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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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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一花一世界(二)

3

伏宅的管家等在大門處,遠見伏晟外出歸來,面色焦急地跑上前,對伏晟耳語幾句。

伏晟愕然:“人現在何處?”

“家主的書房。”

伏晟家中一切簡陋,最富有的一處,便是他的書房。

他一隻腳踏入那高大的門檻,裏頭那個如竹的身影已聞聲回頭。溫煦春光投在他臉上,也映亮了他身後整牆高的書架。

鐵塔般的侍衛統領就立在他身側。

蕭入雲低眉朝老者一頷首,算是見禮。

“世人皆說,先生家中藏書繁充棟宇,今日一見,果真令學生歎服。”

“見笑了,陛下。”伏晟入內行禮,“老朽家裏這幾本書,跟宮中藏書樓比起來,實在不值一提。”

“不知道,那地方學生沒進去過,”天子坦率地讓人害怕,“那處地角不好,常年陰冷昏暗,學生總覺得裏頭不乾淨。

“許是正因爲如此,致使學生不愛讀書。”

伏晟:“……”

試問從古至今,哪個帝王不用“勤奮好學”標榜己身,這位倒好,當着舉世公認的最大學者,說自己不愛讀書。

“既這樣,”伏晟斟酌道,“陛下今日出現在寒舍,想必不是爲了借書而來。”

“非也,不喜歡讀不代表就可以不讀,生在帝王家,縱慾不戒,便是荒怠,先生認爲,學生說得可對?”

分明是不請自來的闖入者,天子卻自在得彷彿身處自己家,瘦弱的指尖緩慢伸出,一一劃過那些珍貴絕版古籍,一點一頓,似是爲難借閱哪本纔好。

伏晟眼睛一眨不眨跟着他指尖遊走,只覺那脆弱的手指按在了自己的命脈上,禁不住呼吸不穩。

最終,他繃不住先敗下陣來,顫聲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所立足之處,緣何不能隨心所欲?”

“是嗎?”蕭入雲溫笑,“可惜先生架上沒有朕想借閱的東西,不知先生可願將私藏割捨給朕?”

伏晟低頭:“老朽……老朽這裏沒有陛下想要的……”

天子不以爲忤,仍是一派溫潤恬淡,“看來,先生早就知道學生想要甚麼了。”

伏晟再退一步,“請陛下恕罪,老朽自問從未爲陛下授業一日,當不起陛下自謙一句‘學生’。”

“先生這是嫌棄朕了?”

蕭入雲臉上浮現淡淡失望。

“想來先生心中,對蕭景和這最得意的弟子至今念念不忘,以至於站在王土之上,當着朕的面,明目張膽心生偏袒。”

提及廢太子的名諱,伏晟心中一凜。

來了,天子大駕光臨的真正目的。

蕭入雲垂眸,看着伏晟花白的髮間,似有似無嘆息:

“如果皇長兄待先生之心,也能像先生待他一般赤誠就好了。”

伏晟疑惑抬頭。

蕭入雲:“五年前肅州那一場地動,是許多人一生難以磨滅的傷痛,聽聞先生家人也葬身其中,可嘆可惋。”

伏晟瞳孔驟然緊縮,“陛下此話何意?”

無緣無故,爲何要提起他的家人?

“那是不可避免的天災……”伏晟蒼老顫抖的聲音戛然而止,被天子望過來的幽深眼睛打斷。

那雙鳳眼中的黑海蔓延,鋪天蓋地,幾欲將伏晟包圍吞沒。

“真相很殘忍的,先生,但你有獲知真相的權利,這是朕能給予先生最崇高的敬重,先生也可以選擇不要。”

他說完,靜靜地等,耐心十足。

又坦然又邪惡,壞得半點不作僞,面對伏晟有條不紊架好了油鍋,等着伏晟自己選擇,跳還是不跳。

甚至果真從架上抽了巻竹簡《道德經》,旁若無人翻閱起來。

伏晟沒有選擇。

家人從來都是他的命。

九旬老者頹然跪地,“求陛下賜教。”

天子抬眼,下一瞬,伏晟被周悔扶了起來,抬腿勾了把椅子請伏晟坐下,才往他手裏塞了一疊紙。

書房安靜下來,靜到詭異。

偶有天子翻動竹簡的輕響,伴隨着紙張“嘩啦”的震顫,聲音越來越大……

伏晟讀到最後,本就不再穩健的雙手抖得前所未有得厲害,幾乎把紙張撕裂。

他霍然從椅上站起,雙目通紅逼視近在眼前的蕭入雲,厲聲嘶問:“這是真的嗎?!”

紙上是去年前,他家人在肅州每一日的行蹤,去了哪,幹了甚麼,事無鉅細。

肅州是廢太子蕭景和被廢之前的封地,他被廢以後,先帝念在父子親情,將他囚禁在那裏,派人日夜看守,不許他與外界有任何接觸。

直到去年冬,傳來廢太子逃獄的消息,傳說他隱匿蹤跡,企圖集兵回歸,矛頭直指王座。

在伏晟看到這些之前,他從未將家人的死與他曾經最喜愛的學生——蕭景和聯繫起來。

畢竟發生地動,乃是天災,非人力可以操控。

可是——

這些薄紙上說,他的家人本該在地動的前五天離開肅州,啓程回京,如果當時就離開,完全可以幸運躲過那場天災。

是有人將他們留了下來,作爲……要挾。

“起兵謀反並非一日而就,以大皇兄的爲人,朕深信,從他被關押的第一天,他已經開始謀劃如何反擊了,封地的行宮困不住他。

“先生是他的老師,更是天下學子的表率,您在讀書人心中的分量,無需朕來提醒,您也當知道。

“倘或有一日,大皇兄需要先生振臂一呼,說他纔是天家正統,謀權篡位是出於無奈,順應天道之舉……”

蕭入雲從袖中掏出一張宣紙。

“這是朕派人從肅州一塊巨石上拓印而來,蕭景和下令僞造這塊‘神石’的那一刻,已然準備好了一切。

“而先生的名譽、聲望,不過是他大業路上的一環,爲了這一環——”

伏晟喃喃接道:“他要了我家人的命,我的兒子、女兒、兒媳、女婿、孫子、孫女……他們全都死了,因爲我。”

蕭入雲默了默,“蕭景和的初衷應該只是將先生的家人暫時扣押,逼迫先生爲他做一些事,並非是爲害命。

“只是沒想到,第二日便發生了地動。”

“結果都是一樣的。”伏晟捏着那些紙張,不過半刻鐘的功夫,人已如僵死的朽木,“如若不是陛下,老朽至今還被他矇在鼓裏。”

他狼狽而急切地越過蕭入雲,從書架暗格翻出一封書信。

蕭入雲微怔。

他料到了這個結果,要的也是這個結果,只是沒想到,伏晟會給得這麼痛快。

伏晟腦子裏迴盪的全是三天前那個黃昏,馬車上年輕的小姑娘被怒火燃燒的眼睛。

“我不要公平,我要害死我哥哥的人償命。

“管那人是宮人、侍衛、皇親宗族、高官權貴,就算他是龍椅上的皇帝,我也要把他找出來,讓他血債血償。”

“這信是蕭景和逃出肅州以後所寄,我要他血債血償。”伏晟看着蕭入雲。

蕭入雲接過書信,卻沒有打開,只是翻到信封背面,將信傳遞經過的驛站所蓋印章都記了下來。

繼而他手一抬,信函湊近燭臺點燃。

伏晟愕然。

“陛下不看看裏頭說了甚麼嗎?”

萬一信中有蕭景和讓他幫忙謀反的證據呢?萬一他答應了呢?

“何必要看,朕又不想S了先生,”蕭入雲淺笑,“多難得的巴結先生的機會,先生的名譽、聲望,大皇兄需要,朕也需要。”

“……”伏晟啞然半晌,“老朽從未見過陛下這般坦誠的帝王。”

蕭入雲悠然點頭,眸光掃了掃那拓印的宣紙。

“那是自然,畢竟……這上頭說太后並非朕的生母,朕是瘋子所生,遺傳了幾分瘋病也說不定。”

伏晟:“……”

他看也不看那宣紙,“僞造的荒唐之言,豈能當真。”

蕭入雲不置可否,將快要燃盡的信函丟到地上,看火舌慢慢吞噬上來、化爲灰燼。

天子親自爲伏晟撣了撣衣袖上沾染的灰塵,從容對他一拜,指着書房的門。

“區區瑕穢,怎可染聖人之心,濁水終有澄清,而明月光潔千古。

“出了此門,先生仍是天下之師,天地間最公正的一杆秤,大魏有先生,是帝王之幸。”

伏晟嘴脣動了動,幾番欲言又止,終是動容回拜,目送天子遠去。

出了伏宅,馬車前,周悔主動伸手,讓蕭入雲扶他的手臂登車。

他沒忍住:“公子何不趁機問問,上巳節那天白二小姐在伏先生的馬車裏呆了半天,與伏先生都談論了些甚麼。”

今時今日,伏先生定會知無不言。

蕭入雲的手一頓。

“因爲……累。”他思忖良久,“帝王做得時日長了,不免就想自私一回,給自己留個喘息的缺口。”

在周悔驚詫的眼神中,他施施然進了馬車。

未及啓程,他又挑簾,看了伏宅大門一眼,問了周悔一個問題。

“倘若今日我把伏晟逼死了,你會怎麼看我?”

周悔尚在怔愣,他已道:“不必告訴我,我不在意。”

周悔:“……”

雖然但是,周悔心說,如果不是那白二小姐把“一世花”搶了,公子或許根本不必走到這一步。

車簾落下,傳來蕭入雲略顯倦怠的聲音。

“給我在翠華樓安排個房間吧,”他看向車廂角落繡着牡丹的粉色錢袋,“奪花之仇,豈可不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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