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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篇 出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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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不走?”凳子被踢的震感傳來,我斜着眼瞄了下教室門和後窗,確定沒有伺機抓現行的老師後,把頭偏向身後阿諾的桌子。

“嗯?老曹不是快回來了麼?”老曹是我們的班主任。

“這也太無聊了啊!估計他還在回程的火車上呢。你就說走不走吧!”

週六的晚自習,後兩節看視頻的時間。我轉回頭看了看多媒體屏幕上“老梁講故事”中侃侃而談的老梁,又低下頭看了眼兩條纏在我凳子下顛兒顛得瑟得瑟的阿諾的鷺鷥腿,抬起腳後跟狠狠踩了下她腳背,“走!”“哦我X你大爺!”她疼的壓着嗓子從牙縫裏爆粗。

說走就走。我拽着她,我倆貓着腰,穿過大半個教室,小心翼翼的開門、掩門。走廊上沒有亮燈,空無一人,只有各班大屏幕的光從玻璃透過。“走哪個樓梯?”仗着身高優勢,她摟過我的脖子眯起眼問我。

“哪個也經常有老師經過……算了,西樓梯吧,離小廣場近點。哎你拿掉你的猴子胳膊!”我一把打掉她打在我脖子上的手,她剛要衝我瞪眼,“咦,這個班怎麼在看電影!”她抑制不住的驚呼,興奮的跳到隔壁班的窗戶邊,把腦袋擱在窗臺上。我湊過去踮起腳——“我操好帥!”我倆異口同聲驚歎。說完了又趕緊捂住嘴,看看周圍沒人注意我倆,又繼續貼在玻璃上。“哎哎你踩我腳了!”“哎這男主不是演斷背山的那個嘛太他媽帥了啊!” 樓梯口的感應燈突然亮起,我倆嚇了一跳,趕緊裝作上廁所的樣子,兩個人輕手輕腳穿過走廊。沒有人過來。走到樓梯口,她悄悄探出頭。“小心老師——”我拽住她半空中晃盪的胳膊。“沒人,快走。”她衝我招招手。我倆牽着手“噌噌噌”躥下樓,爲了配合她八百邁的長腿我將步頻提高一倍。兩個人一鼓作氣三步並作兩步蹦出了一樓的樓梯間。安全了。

初秋的風,在夜晚已經轉涼。月亮高高的掛在實驗樓的上空,溫柔又高傲的的俯視着滿校不情不願的燈光。“這麼好的天氣,這麼美的夜晚,就不應該在教室荒廢掉啊!”阿諾伸長了胳膊,左手一勾又摟過我,滿意的感嘆。我倆摟在一起,放肆的像兩個醉酒的未成年,晃晃悠悠的走在教學樓外的小廣場上。路燈將我們的身形重疊,孤單而粘稠的影子,看起來腿又細又長——當然,她是真長,我的是“看起來”長。她渾身上下唯一讓我感到欣慰的就是,她是個不如我白的“高富美”。阿諾穿着短袖校服,細細的胳膊被夜風吹涼,冰涼的皮膚觸到我的後頸,我打了一個激靈。“你沒穿外套?冷不冷?”

“嘶——”她兩隻手交替着搓了搓胳膊,“好像有點冷。你怎麼會記得帶外套啊!”她一臉幽怨的看着我。

“我不僅帶了外套啊!”我從兜裏依次掏出紙巾、清涼油,還有——“MP4你都帶了啊!”阿諾說這話時大眼珠子彷彿要掙開眼皮。

“這叫裝備齊全。上課帶全書筆紙,翹課裝備自然也要帶全套。”

“你確定你真的是頭一次翹課?!”

“廢話,”我塞給她一隻耳機,“課上多了才懂得舉一反三。”

學校的西邊有個小湖,人稱“小西湖”。其實頂多算是個大水池而已。然而半個湖裏都是婷婷的荷葉,荷花苞也蠢蠢欲動的挺直了莖。湖西有望不到邊的蘆葦,鬱鬱蔥蔥連上了岸。最有情調的不是蘆葦叢中那條小木船,破舊的烏篷船一樣,船幫上搭着一隻破舊的槳,彷彿還有人不怕翻船的去劃劃似的,而是運氣好時能看到的那對野鴨——肯定不是鴛鴦。我曾因爲遲到而自暴自棄的在湖邊上過一整個早讀,東邊的太陽金燦燦的光均勻的鋪在水面上,被風吹皺像麥當娜那條金色裙子的裙襬。而那兩隻鴨子就在這湖面上走紅毯一樣溫情脈脈的游來游去,一趟又一趟。

 我倆默契的朝小西湖走去。初秋的小西湖,水靈靈的與月亮對望,滿眼都是月光。風從水上來,溼漉漉的清甜。細細的一勾上弦月,用不了多久就中秋節了。這裏適合喫一塊鴨蛋黃蓮蓉餡兒的月餅。鋪開兩張紙巾,我倆坐在湖邊的階梯上,共同披着我的校服外套,吹着溼涼涼的秋風。耳機裏莫文蔚慵懶的唱着,“愛是折磨人的東西。”

“愛真是折磨人的東西麼?所有的愛?”我問阿諾。

寂靜的夜,莫文蔚伴着秋蟲的鳴叫獨自唱了好久。

“林志健和他前女友和好了。”兩首歌的間隙,她突然開口。我突然覺得我們像是坐在夜晚的海邊,海風吹在臉上看潮漲,手裏需要幾罐啤酒——可樂也好。

“哦買噶,劉桐桐?”話一出口我便覺得多餘了。像阿諾這樣的姑娘,我以爲她會有個強大的後宮的,而她唯一的前男友,竟然是她初戀,是高一才遇到的林志健。林志健在與阿諾在一起之前,有個近四年的女友,這戀也夠早的,也是初戀——劉桐桐。“她不是高一就去英國了麼?”

“她回來了。十一月再回英國。”

“哦呵,異國戀啊,厲害。果然至賤。”

“甚麼?”

“至賤啊。”

“啊?哦,嘁。”明白我所說的,阿諾笑了,把手伸進我兜裏戳了戳我的腰,“哎喲哎喲,”她不管扭成一團的我,從我兜裏掏出MP4,把歌換成了奶茶的《我不想念》。

很多時候我會想,那些唱着不想念、不愛了放下了的人,是不是想的快要瘋掉了。又還是,以這種方式去祭奠,即將死在心裏的那段時光。

“阿諾,你還喜歡他嗎。”吹過來一陣風,我裹了裹披在我倆身上的校服。

奶茶一如既往的笑着,“我只願長夜將盡天快亮,讓想念的歌不要再唱。”

“我也不知道。至少不那麼喜歡了吧。”她頓了頓,長長的吸了一口氣,輕輕笑了,“高二之前的那個暑假,我和他在同一個地方上輔導班,我們是同桌。同桌之間的那些事你懂的吧。有時他趴在桌子上睡覺,我會偷偷往他耳朵裏吹氣,用手戳他的眼睫毛,還挺長的,嘿嘿。後來他去北京玩兒,每到一個地方都拍張照,手裏拿張紙,寫着我名字,後面都有一句話。字挺醜的。但是,嗯,當時我們就是特別特別好。”

她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說甚麼,只點了點頭。有些特別特別好的時光,除了用“特別好”,用其他任意一個形容詞代替,都有缺陷。

“高二分班以後,慢慢的淡了,他甚至不再主動和我聯繫。這樣也沒甚麼意思了,我很自然就提出分手了。當時他沒說甚麼,也沒有解釋。後來寒假,我和一個同我和他關係都不錯的女生出去喫飯,快喫完的時候她一邊玩手機,一邊問我‘我有個朋友在KTV開了個包間,但他們有事不去了,要不我們去吧?不去也浪費了。’我想了想就答應了。當時沒想太多,但是到了KTV以後,我倆上樓梯,我就感覺要有甚麼事發生,感覺不出是好事還是壞事,但每走一步心裏的直覺就更強烈。我走在前面,一推開門,到處都是氣球,桌子中間放着一個盒子,我很自然地走過去打開,忘了和我一起來的女生也忘了這裏佈置的不該出現的一切。盒子裏有他寫的一張紙,呵,姑且算是情書吧。還有巧克力啊糖啊甚麼的,我看着看着,就止不住的哭,林志健不知道甚麼時候就走過來抱住我,手裏甚至還有一束玫瑰花。就這麼在一起了。”

“所以你這個女神就被巧克力和玫瑰感動而征服了?”我嘆息。我和阿諾高二才認識,關於她的從前我並不知道太多,但“一見如故”說的就是我和她。

“哎你別笑我啊,”她撇了撇嘴瞄了我一眼,“我長這麼大沒人這麼對我,他們只說喜歡我,從來沒想過要給我甚麼,哪怕是一句笑話帶來的快樂。”

我一愣,轉頭看着她,她也看着我。然後兩個人突然一起笑了,我把頭靠在她肩上,她太瘦,很硌得慌。我像往常一樣裝作嫌棄的在她肩上蹭了蹭,她大笑着摟住我,伸過一隻胳膊裝作要“壁咚”的樣子。兩個人鬧了一會兒,直接鋪着我校服仰躺在小西湖旁的高地上。地面很涼。兩邊是高高的不知名的樹,沒有路燈,樹冠巨大,夜裏有些陰森。但是非常靜,不只是安靜,是令人心淨的寧靜。看着月光從密匝匝的樹葉中滲透到人間,突然覺得自習,老曹,高考,愛,看不清方向的未來,所謂的夢想,甚麼都不是事了。有時候想太多好,可現實中壞那麼多,你以爲你足夠包容,卻沒想到它對你已經足夠寬容。

“有很長很長時間,我都覺得親情纔是最假的感情。你所謂的愛不過依靠血緣的維持,這是天註定的,而不是來自你內心。” 我對阿諾說。躺在秋夜裏,我閉上眼睛,想起的往事似乎已是很久很久,“高一前的暑假,一天晚上,我已經忘記爲了甚麼和我媽爭執,歇斯底里的她和歇斯底里的我,我那麼討厭向別人表達他們理解不了的自己那部分。不想和她吵,心裏的失望憤怒以及想遠離的聲音五百分貝的膨脹着,我媽沒能抓住我,我衝出門,身上只有十三塊錢了,沒帶手機,打了個車去了市中心廣場。快十二點了,廣場上只剩醉酒的人,我有點兒害怕,就去了旁邊的肯德基,想在那湊合一晚。兜裏還剩四塊錢,不夠買一杯冷飲,也沒有遇到小說中會給我買一杯熱牛奶的人。我買了個甜筒,坐在窗邊慢慢喫。夜生活並不豐富的小城,凌晨外面已經沒多少人了。偶爾有一兩輛醉駕的車,從玻璃窗外飛快的駛過。寂寞的車燈和孤單的路燈,肯德基裏看起來暖暖的黃色燈光,手中的甜筒,因冷氣太足而漸漸冰冷的臉頰和雙肩。我說不出心裏甚麼滋味。沒覺得害怕,開始亂想,想我爸媽睡了嗎。其實我知道沒甚麼大事兒,但當時就覺得特委屈,真的。我覺得誰走到哪一步都不容易,我沒經歷過我理解不了他們的愁和苦,我活的當下也有我自己的愁和苦啊!人生的每個瞬間都不同,它們怎麼能相比呢!我數着,走過去六個人,一對小情侶互相摟着,三個喝醉的男人,一個從出租車上下來急匆匆的女人——身材不錯,長卷發飄飄,我沒看清臉,起碼是個背影S手。我目光追着那女人漸行漸遠,慢慢舔着手中的甜筒,舌頭都冰了,視線裏闖入第七個人。一個男人,很高,好像是眼熟但我沒看清他就急匆匆衝過去了。他突然轉頭,看見我,一愣,又急匆匆衝過來,衝進肯德基,衝到我面前,確定了是我,甚麼也沒對我說先掏出手機,打電話說‘姐我找到她了,在肯德基,你放心吧。’是我小舅。然後他慢慢在我對面坐下,我低着頭。在他打電話的那一瞬間,我眼淚就冒出來了,低着頭一滴一滴砸在鏡片上,眼鏡都模糊了。”

我不說話,阿諾也沒說話,秋蟲叫着,樹葉被風吹的“嘩嘩”響,奶茶靜靜的唱着,“梔子花,白花瓣,落在我藍色百褶裙上。”她牽住我的手。我們沒有校服可披,她的手很涼,我的手也很涼。但很久很久以後我都還記得那種溫度,是再也不會有的、從心底逃出來的、被釋放、被蒸乾的溫度。

我和阿諾就這麼牽着手,躺着。聽了一首又一首歌。我有些理解班上的男生爲甚麼總想翹掉一節又一節課。上癮的不是逃課,而是一個不屬於你、你也不屬於它的環境的自由。當他們坐在不會被教導主任發現的操場的角落,點起手中的煙,煙霧繚繞中夕陽鋪遍校園、染黃秋葉,在他們心中升起的是當下,還是我們一遍遍假想一遍遍描繪一遍遍意Y卻依舊觸碰不到的未來?少年亦知愁滋味,是成年後再不會擁有的最青春、最放肆、來自心底而不是來自被逼無奈的生活的最純粹的愁。

“我們回去吧。快放學了。”沉默太久,阿諾嗓子有些沙。

“好。”

是不捨得就這樣回去,然而腳步沒敢放緩,手上收拾衣服的動作也沒再留戀。有些事只一次,哪怕一秒,也足夠。

我和阿諾往東邊回去,離月亮越來越近,路燈將我倆的身影越拉越長。

我突然想起謝波的《逃離》:“讓我們解開心中的駿馬,踏滅城市所有的燈光。”

“叮鈴鈴鈴——”放學鈴聲響起。電影落幕,滿室燈光亮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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