,等她起來,一碗稠軟的米粥早已提前放置在餐桌上,就着麪包或者油條喫,簡直是無上的美味。
陶潔狠狠咬下一口有點發硬的麪食,把美好的記憶從腦海裏驅趕掉,頂着白茫茫熱辣辣的陽光向着公交車站疾步奔去。
地鐵車廂裏又是人滿爲患。
陶潔感覺自己象書中的紙張一樣被掩合得嚴絲密縫,腦袋向左向右都轉動不得,不是旁人厚實的肩背就是呼出熱氣的口腔。
她只能向上看。
上面的景緻也好不到哪裏去,無數只蠟黃的手吊在橫杆和拉手上,象極了家鄉的孃姨們春天裏醃曬的雪裏蕻,呼啦啦掛了一晾杆,悽苦地在風裏搖擺。看久了,心頭陡然爬過一道森然的涼意,彷彿身臨一部恐怖片,她慌忙閉上眼睛。
車速驟減,很快發出一聲沉重的喘息,進站了。
短暫的鬆動後,密度變得更大,彷彿被夯實的泥土。
陶潔艱難地抬手想看看腕錶上的時間,才掙扎到一半,就有狐疑和嫌惡的目光象防賊似的朝她射來,她僵了一下,放棄了,看也是白看,徒增焦慮而已。
終於,廣播裏傳來提示信息,國貿到了。
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陶潔在車門臨關閉前兩秒突破重圍,如一條靈巧的魚,“嗖”地游出車廂。
車子即刻絕塵而去,陶潔攏了攏半長的頭髮,又彎腰撣去腳板上被人踩踏所致的髒跡,重重呼出一大口氣,含着煎餅果子的餘香,她吞吐幾番後,感覺自己象只充了氣的皮球,再次飽滿起來。
抵達自己的藍色格子間裏時,陶潔瞄了眼時間,九點還差兩分。
BR是不定時工作制,上下班不用打卡,全憑自覺,據說是秉承國際總趨勢,陶潔剛來時頗不習慣,她原先在家鄉的一間韓資企業工作,上下班時間總是摳得死死的,被監控慣了。
無論是民主還是自由,其實都是表象,進公司一週後,她就嚐到了瘋狂,同時也領悟了所謂“不定時工作制”的深刻涵義:不是你想甚麼時候上班就甚麼時候上班,而是老闆想讓你甚麼時候加班你就得甚麼時候加班!
屁股還沒在椅子裏坐穩當,她後面的愛麗絲就揚起手塞給她一摞評估表,“陶潔,你上午能把溝通技巧培訓的評估報告做出來吧?我剛纔粗粗看了下,成績還不錯。”
陶潔心裏的疙瘩陡然厚了一層,咬了咬脣,還是默不作聲地接過來,耳邊是愛麗絲甜膩膩的一聲,“謝謝喲!”
自從愛麗絲從氣場中感覺出陶潔的覺醒後,每次讓她幫忙做事,倒是要比一開始客氣了幾分,但並未減少使喚陶潔的次數。
小半個上午,陶潔就跟一堆評估表卯上了勁,輸入數據套用公式算出培訓課程的分數只是一部分,難的是對未達標的項目作出合理的解釋和今後的改進意見,這根本應該是愛麗絲的工作,但她給了陶潔幾份舊報表作爲參考,一定要把草稿先搞出來,然後她在草稿的基礎上修改。
編故事不是陶潔的長項,她對着屏正冥思苦想之時,貝蒂給她打來電話,讓她立刻去她辦公室一趟。
陶潔只得扔下手上的活兒往貝蒂的辦公室衝。
從貝蒂手上接過新任務時,她的心頭一陣抽-搐,又是表格加數據,還有下面那一條條橫線,鐵定又是讓人往上填改進意見的。
“GPP的培訓結果彙總,你儘快做出來吧,下午一點前我要的。”貝蒂簡明扼要地吩咐,“有甚麼不懂的可以問愛麗絲。”
面對攤在桌面上的兩份評估表,陶潔不用多猶豫就能作下誰先誰後的決定,她利索地撇下愛麗絲的那份,專心致志做起了貝蒂新交待下來的任務。
還沒仔細看,愛麗絲就從外面回來了,經過陶潔座位時,眼角拐到她在做別的事,立刻停下腳步來問:“我那份做好了?”
“沒呢,貝蒂剛把這個給我,她一點鐘之前需要。”
愛麗絲的臉色略略陰了一下,“我的也是一點前就要的。”
陶潔忍氣吞聲,“我盡力吧。”
愛麗絲嘴巴動了動,還想說甚麼,終究嚥了回去,腳一抬,回座位上去了。
纔剛開了個頭兒,陶潔就發現貝蒂給自己的這份數據表跟愛麗絲的那份只是表面類似而已,光列表中的一些生僻詞彙和縮寫就夠考驗她的了,據不完全估算,BR有三千多個本公司特有的縮寫形式,在英語詞典中根本無法查到,曾經有人想把所有縮寫都彙總起來彙編成冊,但這確實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因爲涉及部門太多,且新的縮寫詞彙還在不斷生出來,所以至今還沒有官方的幫助手冊面市。
陶潔在自己不懂的幾個詞彙上用鉛筆畫上圈,然後轉身詢問正在電腦前忙碌的愛麗絲,她十分不情願地瞥了一眼,飛速把完整的詞語報了出來,陶潔如獲至寶地拿筆記下,有的地方沒聽清,還得不斷跟愛麗絲確認求證,沒幾分鐘她就煩了。
“我在趕一封郵件,能不能等我寫完了再說?”愛麗絲隱忍地道,臉上卻佈滿了不耐煩的神色。
陶潔心中委屈,又無法理直氣壯地頂回去說“是貝蒂要我問你的”,那樣就太小兒科了。
“好吧。”她只得訕訕地回身,把能做的先做起來,愛麗絲的那份她以前做過好多次了,熟能生巧,於是再度提到了前面,繼續冥思苦想,不過鑑於後面還有更艱鉅的任務等着,她此時做起來反而不那麼困難了,沒十分鐘就搞定。
“你那份我做好了。”她回頭跟愛麗絲彙報。
“好啊,那你發給我吧。”愛麗絲輕快地說。
陶潔照做了,反問她,“你甚麼時候有空啊?”
“再等下。”愛麗絲看也不看她,眼睛盯在電腦屏上,面色凝重地回答。
陶潔只好繼續老老實實地等。
可她還是太天真了。當愛麗絲終於從位子上站起來,陶潔幾乎是同時把自己標註好那份資料遞了過去,卻被她推開了。
“不好意思,我要去趟工廠,吉米剛給我發郵件,他好像有急事找我。”愛麗絲一臉焦急地說。
“可我這個……”陶潔也急了,可話還沒講完,愛麗絲就跑沒影了。
此時已經是十一點了,再過半小時就到午餐時間,愛麗絲鐵定不會這麼快就趕回來。
陶潔氣苦,到這時候她才終於明白,愛麗絲根本就沒想幫她。
她愁眉苦臉地瞪了一會兒紙上那些莫名其妙的符號,腦子裏開始搜索還能找誰幫忙。
貝蒂這兩天在閉門備課,除非她叫喚,否則誰也不見,更別說是拿這種請教的瑣事去煩她了。
陶潔前思後想,發現自己在BR,在這個部門,實在太勢單力薄,一時悲從中來。
可事情也不能老這麼卡着不做。
無論如何,我得交一份東西出來!陶潔咬牙暗想。
憋着這麼一股子勁,她重新出發,再次認認真真地鑽研起來,不懂的詞彙先暫放一邊,把數據算出來再說。
就這麼磕磕絆絆忙到十二點半,陶潔最後一次瀏覽了一下她做出來的成果,撇開一些不太明白的涵義,就形式而言,似乎也挺像那麼回事了。
她抿抿脣,手指點撥了幾下,輕輕把結果發進貝蒂的郵箱。
喫過午飯回到辦公室,愛麗絲果然依舊沒有蹤影,陶潔在自己的椅子裏坐下來,一低頭就看見桌子面上貼了張黃條兒,上面的字一看就出自貝蒂之手,“回來立刻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看着紙條上潦草的字樣,陶潔有種不祥的預感,她硬着頭皮推開貝蒂辦公室的門。
貝蒂斜簽着坐在辦公桌前,對着電腦敲字如飛,電腦旁放着一杯奶茶和兩樣水果。她不喫午飯,只吃水果和奶茶補充能量,所以整個人精瘦且蒼白。
“貝蒂你找我嗎?”陶潔清清嗓子開口問。
貝蒂敲完最後一個字,這才隨着老闆椅一起轉過身來,一臉嚴肅,“你剛纔發給我的是甚麼東西?”
陶潔臉一紅,心一沉,立刻明白自己的“傑作”老闆不滿意。
“簡直是不知所云!”貝蒂虎着臉,很生氣地訓斥,“一看就知道你對這份表格一點都不懂,我不是早就告訴你了,有不明白的地方一定要問愛麗絲,想不到你這麼自作聰明!”
一通訓斥讓陶潔心底所有的委屈都湧了上來,眼圈立刻就紅了,貝蒂瞅了瞅她的神色,心稍稍放軟,平復了一下情緒,揮揮手道:“你先出去吧,有時間好好跟愛麗絲問清楚。”
陶潔抽了抽鼻子,把不爭氣的淚水咽回去,“那今天這個,我要不要……”
“算了!”貝蒂明白了她的意思,“我一點半的會議上要用,我自己改吧。”語氣裏透露出深深的失望。
陶潔很難過,可是根本沒法爭辯甚麼,她又不能在貝蒂面前告愛麗絲的狀,那樣只會讓貝蒂覺得她既無能還愛推脫責任,這點常識她還是有的。
怏怏地轉身,正待出去,愛麗絲興高采烈地捧着一隻火龍果進來,“貝蒂,你最愛喫的火龍果!”
貝蒂還沒從剛纔的情緒中解脫出來,神情淡淡的,“哪來的?”
“工廠的吉米送的,我剛從他那兒過來,找他談下個季度的培訓計劃呢!”
貝蒂的臉色大大緩和下來,笑着道:“你真迅速啊!已經跟他們在談下個季度的計劃啦!不過跟工廠的幾個頭頭確實該把感情聯絡好,以後很多地方找他們幫忙的呢!”
“我知道我知道。”愛麗絲乖巧地應承着。
“對了,愛麗絲。”貝蒂指着陶潔對她道:“GPP培訓的評估格式你有空教教陶潔吧,我今天讓她幫忙做了一份,不過很多地方都有問題,她畢竟新來的,對這套東西不熟悉。”
陶潔聽得出來,貝蒂在愛麗絲面前還是給自己留了些顏面的,但愛麗絲心裏未必猜不出來陶潔的倒黴處境,這一點,從她略顯得意的臉上就能看得出來。
“沒問題呀!”愛麗絲笑嘻嘻的,扭頭對陶潔說:“你有不懂的幹嘛不問我啊!裏面有很多縮寫新人都不懂的。”
陶潔看着她那一副熱心無辜的模樣,氣得簡直連牙根都快咬斷了,眸中慍怒一閃,她忍了再忍,終於還是把怒火壓下,一聲不吭走了出去。
一走出貝蒂的辦公室,陶潔憋着的一股氣倏地鬆懈下來,與此同時,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仰起頭,拼命遏制住眼淚往下掉的趨勢,但只覺得那沉甸甸的淚珠正在以一種眼眶無法承載的重量緩慢溢出。
絕不能在這種公共場合流眼淚!她在心裏狠狠警告自己,一邊加快腳步往洗手間的方向走。
洗手間設在安全出口附近,要經過一條長且窄的走廊。
午後的走廊上一個人影都沒有,陶潔暗覺僥倖,正步履匆匆之時,偏偏迎面忽然走過來一人,看他轉身的方位,應該是從辦公大廳的方向摺進來的。
淚眼模糊中,陶潔也沒眼力也沒心情看清來着何人,不過能意識到他彷彿正盯着自己,似有打招呼之意,心裏頓時慌亂起來,她此時喉嚨裏完全哽咽着,只要一開口,絕對是哭腔!
陶潔飛快地揣摩了一下自己所處的地勢——右手是隔牆,左手則是一排會議室,未及多考慮,她一回身,猛然間推開了離自己最近的那扇會議室的門,一頭就鑽了進去,餘光似乎還能感覺到對方錯愕得連腳步都頓住了。
或許他看出不對勁來了。陶潔懊惱得想,但也顧不了這許多了,反手將門鎖上,這才抽抽搭搭地哭起來。
工作以來所受的種種委屈和心頭積攢的不滿與彷徨都在此刻由體內奔湧而出,她越想越傷心,一開始還儘量控制一下哭泣的聲勢,到後來索性咧開嘴象個孩子似的放肆地慟哭起來,在心裏對自己默唸着,“只要五分鐘,五分鐘就好。”
有人在外面敲門,輕輕的、遲疑的篤篤聲,陶潔一下子噤聲,一張被淚水搞得很花的臉上現出張皇的神色。
會是誰呢?是剛纔那個人嗎?我該怎麼辦?她在會議室裏團團轉起來。
情急之下,她只能老着臉皮,在椅子裏坐下,默默地不發出一點響聲,假裝這裏沒有人。
隔了一分多鐘,門外果然沒有動靜了,陶潔暗自鬆了口氣,想來那人已經走了。
經過這番驚嚇,她哭泣的**一下子蕩然無存,只想收拾一下趕緊溜出去,可會議室裏除了桌上的一隻投影儀,其餘雜物一概沒有,更別提紙巾之類的了,她萬般無奈地抬起裸露的胳膊,在雙眸處來回抹了幾把,也顧不上乾不乾淨,體不體面了,在腦子裏盤算了一下回位子上的路徑,還是有一段不短的在衆人面前亮相的距離的,不免對貝蒂的辦公室被安排得離自己如此之遠感到不滿。
一邊胡思亂想着,陶潔一邊悄悄啓開了門。
門外,麥志強正單肩靠在白花花的牆上,低頭讀着手上的一份資料,聽到門打開的聲音,很自然地抬起了頭,陶潔頂着兩隻紅腫的眼泡和一個通紅的鼻尖,就那麼毫無風度地出現在他面前。
“……麥總。”陶潔喃喃地喚了一聲衣着筆挺,纖塵不染的麥志強,跟他的整潔相比,此刻的自己簡直就像從某個打劫現場逃竄出來的一樣。
一旦意識到這一點,陶潔的臉頃刻間就紅得跟眼睛齊平了,腳下更是生了根似的,明明想拔腿飛奔而去,卻怎麼也邁不起腳來。
麥志強垂下捏着資料的手臂,另一隻手則插在褲兜裏,一絲不苟地審視她,目光既嚴肅又和善。
“方便進去聊幾句嗎?”他指指陶潔身後的房間。
陶潔飛速眨巴了幾下眼睛,剛纔哭得心亂,此刻思維明顯有點遲鈍,自己的事似乎跟麥志強沒有絲毫關係,但她遲疑了片刻,還是微微點了點頭,做夢一般重返剛纔的哭泣現場。
走進去之後回身一看,麥志強並沒有跟進來,陶潔既好奇又納悶,但她也懶得猜測了,兀自在椅子裏坐下,身子微微蜷,象個無助的小動物。
兩分鐘後,麥志強終於走了進來,手上捧着黑色的筆記本,上面還立着一盒紙巾,他走到陶潔身旁,將紙巾盒擱在她面前。
陶潔很不好意思地瞥了他一眼。
“擦擦吧。”麥志強和藹地說。
“……謝謝。”陶潔感激地抽了兩張紙巾,慢慢擦拭面龐上的淚痕,沒想到麥志強這樣細心。
麥志強一邊將筆記本電腦跟投影儀鏈接起來,一邊向陶潔解釋道:“昨天我預定了這個房間,十分鐘後,有個會議會在這兒開始。”
陶潔抹淚的手頓了一下,立刻明白過來,“那個,我……”
她確實甚麼也不清楚,如此看來,剛纔與她相對走過來的人一定就是他了,連襯衫顏色都是一樣的。
“沒關係,現在還早。”麥志強朝她笑了笑。
投影儀的插座在陶潔位子的下面,她忙把插頭拖過來,主動幫忙插好。
“謝謝!”麥志強真誠地說了句。
陶潔從他眼中讀出了讚賞,心裏頓時有種得到認同的感激,這種情緒對她來說很重要,而最近她卻極度匱乏。
“今天翠希休假,我的電腦跟投影儀連在一起比較難搞,所以就早幾分鐘過來,沒想到還吃了你的閉門羹。”麥志強嫺熟地調試着投影儀,調侃地對陶潔道。
翠希是麥志強的祕書。
陶潔臉都羞紅了,“我,我不知道你們要用這兒,我以爲是空房間。”
擺弄完最後一個按鈕,麥志強纔在陶潔對面坐下,雖然還是很和善的臉色,神情卻很專注,目不轉睛地望着她,又指指自己的眼睛,“能告訴我怎麼回事嗎?我剛纔看見你情緒不太穩定。”
果然是他!
陶潔手上緊緊攥着紙巾不吭聲,心裏十分猶豫,麥志強的眸中依舊波瀾不驚,彷彿沒覺得意外,甚至還帶着一點點慈祥,陶潔覺得他看自己的眼神好似一個年長者在看一個在幼稚園裏哭鬧的孩子,她不覺低下了頭。
她的沉默令麥志強也有些尷尬,頓了片刻,他才問:“我是不是在多管閒事?”
“不是!”陶潔趕忙抬起頭來分辨,“我……”
或許是因爲對他的印象一直不錯,陶潔突然心一橫,豁出去了,遂把跟愛麗絲的過節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她訴說的過程中,麥志強很認真地聽着,沒有表現出訝然或懷疑,這促使陶潔越講越順溜,那些深埋在肺腑的委屈和煩惱源源不斷地經由舌尖滾了出來,只覺得無比痛快!
“也許我真的不適應BR的文化,我來這兒快一個月了,可是沒有一件事做得是順順利利的。沒人肯幫我,老闆也對我不滿意,我覺得壓力好大……”
講述完了,陶潔才驀地意識到,自己這樣算不算是在講同事的壞話?而且聽傳聞,好像愛麗絲對麥志強還挺有意思的。
正懵懂不知所措之際,麥志強開口了。
“如果你是存着這樣的心態去做事,以後的路恐怕會越來越難走,而且,難受的那個人只能是你自己。”
陶潔心一沉,喫驚地看向麥志強,他的表情沒甚麼起伏,但言語裏卻有不容置疑的味道。
“在這個公司裏,人人都很忙,沒人願意在這種狀態下還要抽時間去幫助一個對自己來說沒甚麼作用的人,也沒有這種義務。所以,你如果想要從別人那裏得到甚麼,就必須先給予,在對方那裏先建立起你的信用來,這在一開始可能會有點難,只是如果你要在這種企業裏生存下去,恐怕只能這麼做。”
陶潔的眼睛黯淡下來,她在琢磨跟愛麗絲的那場糾葛,心裏總歸是不甘心的。
大概是讀出了陶潔的心思,麥志強凝重的表情緩和下來,臉上有了一絲笑意,“不知道你聽過貝蒂的‘感情投資銀行’沒有?我剛纔說的這些,其實是從她那裏學來的。感情跟利益,有時候真的很像,沒有人願意無緣無故地一味付出,情人之間尚且如此,更何況是同事,對嗎?”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語氣裏帶着明顯揶揄自嘲的味道,彷彿是在借題發揮似的感慨甚麼。陶潔心裏一動,她隱隱的有種感覺,麥志強其實並不認同這種觀點,不過也許只是她的錯覺,因爲他適才說話的神情相當正色。
“你的意思是,我還是應該幫愛麗絲做事?不管那些事該不該我做?”陶潔氣餒地請教。
“我沒這麼說過。”麥志強搖了搖頭,“既然是投資,有付出,就要有回報,否則豈不是一項失敗的投資?”
陶潔聽得雲裏霧裏,好像明白了些甚麼,又好像甚麼也沒懂,她若有所思地出了會兒神,點點頭,繼而搖搖頭。
麥志強看着她一臉迷惘的神色,頓時笑了起來,眼神也柔和了不少,他抬頭瞥了眼掛在牆上的公司宣傳畫,上面畫着四個醒目的符號,每個符號旁邊都帶有一個英文詞彙,分別代表了公司倡導的四種特質。
他指給陶潔看其中一個詞語,“知道甚麼叫‘edge’嗎?就是要有鋒芒,做人做事都要有棱角,沒有原則的容忍只會讓你越來越痛苦。”
陶潔盯着那個閃閃發光的字眼發愣。
麥志強慢慢地又道:“職場中其實沒有那麼多的對錯之分,你把事情做好了,你就ok,否則,哪怕你有再多理由也不過是失敗的藉口。所以,你想做甚麼就要去做,但同時要想清楚那樣做的後果。”
陶潔聽着聽着,覺得信心似乎又回來了。
“還有,千萬不要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去,更不要讓自己總是沉浸在委屈之中——如果連你都覺得自己可憐,那麼別人會更加覺得你可憐,就是讓你做了事,也不會感激你。要想贏得別人的尊重,首先得尊重自己。”
這時有人走進來,先跟麥志強打招呼,“嗨,麥克!”待看到陶潔,頗爲意外,不過也沒有多嘴,找位子坐了下來。
麥志強揚一揚手,順勢看了下表,時間差不多了。
陶潔的眼淚早幹了,但眼睛還是微有些紅腫的,她把用過的紙巾捏成一團,牢牢攥在掌心,不透露出一絲一毫的線索來,很快識趣地起身,“麥總,那我先走了。”
麥志強朝她點了點頭,眸中充滿鼓勵。
走出會議室時,陶潔的心情明顯平靜多了,她一路琢磨着麥志強說過的那幾句話,慢慢往自己的位子上走。
“在這個公司裏,人人都很忙,沒人願意在這種狀態下還要抽時間去幫助一個對自己來說沒甚麼作用的人……”
一個念頭突然很莫名地躥入陶潔的腦海:麥志強跟自己說這些,不也是在幫她麼?但是,自己對他又有何益處可言?
愛麗絲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大概還沒從貝蒂那兒回來,陶潔很容易就能想像得出她在貝蒂面前如何賣乖的嘴臉,她自己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可是,如果真的只有這樣才能博得老闆歡心,並籍此上位,自己又該如何是好呢?
陶潔託着腮坐在桌前,一團愁霧地胡思亂想了一會兒,也沒得出甚麼結論來。嘴巴里很乾,她端着茶杯去茶水間續了點兒水,重新走回來時,心裏漸漸有了主意。
誠如麥志強所說,不要把太多的個人情緒拖入工作中來,在職場中,又有幾人是在展現真正的自我呢?人人都在演戲,她又何必當真?即使她當不了一個出色的演員,也可以保持一個觀衆的心態。
這樣一想,陶潔頓時又輕鬆了許多。
回到座位上,陶潔的思路更加清晰,她手腳麻利地從電腦中把那份被貝蒂狠批的報告調出來,花了十分鐘將自己不懂的縮寫用標註標出,然後又寫下一封措詞誠懇的請教郵件,發至愛麗絲的郵箱,同時抄送了貝蒂。這樣一來,愛麗絲就不好意思再搪塞自己了。
發完郵件,用力拍了拍自己的後腦勺,之前爲甚麼就沒想到呢,光顧着對愛麗絲的冷漠和貝蒂的聲色俱厲自哀自憐了,卻一點反擊措施都沒有,真是十分的愚蠢!
愛麗絲直到下午三點多才回來。經過陶潔的位子時,陶潔抬頭對她說:“愛麗絲,我剛纔發了封郵件給你,都是關於縮寫名稱的,很多我都不懂,麻煩你幫忙給一下註解吧,謝謝啊!”
愛麗絲瞥了她一眼,對她如此輕鬆怡然的口吻感到莫名其妙,她明明記得陶潔在衝出貝蒂辦公室時那幾乎要爆發的神色,當時貝蒂還皺眉盯着她的背影喃喃低語了一句,“小公司出來的,唉……”
雖然聲音很低,愛麗絲還是聽清了,心裏一陣得意。
但眼前的陶潔的狀態卻跟剛纔有天壤之別,莫非吃錯藥了?
“好啊!”愛麗絲懶懶地答了一句,隱沒在她自己的格子間裏。
過了五分鐘,愛麗絲在後面喚陶潔的名字,她回頭,愛麗絲抓着一摞發票的手就伸在她眼前。
“這些是上週溝通培訓的報銷單據,你儘快把它彙總一下做了。”愛麗絲語調生硬,也許是剛纔答應了幫陶潔的緣故。
陶潔沒有接,“不好意思,我沒空啊,還有三張報表沒做出來呢!”
愛麗絲一愣,大概沒想到一貫低眉順目的陶潔會這樣直接回絕自己,口氣軟了一點,“明天做也行,這周完成就可以了。”
“愛麗絲。”陶潔抿抿脣,雖然心裏在打鼓,但她明白,如果現在她心軟接下來了,那以後就只能繼續憋屈着了。
“我想你也應該知道,貝蒂交待給我的工作職責裏並不包括你那邊的一份,所以,以後我恐怕沒法幫你做事了。”
陶潔事先在腹中準備過多種措詞,但最後還是很沒技巧、很直接地說了出來,因爲她很清楚,無論自己怎麼說,愛麗絲都不可能到貝蒂面前去告狀,正如愛麗絲讓自己做事,不也是喫準了這一點?
既然如此,她沒必要跟對方拐彎抹角,這些日子來,她受的氣已經夠多了,這樣直白地講話已經算很客氣的了。
看着愛麗絲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又象羞憤又象驚愕的表情,陶潔也說不上來是甚麼感受,但有一點她是能真切察覺出來的——說真話,不憋着的感覺真好。
愛麗絲一聲不吭地縮回那隻握着單據的手,低頭看着自己桌面的某一處,陶潔的頭尚未回過來,不是她熱衷於欣賞別人的窘樣,她只是突然發現,很多人其實都是紙老虎,喜歡揀軟柿子捏。
“如果連你都覺得自己可憐,那麼別人會更加覺得你很可憐。”
陶潔扭過身來,重新埋頭做自己的事時,心頭又湧起一個念頭,職場裏的確沒甚麼真正意義上的對錯,她不想去追尋所謂的專業發展技巧,她只想儘可能地做回一個真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