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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臨江鬥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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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日告別戚繼光,谷縝、陸漸打馬西行,五大劫奴自也隨行。一行人風塵僕僕,不日進入江西,來到長江邊上。一艘畫舫早已等候,衆人棄馬登舟,逆江上溯。谷縝白日看書,入夜下棋喝酒,間或與陸漸憑欄眺望,指點兩岸風光。

陸漸深知谷縝性情,這小子越是面臨大敵,越是從容鎮定,反之亦然。故而這麼從容自若,對手必定十分難纏。他忍不住問道:“谷縝,這西財神給你出了甚麼題目?”

“老題目罷了。”谷縝笑道,“她約我在靈翠峽臨江鬥寶,決定財神指環的歸宿。當年南海鬥寶她輸給了我,心裏不服,一心想着如何贏回去。”

陸漸好奇道:“怎麼鬥寶?”谷縝道:“就是比富的意思,看誰的寶貝更多更好。”陸漸道:“你準備好了?”谷縝笑道:“有些準備,但無太大把握。”眼看陸漸流露愁容,當下拍拍他肩,“這世上的賭局,必勝的本就不多。戚將軍說得好,兵以義動,道義爲先,你我爲百姓出力,想必助人者天必助之。”陸漸精神一振,點頭道:“你說得是,我多慮了。”

船行兩日,改道離開長江,轉入一條支流。河水清碧,翠山對立,水道甚是狹窄,僅容四艘畫舫並行。又行一日,忽見兩面青山,夾着一個山谷。

畫舫靠岸,谷縝、陸漸棄船入谷,岸邊的空地上站了一百多人,均是華服繡冠,南京洪老爺、揚州丁淮楚、鬧婚禮的張甲、趙乙均在其列。

“陸漸。”谷縝笑着介紹,“這些都是一方豪商,我來爲你引見。”他拉着陸漸上前攀談,一到商人羣裏,谷縝如魚得水,拉拉這個,拍拍那個,與這個談兩句生意,和那個說幾聲笑話,談吐風流,有如帝王。

陸漸不慣應酬,略略接洽,便與衆劫奴立在一邊。不一會兒,河上駛來一艘小船,烏蓬白帆,所過碧水生暈,須臾到了岸邊,船裏魚貫走出兩人,一男一女,均是鶴髮童顏,形容高古。

谷縝越衆而出,拱手笑道:“二位前輩可好?”二老瞧他一眼,話也不說,走到一塊巨石前盤膝坐下。谷縝目光一掃,笑道:“陶朱公怎麼沒來?”

老嫗嘆一口氣,說道:“他日前過世了。”谷縝一呆,撫掌道:“這麼說,今日的裁判只有二位?”老翁道:“不然,聽說他臨死前將此事託付一人,那人不久便到。”說話間又來一艘烏蓬小船,船中走出一個半百老者,一臉病容,麪皮蠟黃,雙眉水平,形如一個“一”字。

老者走到二老身前,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老翁接過看了,衝病老者說道:“你就是計然先生?”病老者點了點頭。老翁道:“請坐!”病老者仍不做聲,走到一邊盤坐下來。

陸漸問谷縝:“這三位老人是誰?”谷縝道:“他們是這次鬥寶的裁判。從左數起,第一位是呂不韋,第二位是寡婦清,第三位本是陶朱公,可他死了,由這位計然先生代替。”

陸漸沉吟道:“呂不韋,陶朱公,這兩個名字似乎聽說過。”莫乙忽地接道:“陶朱公是春秋鉅商,呂不韋是戰國奇商,全都死了兩千多年了。”陸漸喫驚道:“這兩人怎麼還叫這些名字?”

谷縝不覺莞爾:“這三位老人當年都是卓有成就的鉅商,歸隱之後,不願別人知道本名,便取古代奇商的名字爲號,卻不是真的陶朱重生、不韋還魂。至於寡婦清和計然先生,也都是古代商人中的先賢。”

忽聽寡婦清悠悠開口:“東財神,西財神怎麼還沒到?讓我老婆子等她,真是十分無禮。”谷縝笑道:“清婆婆,她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若不做足排場,斷然不會現身。”

寡婦清冷哼一聲,望着谷縝,眼裏透出一絲暖意:“孩子,你有取勝的把握麼?”谷縝道:“小子盡力而爲。”呂不韋道:“你我都是華夏商人,此次比試,關乎我華夏商道的興衰。雖然如此,此次比試,我三人都會持法以平,決不會有所偏向。”

谷縝微微一笑,說道:“當然!”忽聽人羣裏發出一陣驚呼,谷縝轉眼望去,上游一個黑衣人無舟無船,踏浪而來。

陸漸不禁動容,以他的神通,也不能踩踏波濤、如履平地。更奇怪的是,這個黑衣人從頭至尾均未動過。

那人須臾逼近,衆人始纔看清,他的腳下踩了一根細長竹枝。陸漸恍然大悟,來人不過乘借竹枝浮力,順水逐流而來。饒是如此,若無極高輕功,又深明流水之性,決計不能如此漂行。

黑衣人忽一縱身,離開竹竿,甩手射出一根細小竹枝,竹枝入水,一沉即浮,他左腳點中,身如飛鳥一般飄落岸上。

這時間,陸漸看清他的容貌,衝口而出:“是他!”谷縝笑道:“你也認出來了?”陸漸道:“他不是太和殿那位……”谷縝點了點頭,說道:“不錯,他就是水部之主,‘江流石不轉’仇石!”

陸漸心頭一凜,仇石的目光如冷電掃來,在他臉上停了一下,忽從袖間取出一管火箭,“咻”地向天打出,無數焰火繽紛四散,星星點點,明亮動人。

打出響箭,仇石傲然挺立,眺望江上,不多時,鼓樂遠遠傳來,激揚悅耳,不似中土韻律。樂聲中,一艘鉅艦順流而下,艦首塞滿河道,艦長不可計量,艦體通身鍍金,形如一輪驕陽從天而降。艦首雕刻了一頭有翼怪獸,與傳說中的應龍十分相似,大腹長頸,背上骨刺嶙峋,雙翅如蝙蝠一般舒展開來,。

怪獸頭頂,影影綽綽站立一女子,體態窈窕,金髮隨着河風飛舞不定。

衆人均爲鉅艦所懾,目定口呆。谷縝忽地笑道:“陸漸,你知道船頭怪物的來歷嗎?”陸漸搖了搖頭。谷縝眯起雙眼,微微冷笑:“這是西方傳說中的魔龍,乃是大惡魔幻化,貪婪惡毒,吞噬一切,連日月星辰也不放過。”

陸漸心頭一動,忽見人影閃動,船頭的金髮女郎消失不見。鉅艦停在河心,嘎拉啦一陣響,露出一道半月形的門戶,吐出一道金虹似的長橋。

樂聲清揚,一行男女從圓門中走出,前方四名女郎,衣衫豔麗,面籠輕紗,面紗均與長髮同色,分別爲黑、紅、金、褐,體態曼妙,撩人遐想。女郎身後,十六名胡人男子扛着一座純金大轎,轎門前垂掛光白珠簾,簾上的珍珠大如龍眼,淡淡發光。轎子之後,數十名俊美男女吹拉彈唱,十分熱鬧。

岸上衆人無不驚歎,谷縝笑道:“可惜葉老梵沒來,如果見了這等排場,羞也羞死了。”陸漸沉默不答,心中生出一絲反感。

金轎落地,導前的四女分列轎側,裙裾凌風,縹緲若飛。

谷縝踏上一步,笑道:“艾伊絲,久違了。”轎內一個清軟的聲音道:“我不跟你閒話,早比早了,拿了財神指環,我還要趕着回去。”

谷縝笑道:“比試之前,我有一個條件。”艾伊絲道:“有屁就放。”谷縝道:“你輸了,須將所有糧食交給我,並且開放水陸關卡,准許糧食進入江南!”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蒐集糧食是師父的意思,你跟我搗亂,就是跟師父過不去。好啊,來也來了,我跟你賭一賭如何?”

谷縝道:“賭甚麼?”艾伊絲道:“不算財神指環,今日你勝了,我的一切都是你的,我勝了,你的一切也是我的。”谷縝笑道:“包括糧食。”艾伊絲道:“也包括你本人。”衆人均是一驚,谷縝卻微微一笑,說道:“只可惜,艾伊絲,我對你本人全無興趣。”艾伊絲怒道:“臭賊,你說甚麼?”谷縝笑道:“這樣吧,你若輸了,除你本人之外,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轎子裏珠簾顫抖,傳來細微喘聲,過了半晌,艾伊絲才徐徐說道:“谷縝,你如果落在我手裏,我一定閹了你,讓你做不成男人。”

她聲音清軟,說的話卻很惡毒,陸漸心中氣惱,方要出聲,忽聽谷縝笑道:“艾伊絲,不要光耍嘴皮子,遠來是客,你說先比甚麼?”艾伊絲決然道:“先比美人!”話音方落,四名蒙面女子齊步上前,纖纖素手,摘下如煙輕紗。

一時間,數百道目光被那四張面孔深深吸引。四女均是玉豔花嬌,窈窕萬方,不僅容貌奇美,抑且修頸窄肩,細腰豐臀,婀娜生姿、俯仰勾魂。更奇的是,四人除了眉發眼眸色彩不同,容貌身段均然肖似,宛如一母同胞,囊括天下秀色。在場的商人多是色中餓鬼,異域夷女已是一奇,貌如天仙又是絕妙,四女同貌,更是奇中之奇,妙中之妙,只恨造物偏心,點化如此奇蹟。

谷縝笑眯眯說道:“四位妹子生得這麼好看,敢問芳名?”黑髮美人笑道:“東財神要聽中國名還是西洋名兒?”谷縝認出她是東陽江邊送請柬的女子,便道:“小子孤陋,還是聽中國名兒。”黑髮美人悄綻紅脣,微露貝齒:“小女蘭幽。”谷縝笑道:“好個空谷幽蘭。”紅髮美人亦淡淡說道:“小女青娥。”她聲音柔媚動人,谷縝笑道:“秦青謳歌,韓娥繞樑,都不及姑娘聲韻之美。”紅髮美人深深看他一眼,雙頰泛起一抹羞紅。

金髮美人笑道:“小女名娟。”谷縝微微一笑:“秀女娟娟,果然美好。”褐發美人道:“小女名素。”谷縝道:“素女多情,絕妙絕妙。”

蘭幽咯咯笑道:“東財神,我姊妹有一個把戲,請你品評品評。”谷縝笑道:“你們不耍把戲,已然迷死人了,再耍把戲,還不把人迷死?”蘭幽怪道:“這有甚麼兩樣?”谷縝笑道:“沒甚麼兩樣。”蘭幽笑道:“東財神說話真是好玩。”

艾伊絲冷哼一聲,說道:“蘭幽你太老實,不知道這小狗肚裏的彎曲。他這話說的是你們再美,也只能迷死人,迷不了活人。”四女聞言,均有惱色,谷縝笑道:“艾伊絲,我肚裏的彎曲不如你嘴裏的彎曲,你這條舌頭不但會拐彎,還能分叉。”艾伊絲怒道:“你罵我是蛇?”谷縝笑道:“說笑了,蛇哪兒能毒得過你?”

艾伊絲哼了一聲,說道:“開始!”蘭幽應聲一轉,一股幽香瀰漫山谷。胡人少年吹管弄弦,樂聲悠揚,青娥口中發出細細歌吟,雖然聽不懂歌詞,可是清美無比,渾不似來自人間。

突然間,四女腳下騰起乳白煙氣,如雲似霧,映襯得四女飄飄如仙。衆人正驚疑,樂聲忽起,轉折間火光一閃,璀璨焰火騰地而起,只見七彩星馳、金銀雲流,般般火樹滿天輝映,四名女子身處其中,忽地失去蹤影。

衆人無不喫驚,生恐火星流焰傷着美人。不料雲煙星火一瞬綻放,一霎湮滅,忽又出現四女輪廓。美人如故,衣裙暗換,一眨眼的工夫,四人換了一身奇妝異服,香肩微露,玉腿暗挑,白如羊脂,嫩如醴酪,與流光爭輝,同煙雲竟彩。

衆人目眩神迷,幾疑身在夢境,忽聽一聲爆鳴,火光再閃,銀白焰火如百鳥朝鳳,明滅之間,簇擁四名佳人,四人轉身之際,妙姿頓改,衣裙又換,煙雲籠罩之間,居然不知何時換成。但見長裙冉冉,飛如流雲,裙衫的質地明如水晶,銀光照射之下,曼妙胴體,隱隱可見。

樂聲悠悠,煙光變幻,每變一次,女子衣衫姿態也隨之幻化,要麼飛揚不拘,要麼含羞帶怯,要麼明麗照人,要麼幽豔天然,衣香鬟影,如真似幻。一曲未畢,衆女在煙火之中變幻了百種妙姿,換了幾十種奇麗衣裙,衣裙的制式無不精巧,與美人神姿、煙火奇彩絲絲入扣。

樂聲漸高,煙光轉淡,管樂忽地一揚,戛然而止,焰火亦隨之散盡,四名女子悄然凝立,輕紗依舊,衣裙如故,隨着淡淡的和風飄揚不定。衆人望着四人,不覺心神恍惚,方纔的妙態笙歌、絕色繁華恍如南柯一夢,竟似從沒發生。

峽谷裏沉寂良久,忽聽“啪啪”的鼓掌聲,老者呂不韋說道:“艾伊絲,這美人尋一個都難,你找來四人,真是神奇。至於這焰火舞蹈也別有興味,讓人耳目一新。”寡婦清道:“這四女如此貌似,難道是孿生姊妹?”呂不韋搖頭道:“若是孿生姊妹,頭髮眼睛的顏色必然一樣,艾伊絲,這四人你怎麼找來的?”

艾伊絲道:“我怎麼找來的你不用管,怎麼樣,還能入你的法眼麼?”她口氣驕橫,衆評判微微皺眉。艾伊絲心中得意,又笑了兩聲,說道:“谷縝,你以爲如何?”

谷縝笑道:“有一樣不好。”艾伊絲道:“甚麼?”谷縝道:“四位姑娘衣服換得太快,真是遺憾極了。”此言一出,大合衆商人心意,這羣人多是俗人,紛紛叫道:“是啊,沒看清。”“不錯,慢一點兒就更好了,遮遮掩掩的,不是折磨人嗎?”……

“一羣下流痞子。”艾伊絲怒哼一聲,“姓谷的,你的美人呢?”谷縝道:“我的美人兒眼下不在。”艾伊絲道:“哪有這種道理?來比美人,美人兒不在?”谷縝道:“是啊,前不久她跟我鬧了彆扭,不知逃到哪兒去了。”

艾伊絲怒道:“我知道你的,你比不過我,就想混賴!”谷縝笑道:“天地良心,我哪裏混賴了?我那位美人兒可是舉世無雙,別說你這四個美人兒,就是四十個、四百個美人兒加起來,也抵不上她的一根小指頭。”

艾伊絲沉默一下,忽道:“她叫甚麼名字?”谷縝笑道:“她芳名施妙妙,綽號傻魚兒,別號母老虎,是我未過門的媳婦兒。有道是‘情人眼裏出西施’,在我眼裏,她就是天下第一美人,誰也比不上。”

“胡說八道!”艾伊絲怒道,“有本事叫她來比。”谷縝笑道:“她不來,我也無法。也罷,你不遠萬里而來,我奉送你一局,算是迎賓之禮。”

中土諸商見谷縝一派鎮定,只當他必有高招,這時聽了這話,心裏無不失望。三名評判也各各驚奇,寡婦清道:“東財神,你想明白,鬥寶五局,一局也輸不起。”

谷縝笑道:“清婆婆,我想明白了,我媳婦兒沒來,這一局不比也罷。”四名評判面面相對,呂不韋道:“東財神,口說無憑。你說施姑娘美貌無比,我們未曾瞧過,不能定奪。這一局,我判西財神贏。”說罷舉起左手,計然先生也舉左手,寡婦清卻舉右手。呂不韋怪道:“清姥姥,你這是何故?”

寡婦清嘆了口氣,幽幽說道:“天下男子多半負心薄倖,總叫女子傷心。谷縝專一於情,認爲所愛之人爲天下至美,爲此輸掉性命攸關的賭局,如此情意,豈不叫世間男子汗顏?衝他這份心意,我也要舉右手。”

谷縝笑道:“多謝。”艾伊絲見他笑臉,氣得七竅生煙,心裏暗罵:“姓谷的小狗狡猾透頂。”原來谷縝此舉看似荒唐,影響實則甚遠。此番鬥寶,除了寶物好壞,便瞧三位評判的心意。寡婦清當年爲情所傷,最恨負心薄倖之輩。谷縝看似不比勝負,一番說辭卻將她深深打動,後面四局,這老嫗必然有所偏向。艾伊絲費盡心思,找來這四位佳麗,演練這一出“火雲麗影”,別說施妙妙不在,就算在場,論及體態容貌神韻之美,只怕也有不及。這一局艾伊絲原本勝券在握,不料谷縝輸了賭局,卻贏了人心,換來一張旱澇保收的死票,一失一得,大可相互抵消。

沉寂時許,呂不韋起身說道:“美人局二比一,西財神勝。”話音方落,胡人羣裏發出一陣歡呼,樂伎也奏起曲子,韻律歡暢,盡顯心中喜慶。

呂不韋一招手,問道:“你二人下一局比甚麼?”艾伊絲沒答,谷縝搶先說道:“我中華錦繡之國,既在我國鬥寶,美人比過,就該賭賽錦繡了。”呂不韋點頭道:“說的是,西財神以爲如何?”艾伊絲冷笑一聲,心道:“不知死活的小狗,想要扳回這一局麼?哼,那是白日做夢。”於是揚聲道:“好,就賽錦繡。”

谷縝攤出手來,笑道:“趙守真。”身後商賈手捧一隻玉匣,應聲上前,正是桐城首富趙守真。谷縝展開玉匣,捧出薄薄一匹織錦。谷、趙二人各持一端,輕輕展開,那匹錦緞質地細如蛛絲、薄如蟬翼,上面連綿繡滿鮮花雲霞,花瓣片片如生,天光一照,花間露水宛然滾動,花朵的四周紅霞如燒,紫氣紛紜,彷彿美人醉靨,十分明媚動人。

錦緞質地之輕薄,花紋之細膩,均是世間所無,場上衆人無不屏息注視,生恐呼出一口大氣,就將這匹錦緞吹破了。谷縝伸出五指,撫過如水緞面,口中笑道:“這幅‘天孫錦’是唐末五代之時,一位織錦名匠以野蠶絲夾雜南海異種蛛絲、花費三十年光陰織成,長五丈,寬五尺,柔韌難斷,輕重卻不過半兩。爲了織出這一匹錦緞,那位匠人耗盡畢生心血,成功之日,居然嘔血而死。大家看,這錦上花朵無不鮮豔,唯獨這裏有一朵黑牡丹……”

衆人順他手指看去,右下角的一朵蓓蕾黑中透紫,處在奼紫嫣紅之中,顯得格外醒目。谷縝嘆道:“聽說這朵黑牡丹,是那位前輩匠人心血所化,故而這‘天孫錦’又名‘嘔血綢’。”說到這兒,他有意無意,將“天孫錦”在日光下輕輕轉動,隨他轉動,錦上的花色霞光均生變化,有人猛可驚呼:“哎呀,這牡丹在開。”

衆人定睛望去,黑牡丹果然隨着日光變強,徐徐綻開,吐出青綠花蕊。谷縝再一轉,黑牡丹所承的日光減弱,復又慢慢合攏,直至變回一朵花蕾。

一時間,驚歎聲此起彼伏,衆胡人也無不交頭接耳。呂不韋嘆道:“久聞‘天孫錦’之名,本以爲時過數百年,早已朽壞亡失,不料上蒼庇佑,此寶仍在人間。東財神,古物易毀,你還是快快收好。”中土商人聽了這話,無不面露喜悅,谷縝將“天孫錦”疊好,收入匣中,舉目望去,衆胡人了無懼色,谷縝心頭一沉:“這些人見了‘天孫錦’的神妙,爲甚麼還能如此鎮定?”

忽聽艾伊絲冷笑說:“就這樣麼?我還當是多麼了不起的寶貝?”谷縝笑道:“這麼說,你的寶貝更加了不起了?”艾伊絲哼了一聲,高叫:“拿出來。”

兩名胡人越衆而出,懷抱木炭,堆在地上,燃起一堆篝火,紅藍火焰騰起,一股淡淡幽香瀰漫開來,令人心爽神逸、思慮一空。原來,那木炭是沉香木所制,一經燃燒,便有香氣。衆人只覺奇怪,比試錦緞,爲何燃火?正想着,金髮美人絹姑娘走出行列,手捧一面金匣,金匣映襯火光,與她的金髮一般絢爛。

展開金匣,絹姑娘捧出一匹雪白錦緞,與素姑娘各牽一頭,徐徐展開,足有十丈長,五尺寬,通體素白如雪,若有淡淡流光浮動。

人羣中響起一片嗡嗡聲,衆人均不料艾伊絲大言炎炎,卻只捧出一匹尋常的白絹,心中大爲不解,只有谷縝凝視白絹,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蘭幽手持一隻水晶碗,將碗中的黃油潑向白絹,跟着略微躬身,將白絹送入篝火,一分一分地經過火焰。油脂入火,燃燒起來,不料白絹經此焚燒,不僅分毫傷損,而且越發光白。

衆商人喫驚不已,有人叫道:“是‘火浣布’!”另有人搖頭道:“‘火浣布’我見過,這是緞子,哪兒是布?”

陸漸見那白絹入火不燃,大爲驚奇,聽到議論,忍不住問道:“谷縝,甚麼叫‘火浣布’?”谷縝注視白絹,神思不屬:“那是岩石中抽出的一種細線,紡織成布,入火不燃,別名又叫‘石棉’。過去有人將石棉布做成袍子,故意弄髒,丟入火裏,袍上的穢物盡被燒掉,袍子卻是鮮亮如初,彷彿洗過一般。別的布料都是水洗,這布卻是火洗,故而又叫‘火浣布’。”

陸漸道:“這白絹是‘火浣布’嗎?”谷縝搖頭道:“不是。”陸漸道:“那是甚麼?”谷縝冷冷道:“這東西的來歷我大約猜到,只沒料到那婆娘神通廣大,真能把它找到。”

白絹上油脂燒盡,從篝火中取出,鮮亮如新,猶勝燃燒之前。二女手持白絹,浸入江水,白絹新被火燒,雖不曾壞,卻很熾熱,新一入水,冒出淡淡白氣。

待到白氣散盡,二女提起白絹,冉冉送到評判面前。三老神色鄭重,撫摸白絹,不料雙手與白絹一碰,無不流露訝色。原來,白絹在水中浸泡良久,入手涼而不沁,十分乾爽舒服。寡婦清忍不住說道:“這匹白絹入火不燃,遇水不濡,難道真是那件東西……”

呂不韋皺眉道:“這東西傳說多年,難道真有其事?”計然先生冷不丁開口:“錯不了!這匹白絹不灼不濡,上有寒冰錯斷之紋,正是冰蠶絲織成的‘玄冰紈’。”

呂不韋喫驚道:“冰蠶深藏雪山無人之境,與冰雪同色,以雪蓮爲食,十年方能長成,得一條難如登天。抑且此物一生之中,所吐蠶絲不足一錢,這幅白絹重達數斤,那要多少冰蠶才能織成?”計然先生冷冷道:“若非如此,哪兒能顯出‘玄冰紈’的寶貴呢?”

寡婦清嘆道:“無怪這緞子全是素白。冰蠶絲水火不侵,天下任何染料也無法附着,故而只能用其本色。唉,這人世間最妙的色彩莫過於本色,‘玄冰紈’以本色爲色,冰清玉潔,正合大道。”呂不韋道:“不止如此,這緞子做成衣衫,冬暖夏涼,任是何等酷暑嚴寒,一件單衣便能足夠。”

說到這裏,他轉過頭去,大聲說道:“‘天孫錦’固是稀世奇珍,但終是凡間之物,‘玄冰紈’爲千萬冰蠶精魂所化,實乃天生神物,略勝一籌。”說罷舉起左手,計然先生也舉左手,寡婦清看了谷縝一眼,嘆一口氣,也將左手舉起。呂不韋道:“二比零,錦繡局,西財神勝。”

中土商人一片譁然,艾伊絲咯咯笑道:“不韋前輩,‘玄冰紈’的妙處你還少說了一樣!”呂不韋道:“甚麼妙處?”

艾伊絲道:“這緞子不僅風寒暑熱不入,對陳年寒疾更有奇效,前輩向來腿有寒疾,行走不便,這幅‘玄冰紈’就送給你好啦!”

呂不韋一愣,正要回絕,艾伊絲又道:“我這麼做可不是行賄,只是爲您身子着想,前輩若不願收,小女子借你也好,只要當作矜被蓋上兩月,寒疾自然痊癒。至於後面的比賽,前輩大可秉公執法,哼,這一次,我必要堂堂正正勝過這姓谷的小狗。”

呂不韋早年也是一位鉅商,平生大起大落,已將富貴看得十分淡薄,唯獨左腿的寒疾經年不愈,每到冬天,痠痛入骨。他自想這“玄冰紈”倘若真如艾伊絲所說,豈非大妙。想到這裏,雖沒有持法偏頗之念,也對艾伊絲生出了莫大的好感。

中土商人沮喪透頂,中華絲綢之國,卻在絲綢之上大敗虧輸,不但叫人意外,更是丟盡了臉面。如今鬥寶五局輸了兩局,後面三局,西財神任贏一局均可獲勝,谷縝再輸一局,不止財神指環拱手相讓,中土無數財富也將從此落入異族之手。一時間,商人羣中鴉雀無聲,百十道目光盡皆凝注在谷縝臉上。

谷縝一皺眉頭,忽又笑容洋溢,拱手道:“艾伊絲,第三局比甚麼?”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還用問麼?自然是鬥名香了。”

衆商人應聲變色。西域香料,自古勝過中土,當年南海鬥寶,谷縝三勝一負,就負在“妙香局”上。艾伊絲提出“鬥名香”,分明是要窮追猛打,不給谷縝任何機會。衆人情急下鼓譟起來:“不成,哪兒有你說比甚麼就比甚麼?”“番婆子,你懂不懂中土的規矩?客隨主便,主人說比甚麼,就比甚麼……”

艾伊絲冷笑一聲,說道:“谷縝,你手下都是這些貨色?”谷縝笑了笑,將手一舉,場上登時寂然。谷縝笑道:“不就是鬥名香嗎?谷某奉陪就是!”衆商人見他氣態從容,心中均是一定。艾伊絲卻很驚疑:“谷小狗窮途末路,還有甚麼伎倆?”沉思一下,忽地揚聲道:“蘭幽,獻香!”

蘭幽漫步走出,這時間,早有兩名胡奴從船艙中擡出一個雕刻精美的紫檀木架,架上擱滿了數百支水晶寶瓶,小者不過數寸,大者高有尺許,肚大頸細,瓶口有塞,瓶中的膏液顏色各異,紅黃藍綠,濃淡不一。

檀木架抬到蘭幽身前,她檢視一番,面對評判說道:“往日斗香,都是成香,今日斗香,蘭幽卻想換個法子,當着諸位評判之面,即時合香,當場奉上。”

三老均露訝色,呂不韋說道:“這法子未免行險,合香之道,差之毫厘,謬之千里,若有一絲不慎,豈不壞了香氣?”

艾伊絲笑道:“不韋公多慮了,不如此,怎見得我這位屬下的高明?”呂不韋笑道:“這位姑娘年紀輕輕,竟是香道高手?失敬,失敬。”

蘭幽笑道:“不韋公謬讚了,香道深廣,蘭幽不過略知皮毛。”她言語謙退,神色嬌媚,令人一瞧就生憐愛。

蘭幽捧來一隻水晶圓盞,從架上輪流取出水晶瓶,將瓶中的膏液漸次注入盞內,或多或少,多則半升,少不過半滴,一面注入,一面搖勻。她出手熟極而流,不待盞中香氣散開,便已灌注完畢,場上雖有精於香道的商人,也不能分辨出她用了何種香料。

不多時,蘭幽配完三盞,輕輕搖勻,一盞色呈淡黃,一盞粉紅如霞,一盞清碧如水。蘭幽湊鼻嗅嗅,露出迷醉滿足,跟着蓮步款款,託到三名評判面前。

三人各自掏出一方雪白手巾,湊到盞前,用手巾輕輕扇動,招來盞內香氣。寡婦清當先嗅完,抬頭注目谷縝,眼裏透出一抹擔憂,認識她的中土商人心下一沉,均知這老嫗早年販賣香料致富,乃是天下有數的香道高手,精於和合、辨識諸色名香,看她的神情,胡女所合的香水必然絕妙。

正擔心,裁判嗅完香料,紛紛直起身來,計然先生神氣淡漠,呂不韋的臉上卻有說不出的滿足喜悅,開口問道:“這三品香可有名字?”

蘭幽笑道:“淺黃色的名叫‘夜月流金’。”呂不韋讚道:“此名貼切。這一品香清奇高妙,本如月色當空,然而清美之中又帶了一絲富貴之氣,恰如明月之下,笙歌流宴,金粉交織,令人不覺沉醉。”又問,“粉色的呢?”

蘭幽道:“粉色的名叫‘虞美人’。”呂不韋撫掌讚歎:“此香氣味濃而不膩,初聞如急湍流水,暢快淋漓。聞過之後,卻又餘味綿綿,引人愁思,好比李後主《虞美人》詞中所道:‘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欄玉砌應猶在,只識朱顏改。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此香美好如雕欄玉砌、春花秋月,流暢之處,卻似一江春水,縱情奔流,只可惜繁華雖好,轉頭即空,只留滿懷愁思罷了。小姑娘,你小小年紀,怎麼合得出這麼意味深長的妙香?”

蘭幽雙頰一紅,輕聲說道:“晚輩性情,喜聚不喜散,聚時不勝美好,散時不免惆悵。晚輩只是將這點小小心思化入香裏罷了。”呂不韋連連點頭:“了不起,了不起,以性情入香道,已是絕頂境界了。”

蘭幽淡淡一笑,又說:“碧色的名字,前輩要不要聽?”呂不韋忙道:“請說,請說!”蘭幽道:“這一品香,叫做‘菩提樹下’。”

“善哉,善哉。”呂不韋未答,寡婦清突然接口,“這一品香空靈出奇,發人深省,就如釋迦牟尼悟道時的菩提寶樹,開悟覺者,啓迪智慧。此香以此爲名,可是因爲這個緣故?”蘭幽含笑道:“前輩說得是。”寡婦清默然點頭,瞧了谷縝一眼,輕輕嘆了口氣。

“空靈出奇,怕也未必。”人羣中一個聲音響起,衆人應聲望去,一個身形高瘦、鼻子碩大的怪人從陸漸的身後走出,身子佝僂前探,有如一隻獵犬。

“鬼鼻”蘇聞香長年隱身幕後,名聲雖大,認識他的人卻極少。衆人只見他一步一頓地走到蘭幽身前,心中生出一絲不平,但覺這對男女一個奇美,一個奇醜,立在一處,醜者越發可厭,美者越發嫵媚。

蘇聞香走到碧色香盞之前,嗅了嗅,搖頭道:“降真香少了,安息香多了,橙花、丁香配合不當,阿末香太多,薔薇水太濃,席香搭配茉莉,簡直就是胡鬧。唔,還有酒作引子,這個不壞,讓蘇合香氤氳不散,讓安息香更易發散,讓阿末香越發清冽,既是引子,就不宜太多,一旦多了,就是釀酒,不是合香了……”

他絮絮叨叨,蘭幽定定瞧他,眼裏透着驚奇。原來,蘇聞香所說的香料一分不差,正是‘菩提樹下’的香方。可是自己千辛萬苦鑽研出來的香方,被他輕輕一嗅,即刻說出,世間怪事,莫過於此。蘭幽少年得志,又對這品“菩提樹下”極爲自負,這時被蘇聞香三言兩語貶得一無是處,驚奇的念頭一過,憤怒的念頭又起,雙頰火辣辣的,彷彿被人打過。

蘇聞香一旦墮入香道,精神專注,全然不覺對方的心情,他抽動巨鼻,嗅完“菩提樹下”,再嗅“虞美人”,更是連連搖頭:“這一品更糟,摻入沒藥,實爲敗筆,乳香也太多,沖鼻驚心,餘味不足,這是合香的大忌。至於蘇合香,倒也不壞,若是無它,這品香狗也不聞……”蘭幽聽到這裏,忽地風度盡失,破口罵道:“你纔是狗呢!”

蘇聞香品香之時,所有的精神都在鼻上,眼不能見,耳不能聞,佳人的嗔罵落入耳中,也是嗡嗡一片,好比蚊子蒼蠅。一時她罵她的,我嗅我的,邊嗅邊說:“這裏面的花香還不壞,只是水仙太輕、薔薇太沉,茉莉太濃、風信子太脆,嗯,這松香妙極了,沒有它,就好比喫飯沒了鹽巴……”

蘇聞香一路說出,蘭幽先驚後怒,怒而又驚,望着眼前怪人,漸漸流露恐懼神氣。“虞美人”的香氣細微繁複,蘇聞香信口道來,所說的香料絕無遺漏,至於濃淡多少,也是言之成理。恍惚間,蘇聞香嗅完了“虞美人”,再嗅“夜月流金”,說道:“夜月流金,香氣俗氣,名字卻很好,說來三品香中,這一品最好。好在哪兒?好在香中有帥,以麝香爲帥,統領衆香。合香就如合藥,也要講究君臣佐使。香有靈性,切忌將之看成死物,要分清長少主次,盡其所長。這一品香中,麝香雖淡,卻沉凝不散,如將如相,統馭一方;藿香、沉香、雞舌、青木、玫瑰氣味濃厚,好比武將征伐;紫花勒、白檀香、鬱金香、甲香等等,氣味較清,有如文使,故而此香能夠清濃並存而不悖,既有明月之清光,又如盛宴之奢華,只是……”

他說到這兒,抽了抽巨鼻,臉上閃過一絲困惑。蘭幽見他神態,無端心跳轉快,雙頰染上一抹嫣紅,不由自主,結結巴巴地說:“只是……只是怎樣?”

蘇聞香的巨鼻反覆抽動,慢慢說道:“這香方之中,有一味香實在多餘……”蘭幽心頭大震,急忙輕聲說道:“先生……”蘇聞香抬起頭來,見她神色窘迫,眼裏盡是哀求,一時不解發問:“姑娘,你幹嗎要在這品香里加入‘助情花’?雖不至於壞了香品,但這奇花本是催情之物,清姥姥還罷了,其他二位老先生若是嗅了,動了Y興,豈不尷尬……”

話一出口,衆人譁然,蘭幽羞得無地自容。艾伊絲忍不住喝道:“你這人信口雌黃,你有甚麼憑證,證明這香水裏有‘助情花’?”蘇聞香性情憨直,一聽這話,指着鼻子發誓:“我這鼻子就是憑證,你可以騙人,鼻子卻不會騙我,這香中沒有‘助情花’,我把鼻子割了餵狗喫……”

艾伊絲一時語塞。三名評判之中,計然先生、寡婦清還罷了,呂不韋卻是又驚又怒,心道無怪方纔嗅香之後,對這“夜月流金”格外迷戀,對這合香的少女也生出了異樣的好感,原來竟是對方在香裏動了手腳,摻入催情迷香。若非被這巨鼻怪人點破,待會兒評判之時,必然因爲這一分曖昧心情有所偏頗。他越想越氣,瞪着金轎,臉色陰沉。艾伊絲忙道:“不韋先生,你聽我說……”呂不韋冷哼一聲,高叫:“不必說了。”抓起身旁“玄冰紈”丟了過去,“還給你,老夫命賤,受不起這樣的寶貝。”

中土衆商無不竊笑,艾伊絲沉默半晌,忽地冷冷道:“便有‘助情花’又如何?敢問諸位,助情花香,算不算香料?”寡婦清道:“算的,只是……”艾伊絲道:“既是斗香,任何香料均可和香,是否曾有定規:合香之時,不能使用催情香料?”

她詭計一被拆穿,索性大耍無賴。呂不韋嘆道:“雖然沒有定規,但請西財神再用催情香時,事先知會一聲,老朽年邁,受不得如此折騰。”中土商人鬨然大笑,艾伊絲不勝羞怒,一言不發。

蘇聞香湊到那檀木架前,擰開一隻水晶瓶,嗅了嗅,喜上眉梢:“好純的杏花香!”不待蘭幽答應,他塞好該瓶,又嗅其他晶瓶,逐一道,“這是木犀、這是肉桂,這是含笑、這是酴蘼、這是木槿……”他每嗅一樣,均是雙目發亮,神色貪婪,便如進了無盡寶庫的守財奴,對着每瓶香料,都是愛不釋手。

艾伊絲不耐道:“醜八怪做甚麼?不鬥香的滾開,別在這裏礙手礙腳。”蘇聞香笑道:“你不提醒,我都忘了……”轉向蘭幽說,“你的香是不錯,但只能讓人嗅到,不能讓人看到。”

蘭幽奇道:“香是用鼻來嗅,眼睛怎能看到?”蘇聞香道:“我說的看,不是用眼,而是用心,最高明的香氣,能在他人的心中畫出畫來……”

蘭幽更覺匪夷所思:“如何用香在心中畫畫?”蘇聞香笑道:“我借你的香料,也合三品香水如何?”蘭幽雖已猜到蘇聞香嗅覺奇特,但她浸Y香道多年,對此十分癡迷,明知大敵當前,也是連連點頭。

蘇聞香從袖裏取出一隻素白瓷缸,將架上香精點滴注入,舉動小心,神情慎重,目光一轉不轉、如臨大敵。

片刻合香完畢,蘇聞香舉起瓷缸,輕晃數下,不知不覺,一絲奇特香氣在山谷中瀰漫開來,若有若無,絲絲入鼻。剎那間,衆人的心中均是生出奇異感覺,眼前的情形彷彿一變,碧月高掛,林木豐茂,月下樂宴正酣,桌上山珍海錯歷歷在目,佳人的翠裙黛發近在咫尺,文士頭巾歪帶,一派狂士風采。

這幻象來去如電,但卻人人感知,每人心中的歌宴人物雖有差別,大致的情形卻都一樣,不外明月花樹、狂士美人。

蘇聞香伸手蓋住瓷缸,徐徐道:“小姑娘,這一品‘夜月流金’如何?”蘭幽面如死灰,嘆道:“很好。”蘇聞香轉身走到江邊,淘淨瓷缸,再取香精,又配出一品香,走到篝火前輕輕烘烤。異香飄出,剎那間,衆人的眼前又出現了一棟小樓,雕欄玉砌,寶炬流輝,樓中一派繁華,樓外秋林蕭索,樓上月華冷清,樓頭三兩婢女懷抱樂器,圍繞一名落魄男子低吟高唱。

這幻象也是一閃而過,有情有景,意境深長,嗅者彷彿洞悉了畫中人物心中所想,這感覺真是怪異極了。

異香散盡,蘇聞香又洗盡瓷缸,合配第三品香。蘭幽忍不住問道:“這是你的‘虞美人’嗎?”蘇聞香輕輕點頭。蘭幽又問:“爲何‘夜月流金’不用火烤,自然香美,‘虞美人’卻要火烤,才能嗅見?”蘇聞香道:“‘夜月流金’香質輕浮,輕輕一蕩,都能聞到。‘虞美人’氣質深沉,非得火烤不能發散。”

說話間,第三品香合成,蘇聞香雙手緊捂瓷缸,衆人伸長鼻子,過了半晌,鼻間仍無香氣來襲。正奇怪,心間忽地閃出一個畫面,莽莽山野,芳草萋萋,山坡上一棵蓊鬱大樹,粗大的樹幹形如寶瓶,枝葉繁茂,幾與碧空一色,樹下一名僧人,衣衫襤褸,眉眼下垂,合十盤坐,面上露出喜悅笑容。

這情形來得突兀,較之前面的兩幅圖景卻要長久。過了好一會兒,幻象煙消,衆人的鼻間才嗅見一絲若有若無的淡淡香氣。

蘇聞香說道:“佛門之香,重在清、空二字,淡定幽遠,不化人而自化,這一等香,才能叫做‘菩提樹下’。”衆人聞言,無不讚許。蘇聞香掉過頭來,正要說話,忽見蘭幽呆呆望着自己,神色慘然,兩行淚水奪眶而出。蘇聞香怪道:“小姑娘,你怎麼了?”蘭幽悽然一笑,施禮道:“先生香道勝我太多,蘭幽輸得心服口服。”

她不等評判,自行認輸,這份志氣,衆人均感佩服。忽見她轉過身子,走到金轎之前,冉冉跪倒,澀聲說道:“主人,妾身有辱使命,還請責罰。”艾伊絲冷哼一聲,說道:“此人高你太多,你輸給他也是應當。死罪就免了,自斷一隻手吧!”

衆人無不變色,蘭幽的臉色刷地慘白,緩緩起身,從身旁的胡奴手裏接過一把鋒利金刀,秀目一閉,便向左手斬落。蘇聞香見狀大驚,他離得最近,合身一撲,抱住蘭幽的持刀右手。蘭幽喫驚道:“你做甚麼?”蘇聞香精於香道,卻昧於世事,應聲脖子一梗,說道:“你幹麼拿刀砍自己?”

蘭幽嘆道:“先生,我輸給你了,該受責罰。”蘇聞香流露出一絲迷惑,搖頭道:“我害你輸的,若要責罰,該罰我纔對,要不然,你砍我好了。”他這道理纏夾不清,蘭幽聽得啼笑皆非,說道:“好。”刀交左手,做勢欲砍蘇聞香,蘇聞香雖然嘴硬,看見刀來,卻很害怕,忽地大叫一聲,向後跳出,瞪眼道:“你真的砍我?”

蘭幽悽然一笑,刀鋒又向手臂落下,這一刀極快,蘇聞香阻攔不及,還來不及驚呼,“當”,金刀被一粒石子擊中,脫手飛出數丈,“嗖”的一聲,落入江水。

蘇聞香又驚又喜,轉眼望去,陸漸正將左腳收回。原來陸漸遙見這一刀下去,這嬌美少女就要殘廢終生,心生不忍,踢出一粒石子打飛了金刀。

蘭幽茫然四顧,不知石子從何而來。艾伊絲卻看得清楚,冷笑道:“谷縝,我懲罰下屬,你派人插手做甚麼?”她見陸漸站在谷縝的身後,將之看成了谷縝的屬下,故而出言譏諷。

谷縝本來不願插手艾伊絲的家事,但陸漸有心救人,也不好拂他之意,笑着說道:“你我立了賭約,你若輸了,除了你本人,你的一切都是我的,這個蘭幽姑娘也不例外。她既是我的囊中之物,被你砍了一手,斷手美人,價錢減半。好比賭骰子,說好了押十兩銀子,眼看開寶要輸,你卻收回五兩銀子,這不是混賴是甚麼?”

艾伊絲聽得氣惱,厲聲叫道:“你不過小勝一局,就當自己勝出?谷小狗,你還要不要臉?”谷縝笑道:“若無賭約,要砍要S都隨你的便。既有賭約,這些人啊物啊本人全都有分,既然如此,我豈能眼睜睜地看你毀壞本少爺將來的產業?”

谷縝本是耍無賴的祖宗,艾伊絲無言以對,怒極反笑:“也好,蘭幽,你這隻手先寄下了,待我勝了,再砍不遲。”蘭幽逃過一劫,額頭滲出了細密的汗珠,目光一轉,但見蘇聞香望着自己咧嘴傻笑,不知怎的,她心頭一跳,雙頰羞紅,匆匆收了目光,退到一旁,心裏回味方纔斗香的情景,喜悅之情充盈芳心。

呂不韋說道:“名香局東財神勝出,如今五局過三,西方二勝,東方一勝,第四局比佳餚還是珠寶?”

艾伊絲冷哼一聲,揚聲道:“大鼻子站住!”蘇聞香正走回己陣,應聲說道:“你叫我?”艾伊絲道:“就是叫你。你姓蘇,是不是?”蘇聞香怪道:“是啊,你怎麼知道?”艾伊絲道:“我自然知道,你叫蘇聞香,是天部之主沈舟虛的劫奴。”

蘇聞香道:“不錯。”艾伊絲冷笑道:“聽幾嘗微不忘生、玄瞳鬼鼻無量足,今日來了幾個?”蘇聞香老實回答:“除了玄瞳,其他五個人都在。”艾伊絲怒道:“你們身爲天部劫奴,怎麼爲谷縝這小狗賣命?”蘇聞香苦着臉道:“我們欠了他的情,不還不行。”

艾伊絲一時默然,尋思:“菜餚是中國之長,‘嘗微’秦知味更是烹飪泰斗,我就有一萬個廚子,遇上此人,也是非輸不可。”心念一轉,揚聲道:“各位評判,我有一事請各位定奪。”

呂不韋道:“甚麼?”艾伊絲道:“上次南海鬥寶,斗的是美人、絲綢、名香、佳餚、珠寶。此次又鬥這些,豈不乏味?不如略變一變,將佳餚變爲音樂如何?”

衆裁判大爲喫驚,寡婦清抗聲道:“若鬥音樂,東財神毫無準備,豈不十分喫虧?”艾伊絲冷笑道:“若無防備,他就不是東財神了。清姥姥,你放心,他手下也有精通音律的能人。”寡婦清微微皺眉,瞧向谷縝,谷縝笑道:“艾伊絲,你說的是‘聽幾’薛耳?”艾伊絲道:“‘聽幾’薛耳,聽力驚人,乃是音樂上的大行家。”

谷縝尋思:“音樂本是西方所長,唐代以後,西域音樂更是雄視中土,全無抗手。這婆娘自知美食勝不過我,換這個題目,正是要揚長避短。但我若不答應,未免示弱於人。”

沉吟間,忽聽薛耳低聲說道:“谷爺,讓我去。”谷縝道:“這一局干係重大,你怕不怕?”薛耳慨然道:“不怕。”谷縝舒眉一笑,說道:“好,你去。”陸漸眉頭大皺:“谷縝,此事非同小可,萬一輸了……”谷縝擺手道:“用人不疑,我相信薛耳不但能勝,還能勝得漂亮。”

薛耳心頭一熱,抖擻精神,摘下“嗚哩哇啦”越衆而出。衆胡人見他耳大如扇,體格佝僂,先是驚奇,繼而鬨笑。薛耳被人譏笑慣了,也不將這些小事放在心上,抱着那件烏黝黝、亮閃閃、形狀古怪的奇門樂器,恰如高手抱劍,渾身上下透出凜然之氣。

艾伊絲忽道:“谷縝,這一局,由我方佔先。”不等谷縝答話,將手一拍,紅髮美人青娥手持一支紅玉長笛,飄然踱出,漫步走到江畔,迎着江風吹奏起來。笛聲嗚咽纏綿,引得山中雲愁霧慘,雲霧中若有鬼神浮動,嘈嘈江水,似也爲之不流。

谷縝聽得舒服,讚道:“好笛藝,上比綠珠,下比獨孤。可是艾伊絲,你的能耐不只是吹吹笛子吧?”綠珠、獨孤生都是古代吹笛的高手。艾伊絲聞言冷哼一聲,說道:“張大你的狗耳朵,聽着便是了。”

笛聲漸奏漸高,一反低昂,清亮起來,衆人只覺風疾雲開,水秀山明,笛聲孤拔傲絕,渺於凡塵。衆人見她一個女子吹出如此高音,無不刮目相看,那笛聲越拔越高,高到極點,忽而轉柔,繚繞長空,久久不絕。

這時樂聲大作,數十名俊美男女各自奏起手中樂器,胡琴、琵琶、豎琴、風笛,另有許多奇門樂器,一時叫不出名字。演奏起來,或如開弓射箭,或是按鈕多多,或者多管集成,別具風情。無論吹拉彈奏,全都圍繞那一支長笛,好比一羣妙齡男女,圍繞一堆篝火踏足舞蹈,舞姿萬變,卻不離中心的火焰。

這合奏不但優美,更是新奇,衆人如癡如醉聽了半晌,笛聲忽又變高,意氣洋洋,直衝霄漢,有如一騎絕塵,將其他樂聲遠遠拋下。一時間,笛聲激響,其他的樂聲漸漸低沉,那笛聲拔入雲中,破雲散霧之際,方纔戛然而止。可是笛消樂散,衆人心中的旋律仍是久久低迴。

谷縝明白艾伊絲的伎倆,心想這婆娘恃多爲勝,欺負薛耳只有一個,即使再精音律,也只能演奏一樣樂器,決不如這絲竹合奏,百音匯呈。想到這兒,薛耳的“嗚哩哇啦”響了起來,正好接上合奏的餘韻,旋律與玉笛近似,但卻不甚純厚,伴有細微噪響,彷彿來自遠方。倏乎之間,噪響明晰起來,有如十餘種樂器同時奏響,有笛,有琴、有長號風笛、羯鼓琵琶,諸般聲響一瀉如潮,充塞四方。

衆人不料這大耳怪人竟憑一件樂器,演奏出十餘種樂器的聲音,一時無不目定口呆。胡人的合奏縱然美妙,卻是數十人分別演奏,人心各異,不能渾然如一。薛耳奏樂,數十種音樂由一人發出,融洽無比,渾然天成。胡人樂師忍不住紛紛伸長脖子,看他如何演奏,但那“嗚哩哇啦”樂家至寶,結構繁複,內蔵乾坤,僅從外表,決然看不出其中的奧妙。

樂聲越奏越奇,宏大細微,兼而有之,不中不西,自成一體。衆人初時還能自持,時候一久,胸中的喜怒哀樂全被音樂牽引,高昂處令人心開神爽,恨不能縱聲長笑,低迴處如泣如訴,叫人幽愁暗恨油然而生。激昂則有怨怒,婉轉分外傷情,谷中衆人情動於衷,心隨樂動,忽笑忽哭,忽喜忽悲。

“嗚哩哇啦”越變越繁,忽又多出了許多細微異響,非琴非笛,非號非鼓,夾雜樂曲之間,若有召喚之意。隨那悠揚樂聲,平緩的江面上,突然出現了圈圈漣漪,忽聽“撥喇”一聲,一條銀鱗大魚破水而出,凌空一躍,忽又落水,一時間水響不絕。江水中接二連三地躍出大小魚蝦,大者長有丈餘,小者不過寸許,有的魚認得出來,有的卻是形貌古怪,魚鱗五顏六色,爭豔鬥彩,在江面上跳躍飛舞,蔚爲奇觀。

這奇景衆人生平未見,不由得目眩神迷。驚奇未已,忽又聽鳥聲大作,抬眼望去,四面八方飛來無數鳥雀,鷹隼鸝鶯,無所不有,羽毛斑斕絢麗,來到薛耳頭頂盤旋。

“魚龍起舞,百鳥來朝,音樂之妙,竟至於斯。”計然先生忽地嘆了一口氣,“本以爲都是先古神話,不料今日竟能親睹盛況,比起這降服魚鳥的神通,西財神的樂陣,終歸只能算是凡品。”說到這裏,將聲一揚,“聽幾先生,這一曲再奏下去,怕要惹來鬼神之忌了。”

薛耳聞言,樂聲宛轉,歸於寂然。音樂一停,百鳥紛散,魚蝦深潛,清江不波,長空清明,只有滿地殘羽、泛江浮鱗,纔可讓人略略回想起剛纔的盛況。

薛耳收好樂器,退回谷縝身邊,眼裏神光退盡,身上氣勢全無,讓人怎麼也無法將這個猥瑣怪人與那仙音神曲聯繫起來。

計然先生目視其他二老:“在下評語,三位以爲如何?”二老紛紛點頭,寡婦清道:“足下說得好,仙樂凡樂,不可同日而語,這一局,東財神勝。”當先舉起左手,其他二老也舉左手,這一局,中土得了全勝。

艾伊絲沉默良久,咯咯輕笑幾聲,慢慢說道:“二比二麼?一局定勝負,倒也痛快!”

忽聽沙沙碎響,珍珠簾卷,一名韶齡女子從金轎之內嫋嫋邁出。她容貌美豔,面容富於棱角,秀髮不束,彷彿純金細絲,金色的細眉斜飛入鬢,自然流露出一股勃勃英氣。

陸漸一見這西洋女子,心底微微一動,彷彿看見姚晴,可是細細看去,夷女的容貌體態與姚晴全然不同,唯獨骨子神似,讓人一瞧憑生錯覺。

艾伊絲與谷縝遙遙相對,這一對主宰世間財富的少年男女氣質迥然,一個容色冷峻,目射冰雪,一個意態閒適,笑意如春。可是站在人羣之中,均有一種別樣的風采。

“艾伊絲你變樣了!”谷縝微微一笑,“想當初你一臉雀斑,又瘦又小,就像一隻天竺猴子。”艾伊絲冷冷道:“少放屁,你纔是一隻蛤蟆,滿身的賴皮。”谷縝道:“過獎過獎。”艾伊絲一愣:“我罵你癩蛤蟆,怎會是過獎?”谷縝笑道:“中國的蛤蟆又稱蟾蜍,象徵美麗娟好。天上的月亮名叫‘玉蟾’,又名‘蟾宮’。你說我是蟾蜍,豈不是讚我貌如朗月、光彩照人?”

艾伊絲冷笑道:“胡編亂造,哪有這等說法?”谷縝道:“你這隻天竺猴子,怎知我華夏用語的精深博大。”艾伊絲面色紅了又白,怒道:“臭小子,這一回珠寶局,你睜大狗眼看好了。”谷縝慢慢地道:“我看你嘛,向來十分高明。”

艾伊絲聽他並不回罵,還讚自己高明,詫異之餘,略有幾分得意,可是轉念一想,忽又大怒:“有道是‘狗眼看人低’,我罵他狗眼,他卻看我高明,豈不是轉着彎兒罵我不是人?”她又氣又急,卻知吵嘴罵人,決不是谷縝的對手,唯有待到大勝以後,再來好好擺佈此人,於是伸出雙手輕擊三下,八名胡奴解下腰間號角,嗚嗚嗚吹奏起來。

號聲激越,震動山谷,三通號響,靈翠峽中,面向江水的那面山崖發出轟隆巨響。突然間,山谷輕輕一震,山壁上多出一個窟窿,瀑布如箭,從洞窟中奔騰而出,瀉落在了一塊凸起的山崖上。

瀑布沖刷之下,那片山崖泥漿橫流,慢慢起了變化,好比玉人寬衣,層泥退去,下面透出珠玉光華。谷中人眼利一些,均是失聲驚呼,敢情那崖上的泥石盡是僞裝,崖壁之後,居然藏了一座七層寶樓。

瀑水湍流中,瑰麗樓臺真容顯露,金庭玉柱,瓊宇瑤階,白玉臺階連着樓前小路,光潔如新,也是白玉砌成。琅玕雕窗,翡翠爲欞,屋檐下一溜兒風鈴,斑斕泛金者是瑪瑙,瑩白透亮者是光玉,其餘瑟瑟天青,剛玉寶鑽,林林總總,在風中發出琅琅清吟。

瀑布浩如白龍,衝落一陣,慢慢分散開去,珠懸玉掛,瀟瀟灑灑,逐漸化爲滴水,叮叮噹噹地打中樓頂金瓦。

寶樓洗盡僞裝,水流從屋頂流下,匯入樓角的一條玉石水渠。水流繞渠,在樓前一轉,竟又沖刷出一大方白玉池塘。等到上方瀑布斷流,白玉池中突然傳來錚錚急響,碧光閃閃浮動,升起來一座五尺高的翡翠假山。孔竅玲瓏,碧影盪漾,浸染四周白玉,宛如青綠苔痕。池中的泉水汩汩湧出,漸噴漸高,揚及數丈,寶樓四角也有機關引出四道泉水,洗盡剩餘的塵泥。

艾伊絲笑眯眯地盯着谷縝,難掩臉上的得意之色:“谷小狗,看清楚了麼?這就是我的‘七寶樓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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