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天寶十載孟春。
朔風勁吹,江河冰封,雪大如拳,羅織天地,遮蔽淺綠。
一支數十人的飛騎從長安駛來,穿潼關,望風陵,踏着瓊漿玉碎,濺起百丈冰雪,驚飛萬千烏鵲,疾馳在崤函驛道上,向着東京洛陽城遮蔽而去。
馬隊在甘棠驛休整補給,爲首一人飛身下馬,大步流星地來到中軍馬下,“稟告父王,前面就是石壕,從這裏分兩路可達東京。請問,我們是沿澗水東行還是南下洛水東進?”
“愚蠢!難道你忘了我們此行的目的?祆教祠在東城建春門內,當然走洛水入城。”馬上一人,身材魁梧,肥碩彪悍,擲地有聲地應道。
“是!”年輕才俊雖低眉俯首,但面容冷峻,起身之際特意將凌厲的目光射向了高高在上的父親,臉上寫滿了桀驁不馴。他猛地轉身,喝令大軍道,“出發,永寧縣三鄉驛!”
翌日清晨,洛陽會節坊祆教祠。
一座重檐歇山式建築赫然矗立在庭院中央,平面呈凸字,面闊五間,進深三間,周設迴廊,廟門正對院門。
樓高兩層,上層爲樂樓,居中供奉着深目高鼻半人半鳥的祆神阿胡拉·瑪茲達,祆神兩邊分置大象、神牛、猛虎和牧羊犬;下層爲神壇,正中爲一個高臺,火壇之巔是一個熠熠生輝的銀盆,內置松柏檀木,噼啪作響,噴射着沖天火苗,瀰漫着芳香氣息,整個廳堂溫暖如春,營造着異域神祕氛圍。
祆神樓外,安慶緒甲冑在身,帶領全副武裝的將士列陣於祆神廟的兩邊,安祿山滿臉肅穆地在神道上款步走過,來到祭壇前,繞行三圈,口中唸唸有詞:神佑粟特,兵強馬壯,金伴皓月,萬事順遂。
祭壇四周站滿了虯髯橫生的粟特人、突厥人、契丹人和奚人,其中也夾雜着少數幾個漢人,他們不一例外地盯着安祿山的手,豎着耳朵盡力地捕捉着他接下來的寥寥數語。
“破契丹,獻奚王,聖人大悅。特覈准,禮部郎高尚爲行軍司馬,戶部郎嚴莊知留後事,大理寺張通儒爲留後判官......”
廳堂內外面面相覷笑語盈盈,皆道,“謝王爺恩賞,臣下願肝腦塗地,誓死效忠,聽命差遣。”
“哈哈哈......”安祿山揚了揚手中那一疊空白待填的敕牒和告身,仰天大笑,笑聲充盈在祆神廟內,迴盪在祆教祠上空,久久不願散去。
“金星伴月,光耀冀州,利我燕趙,此乃大吉也!”高尚朗聲道。
“哈哈哈......”衆人仰天大笑。
“王爺,當下唯餘羣牧監一職,千秋功業唾手可得。”嚴莊趨步上前,耳語道。
安祿山眉頭緊蹙,“嚴郎吉言,本王這就去北城走訪馬折衝玄明。”
他闊步出祆教祠,飛身上馬,正欲前往洛北思恭坊,突然,天色暗淡下來,且越來越暗,衆人大驚:“天狗食日!”
安祿山仰望天空,眼睛直直地盯着,看那黑團掃過日面,驚恐萬分,“怎麼回事?”
恰在此時,童謠飄然入耳:“燕燕飛上天,天上女兒鋪白氈,氈上有千錢。”
安祿山聞之大怒,責令嚴莊道,“妖言來自何處?速查!”
“是!”嚴莊頷首領命。
皇城宣仁門外大街左二思恭坊。
東溪款款流過,夾岸遍植朱櫻。溪邊花圃,牡丹含丹噴薄欲出,看樣子,不出月餘,應該就能含苞怒放,嬌豔欲滴驚豔世人。
坊內十字街北街東側,馬府彩燈高懸,笑聲朗朗,年韻未去,呈現出一派新春祥和。
中庭客堂,馬玄明夫婦神采飛揚,端坐在案几正中,東側是長子馬承光夫婦,西側是次子馬光謙夫婦,南側是孫子馬馭狄和馬馭番。
推杯換盞之間,觥籌交錯之際,話題自然就扯到馬承光身上。
“石堡城之戰,承光隨哥將軍橫刀立馬,斬S吐蕃兵將無數,鑄就赫赫戰功,得到朝廷嘉獎,旋即升任河東長史。光謙,你要見賢思齊,早日封侯蔭子!”老父馬玄明叮囑道。
“謹遵父親大人教誨!”馬光謙面紅耳赤,無地自容。
“哈哈哈......只要你們馬氏父子跟隨我安某,還愁甚麼封侯蔭子?”
忽聞門外傳來爽朗笑聲,安祿山邁着六親不認目空一切的步伐繞過前院影壁,直衝中庭花廳而來。
“王爺前來,有失遠迎,罪過罪過!”馬氏族人齊刷刷起身,對着安祿山施禮道。
“哎!吾乃胡人,不拘禮數,何罪之有?快快平身!”安祿山聲似洪鐘。
安祿山和馬玄明居中就坐,馬承光和馬光謙兄弟侍陪,馬馭狄和馬馭番欲隨女眷離去。
“兩位小郎留步!”安祿山伸手製止,“小郎子器宇不凡,風華正茂,此乃建功立業的大好年華。”
“多謝王爺賞識!”馬馭狄和馬馭番異口同聲,落座下位。
“王爺此行何意?”馬玄明平靜如水地問。
“馬氏一族世居關隴,西御吐蕃,北防突厥,爲關中屏蔽戎狄,朝之重臣,安某十分敬仰!”安祿山侃侃而談。
“我扶風馬氏,世代尚武,除了騎射牧馬榮軍報國,找不到他事可做,此乃臣之本分,不值得王爺誇讚。”馬玄明謙謙而言。
“如今,聖上開元天寶盛世,海內承平日久,自石堡城之戰後,哥將軍乏善可陳,而幽雲之地,奚人、契丹和室韋多有滋擾,正是馬氏族人榮立軍功報效國家的好時機。”安祿山望了一眼馬馭番和馬馭狄,將目光鎖定在馬承光的臉上。
“多謝王爺美意。不過,朝廷已經對我等草民有所安排,還望王爺諒解。”馬玄明婉拒。
“世人皆知,自天寶始,軍府早已虛空,折衝大人何必困守汝州?兩位賢侄,一個河東長史,一個休寧縣尉,豈甘虎落平川受人差遣?還有兩位小郎......”
不等安祿山說完,馬玄明立刻打斷他的話,“身爲朝廷命官,自然要聽從聖人差遣,哪敢憑個人好惡自選去處?我馬氏一族自安天命,各守其位,忠君報國,豈能首鼠兩端,遭聖上猜忌,還望王爺諒解。”
安祿山突然從懷中掏出一張敕牒,摔在案几,嚯然起身,怒道,“折衝大人是怕本王空口說大話吧!我安某有的是敕牒和告身,聖上已經恩准,無需吏部和禮部銓選。”
馬玄明瞥了一眼敕牒,心中大驚。那紅色的印章,無聲地告訴他,敕牒真實無疑,只需填署姓名即可。
他乾咳一聲,恭恭敬敬地對着安祿山施禮道,“王爺軍功赫赫,深得聖人榮寵,馬某不敢生疑。只是馬某謹小慎微,心無大志。還望王爺恕罪!”
“你就算了,總得爲兩位賢侄和後生想想吧?”安祿山不願放棄,“現關山牧監一職尚有空缺,我安某想請兩位小郎子過去,不知折衝大人意下如何?”
“關山不是有馬休充任牧監嗎?”馬玄明詫異。
“馬休可以像他的前任一樣高升他處!”安祿山意味深長地笑了。
“兩位小郎尚無寸功,充任牧監,何以服衆。不妥不妥!”馬玄明捋着鬍鬚,望向門外。
“哼,本王爲你馬氏一族着想,你卻五次三番拒我好意。告辭!”安祿山目眥俱裂,憤而起身,抓起敕牒,揣進懷中,大步流星,邁出馬府,絕塵而去。
“王爺慢走!”馬玄明坐着不動,馬承光忙替父親送出院門。而後,折身回來,失落地望着馬光謙,對父親說,
“安祿山軍功至偉,大破契丹和奚,敬獻奚王於朝廷,獲封東平郡王,風光無限,巴結者衆,只要我馬家納其幕府帳下,不日即可飛黃騰達。父親大人恥於與之結交斜封,但光謙和兩個小郎確要進步。爲何與東平王交惡?”
“安祿山表面憨厚實則狡黠,侍寵而驕,權傾朝野,暗自拉攏關隴武士,培植個人勢力,野心昭然若揭。如果依附,只恐引火燒身後患無窮。”馬玄明微蹙雙眉,望向明淨藍天上那朵舒展舒緩的白雲,思忖良久,嘆息道,“扶風馬氏,騎射傳家,上報朝廷,下慰黎民,此乃人間正道也。小郎如若上行,邊鎮軍功尚可,至於光謙,爲父倒是想起一件事。”
“何事?小兒愚鈍,請阿耶明示。”馬光謙兩眼放光。
馬玄明端起茶碗,抿了一口,放回案几,嚯然起身,指向北側天際,“懷州。”
“懷州?”馬光謙驚愕不解。
馬承光眨巴着眼睛,略微思索後,揣測道,“阿耶說的莫不是玉真公主的靈都觀?”
馬光謙瞪大眼睛,若有所思。
馬玄明不置可語,輕輕地捋着花白鬍須。
馬承光頓悟,疾步走到弟弟跟前,“據我所知,公主正在王屋山修建仙宮道院,此地據洛陽不過百餘里。你若有心,捐建一二,公主必定大悅,還愁甚麼仕途梗阻?”
“謹記父兄指點。”馬光謙心領神會,暗自起意,彷彿看到了前面的光明坦途在向他招手。
突然,陰霾從腦際浮現,原本明亮的雙眸,一下子暗淡下來,馬光謙頓時大腦一片空白,徒留下“捐建”二字。
公主金枝玉葉,乃當今S上胞妹,獲恩寵無數,東西二京均有道宮。靈都觀本是聖人御賜敕造,雕樑畫棟自不必說。僅憑自己那微薄俸祿,要想博取公主一笑,談何容易?
入職休寧縣尉,小吏十餘載,恪盡職守,屢破奇案,多有建樹,然苟活于山野,獲利甚微,金銀細軟積攢近無,拿甚麼來捐建宮觀房舍!
向父兄伸手,羞赧難言,此事唯有自己解決。
俗話說,馬不喫夜草不肥,人不得外財不富!
獨木難支,必須藉助他人,方能促成此好事,馬光謙突然想起那個三番五次前來拜訪的揚州富商舒恪,憶起那個正在崆峒山修行的女兒馬凌虛,一條兩全其美的錦囊妙計在心中噴薄欲出臻善臻美,臉上頓時燦爛起來,他大步流星地邁出中庭,竟把身後那個衣着金絲牡丹襦裙的嬌夫人忘到了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