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想讓他們永遠幸福
我嚇了一跳,趕緊背過身去,裝作在找書架上的書。
腳步聲由遠及近,容雲衍朝着我的方向走了過來。
我的心幾乎都要懸起來。
他認出我了嗎?
我們認識二十八年,相愛五年,我們都太瞭解彼此了。
以前他籃球賽的時候,一眼就能從體育場的觀衆席裏精準鎖定我,熙熙攘攘的旅遊景點裏,他光憑一個背影就能把我從人羣中拎出來。
可是,他已經忘了我啊。
連我的背影也一併忘記了。
容雲衍壓根沒有關注到我,他匆匆從我身後經過,回到了剛剛他跟蘇冉冉看書的桌子,然後微微怔住。
蘇冉冉也快步走了過來,問道:“雲哥,你找甚麼呢?”
“我感覺好像落下了東西。”
“沒有啊,都拿了。”
“不對,肯定有個東西忘拿了。”
“桌上甚麼沒有了,不是甚麼貴重物品就算了吧,需要的時候買新的就行了。”
“很重要,”容雲衍強調道:“非常重要的東西,必須得找回來。”
“可是你又想不起來是甚麼東西,我們就算去找工作人員調監控,也不知道該找甚麼呀……”
容雲衍在桌子前面佇立了好久,皺着眉思索。
旁邊恰好有一對母子經過,小寶貝四五歲的樣子,拿着連環畫在前面跑,母親在後面追,手裏拿着一個粉紅色小豬佩奇的卡通保溫壺:“寶貝,別跑了,先喝點水……”
容雲衍的手,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右邊肩膀。
天知道,我看到他這個動作的時候,幾乎是落荒而逃。
出了圖書館還在跑,一直跑了好遠才停下來。
如果這一幕出現在我確診之前,我大概會激動地哭出來。
他想起來了。
哪怕只有一點點肌肉記憶,都足以讓我激動到哭泣。
可是現在,我很怕。
我怕他真的想起來那個經常背在右邊肩膀上的粉色保溫壺,又怕他突然想起了我。
回到家之後,我把我們之間所有的東西都整理了出來,足足三個大箱子。
爲了不讓容父容母擔心,我又把自己的舊衣服整理出來了兩個箱子,跟那些東西放在一起。
叫人來搬的時候,容母看到了,問我:“棠棠,這些都是甚麼啊?”
我說:“我剛收拾屋子,發現以前很多衣服都不穿了,就想着拿去捐了。”
容母沒有懷疑:“哦,也是,在家放着也是佔地方,不如捐給需要的人。”
我找了個貨拉拉,先幫我把衣服都送去了捐贈點,然後帶着剩下的東西直奔殯儀館。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聽到我的要求之後,很爲難:“不好意思啊小姐,不是我不幫你,但是我們這裏……都是給遺體火化的呀,你的這些是物件,這不符合規定啊。”
我說:“你們這裏不是可以幫逝者把生前用過的東西也一起火化的嘛。”
“對,這個是可以的。”
“那就麻煩你了。”
工作人員撓了撓頭:“你是要幫逝者燒這些東西對吧?”
“對的。”
“逝者是誰?”
“我。”
工作人員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眼光看着我。
我解釋說:“不久之後,我應該也會在這裏火化。這些東西都是我的,我想先把這些東西燒過去,等我到了那邊之後,就去取。”
工作人員咕噥着:“怎麼說的我們這裏好像是寄快遞似的……”
最後他還是幫了我。
他問我:“這些灰燼,你準備怎麼帶走?”
一般遺體火化,都得買個骨灰盒。
我說:“我就不帶走了。”
他更詫異了:“那就會被我們統一當做廢棄物處理的。”
“嗯,隨你們吧。”
我付了錢,離開了。
工作人員摸着後腦勺,疑惑地回了他的操作間,估計是覺得自己今天遇到了個神經病。
其實我一開始,是打算自己找個地方燒了的。
之前我怕他想不起來,可自從那天在圖書館裏我看到他肌肉記憶去摸暖水壺的時候,我又開始越來越害怕他會想起來。
我把我們這些年的記憶全都付之一炬,他再也看不到任何蛛絲馬跡,想起來的幾率就小得多。
但是我們認識的時間太長了,足足二十多年,承載着我們兩個人回憶的東西太多太多,我一個人根本燒不完,所以纔想到了殯儀館這個地方。
我的時間不多,所以現在我就要開始着手,從他的人生裏,把我的痕跡一點一點的全部擦除乾淨。
我回到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我站在自己住了二十多年的房間裏的時候,卻發現這裏像是變成了我不認識的樣子。
書架空了,桌面上空了,櫃子裏也空了。
除了衣櫃裏還有一些衣服之外,整個房間幾乎都空了。
我的所有東西,幾乎都跟他有關。
那些東西燒掉了,我的心好像也跟着一起空了。
第二天,我去了一趟醫院,按照醫生給我定的時間去做化療。
化療這個東西,也有點欺負人。
我吐的昏天黑地,整個人都快虛脫了,被護士攙扶着坐在椅子上休息。
在我後面進去的是一個看上去高高壯壯的大哥,他一點事都沒有,出來的時候還跟我打了個招呼:“嘿,你也來啦!”
我笑着點頭。
“我快要變成小盒子了。”他甚至還跟我開玩笑:“這在遊戲裏叫甚麼來着?”
我想起蘇冉冉跟容雲衍玩的那款遊戲。
我雖然不太會玩,但也學會了一個遊戲術語:“落地成盒。”
“對對對,就是落地成盒,”大哥唏噓了兩聲:“還沒看到祖國統一,我其實有點不甘心啊。”
“一定會的。”
大哥摸了摸自己光禿禿的腦殼,哈哈笑:“我家那個小兔崽子才半歲,還不會說話呢。不過我給我媳婦說了,以後祖國統一了,一定要讓小兔崽子把消息燒給我。”
大哥雖然笑着,但一說起妻兒,眼圈還是微微泛紅。
再抬起頭來的時候,他的聲音有點哽咽,笑容也很勉強:“妹妹,你還有多久?”
我說:“之前說還有三個月的,但是我不想做化療了,做化療掉頭髮,就不好看了。但停了化療的話,壽命估計會更短一點。”
大哥說:“沒事,那也應該是我先過去。你叫甚麼啊,到時候哥去接你。”
“不用了,你抓緊時間去投胎吧,說不定下輩子能親眼看到祖國統一呢。”
“說的也是,哈哈。”大哥囑咐我:“妹妹,還有甚麼想喫的就去喫,想去的地方就去,別留遺憾,以後走的也安心。”
“嗯。”
“我給我媳婦物色了一個好男人,”大哥倔強的笑着:“比我帥,比我會疼人,比我賺得也多。”
我問他:“你媳婦同意嗎?”
“我沒告訴她。”大哥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自己去找的婚姻介紹所,說她是我妹子,男人快死了,讓媒人幫她物色幾個踏實可靠的。我選了好久,還是覺得那個男人最好,爲人憨厚,肯定對老婆好。”
我笑了。
大哥問我:“你笑甚麼?”
我在笑,我以爲只有我一個大傻子,原來人之將死,做的事居然都是一樣的。
“我媳婦跟着我受了不少苦,跟了他,以後的日子能好過點,”大哥低下頭,胡亂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還有我那個小兔崽子,他還小,才半歲,還不認識爹,以後也會當他是親爹,他們一家人把日子過好比甚麼都重要。”
我聽得心裏有點難受。
大哥咧着嘴笑了一下:“你呢,有老公孩子嗎?”
我搖頭。
“爸媽呢?”
“都去世了。”
“那你比我好,無牽無掛的。”大哥咕噥着:“他們孤兒寡母的,我真是放心不下……”
“但我有個很愛很愛的人。”我說:“我也放心不下他。”
“那你準備怎麼辦?”
我粲然一笑:“他身邊有個好女孩,我想讓他們永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