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太后駕崩
隆冬,把整個皇城掩埋在一片銀白中。
灰白的天空簌簌地飄落着雪花,些許飛雪被冷風送進窗來,灑落到窗邊做針線活計的容蘭身上。絨絨白雪浸溼了線頭,似想起了甚麼,她怔怔地望着那線頭出神兒。
外頭的善存交差回來,見她開着窗,不免責備道:“你的身子纔好了些,又肆無忌憚了。”說罷去把窗戶關好,並倒了杯熱水給她。
容蘭放下手中活計接過抿了一口,笑道:“悶了好些天,想透透氣。”
善存沒好氣地瞪了她一眼,自顧坐到碳盆邊拿鉗子加了幾塊碳進去。兩人都沒有說話,外頭風雪肆意,室內寂靜萬分。
隔了許久,容蘭才心事重重道:“昨兒姜嬤嬤來過一趟。”
善存偏過頭看她,沒有搭話。
容蘭猶豫了片刻才接着茬往下說:“我怕是要去寧清宮當差。”
善存愣了愣,喫驚道:“你是說伺候新來的那位?”容蘭點頭,善存不由得高興起來,“瞧你愁眉苦臉的,這可是好事!”
“未必是好。”
容蘭面帶憂色,原本還想繼續說甚麼,可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
從十三歲入宮跟了姜嬤嬤八年,宮裏頭的腌臢事她見過不少,本來無意長留,只盼再熬幾年便可出宮嫁人,如今卻被太皇太后指派到寧清宮當差,往後的清靜日子恐怕沒了。
說起寧清宮的那位也確實倒黴,到目前爲止她是大燕朝最年輕的太后,僅僅只有十八歲。十八歲本該是女孩兒家最嬌豔怒放的年紀,可她卻成了寡婦。
早前先帝與王皇后琴瑟和鳴,夫妻二人恩愛了好多年,奈何王皇后福薄,前些年因病撒手人寰,從此孝景帝鬱鬱寡歡,不理朝政,嗜好起煉丹術來。
近年孝景帝沉迷於丹藥中,身體每況愈下。
不知何種原因,太皇太后賜婚迎娶丞相之女上官櫟陽爲後。
哪曉得上官櫟陽剛踏進宮門不到半月,連孝景帝的面兒都沒見着幾回,他就駕鶴歸西了去……
事情很快就落實下來,容蘭不免憂心忡忡。
太皇太后身邊的姜嬤嬤寬慰她道:“知道你是個知事兒的,我之所以薦你,是有兩個原因。”
容蘭垂首不語。
姜嬤嬤輕咳兩聲,道:“一來你聰明伶俐,在明月宮倒是埋沒了,我這般苦心也是想替你謀得好前程,他日你有了出息我也沾了光。二來時局不穩,近些年先帝荒廢朝政,我日日伺奉太皇太后也知曉些利害。現今的太后可是丞相家的人,嫁進宮來怠慢不得,你務必好好服侍,但凡太后的喫穿用度都需你親自檢驗,不得出任何差錯,明白嗎?”
容蘭答道:“明白。”
姜嬤嬤握了握她的手,“你是明月宮的人,去了那邊他們也不敢輕視你,日後若有不便之處儘管來找我,太皇太后會替你撐腰的,你無需懼怕。”
容蘭道:“嬤嬤訓導得是,奴婢謹記。”話語一頓,知道這事由不得她,只得退而求次提起善存,想讓她跟着過去,姐妹倆好有個照應。
姜嬤嬤爽快地應承下來,讓她回去準備準備。
沒隔幾日二人便被姜嬤嬤帶去了寧清宮。
寧清宮服侍太后的宮女太監們都是些年紀輕的,看似機靈,辦事卻不夠老練沉穩。容蘭年歲比他們大,入宮時間長,資歷老,處事一套又一套的,又是姜嬤嬤身邊的人,自然鎮得住。
只消半月,底下的人便姑姑長,姑姑短地巴結了。
待到開春宮中准予太后省親,寧清宮自是忙碌非凡。
到了省親那天丞相府早早就候着了,一衆家眷接了金鳳鑾輿往迎春苑去。
迎春苑佈置得頗爲用心,各處景觀,琉璃花燈雍容而奢靡,無不彰顯着歡快喜慶。瞅着那些華美佈置,上官櫟陽的眼裏並未流露出高興,反而帶着絲絲難言的苦悶。
容蘭無視她偶然流露出的情緒,乾咳兩聲,提醒道:“娘娘該更衣了。”
上官櫟陽回過神兒,由她和朔月服侍着更換衣裳。
先前從宮裏穿出來的衣服頗爲隆重繁縟,雖有派頭,卻累贅老氣。這下換上常規服飾,稍微着下妝容,便把十八歲的嬌俏勁凸顯了出來。
一品夫人朱氏攜家眷前來拜見,原本上官櫟陽欲行家禮,朱氏忙道:“娘娘使不得,使不得!”
一干人等紛紛跪拜行國禮。
入宮後多日不見,母女姐妹們自要敘些舊話,容蘭等各色侍從被帶去別處款待,迎春苑的情形自是不知。
莫約等了半個時辰,本該到了衆人看戲曲的點兒,但不知何種原因被臨時取消了。直到正午纔有僕人來報,說筵宴開席,容蘭等人前往伺候。
丞相素來喜歡排場,款待太后的筵宴奢華又熱鬧。
聲樂漸起,親屬家眷們圍在一起敘着家常,一派和睦的大家子景象。
櫟陽面色歡愉地與姐妹們嘮家常,她們無不豔羨她的尊貴。她心中卻冷笑,愈發覺得那一張張豔麗的臉孔令人生厭。
筵宴後府裏問起戲曲是否安排,櫟陽準了,並點了幾齣戲,皆是主母朱氏平時愛看的。
待到申時,執事太監提醒快到迴鑾時間了,容蘭請示賜物檢驗,櫟陽粗略看了看並無異議,她按例行賞。
賜物被一一發放到朱氏及各親眷手中,無非都是些上好的綢緞、玉如意、金錁子甚麼的。衆人接了賞賜齊齊謝恩,眼見時辰到了,櫟陽只得與他們辭別起駕回鑾。
回宮後櫟陽悶悶不樂,時而癡呆,時而落淚,滿腹心事。容蘭怕她傷着身子,安慰了幾句,又提醒說明兒還得去明月宮謝恩,需養足精神。
櫟陽這才作罷,臨睡前由貼身侍女朔月服侍吃了幾口羹,又焚了安息香靜心寧神,莫約一刻鐘才漸漸入眠。
當天晚上是朔月值班上夜,整個晚上櫟陽都無動靜,朔月熬到凌晨便睡熟了。待她醒來已見容蘭和善存等宮女端着洗漱盆子進來。
容蘭按照慣例去牀邊服侍,誰知叫了好幾聲帳幔內都沒有動靜。她心下不禁生疑,難道是昨兒太過勞累睡得太沉了?
輕輕地掀開帳幔,只見櫟陽安然地躺在牀上,跟熟睡的樣子無疑。當時容蘭並未多想,只怕打擾了櫟陽好夢,輕聲呼喚娘娘。
接連叫了幾聲櫟陽都沒有反應,容蘭這才意識到不對勁,趕忙伸手去搖她的胳膊——櫟陽的身體早已僵硬。
容蘭心下一駭,哆嗦着去試探她的鼻息,頓時腿一軟,跌坐到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發現她的異常,善存忙走過去問怎麼回事。容蘭慘白着臉,嘴一張一翕的,似有話要說,卻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善存不解,轉移視線看牀上,帳幔內死氣沉沉的氣息令她已有幾分不好的揣測,可真的摸過上官櫟陽的身體後,她才發起抖來。
晴天霹靂!
上官櫟陽死了!
她竟然在她們的眼皮子底下死了!
外頭的朔月久不聞動靜,進來看情形,見她們像失了魂兒似的杵在牀邊,狐疑問怎麼回事。
兩人都沒有回答。
朔月自顧去看上官櫟陽,發現異狀驚叫一聲,語無倫次道:“娘娘,娘娘她……”她一臉驚恐,失去理智大叫着跑了出去。
容蘭這纔回過神兒,疾聲呼道:“快!快去攔住她!”
屋內的宮女和外頭的太監們紛紛去追朔月,很快殿內的人們知道了情況,頓時哭喊連天的亂成了一鍋粥。
朔月被抓了回來,她死命掙扎,像瘋子似的胡言亂語說要回去告訴丞相小姐死了云云。容蘭更是驚恐,立刻命人把她的嘴堵了,並將其捆綁在柱子上,由不得她放肆。
整個寧清宮唯有善存與容蘭親近,她本想姐妹倆商量着出個主意,可善存早就被嚇傻了,像一灘爛泥似的癱軟在地上,毫無頭緒。
容蘭只得硬着頭皮主持大局,命兩名機靈點的太監去把寧清宮的所有人員都招集齊,封鎖消息。
殿內的宮女們哭哭啼啼,擾得人心煩意亂,容蘭暴喝道:“哭哭哭,就知道哭!誰若再哭便打死論處!”
這一聲吼下來,衆人果然不敢再啼哭了,都恐懼地望着她。
容蘭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着,嘴脣發抖,手也在發抖。隔了許久,她的心情才稍微平和了些,視線掃過衆人,最後落到一名小太監身上,道:“小安子,你速去明月宮找姜嬤嬤,把這裏的情形給她稟明。”頓了頓,用婉轉的語氣道,“差事辦好了,我定會竭力保你們的性命。”
最後那句話她說得很虛弱,虛弱到連她自己都違心地相信起來,她能活下去,整個寧清宮的人都能活下去。
在小安子去往明月宮的途中,容蘭疲憊地坐在柱子腳下,彷彿靠着它就能讓自己惶惶不安的心稍微鎮定些。
善存方纔驚嚇過度方寸大亂,現在才漸漸冷靜下來。她握住她的手,兩人的手都一片冰涼,“容姐姐,你害怕嗎?”
容蘭的嘴脣動了動,想安慰她,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善存哽咽說:“我好怕死,我還這麼年輕,只要熬到了出宮的日子往後便有奔頭了,可現在我卻活不成了,我們都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