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硃紅之夜(二)
一個新來的小警察還想大概地跟他介紹一下屍體初步檢測的情況,卻被法醫一把拉住,一臉痛恨地瞥着少年的背影道:“不必。他用不着。”
小警察愕然。
少年站在屍體邊大約三步遠的地方,靜靜地看了很久。小男孩卻直接跑到了屍體前,差不多貼着屍體才停下。他竟然還衝着那張爛成一團的臉俯下小小的身子,非常陶醉地閉着眼睛狠狠地深吸一口氣。
“啊!”他嘆息一聲,臉上的表情變得更加陶醉,“就是這個味道!真好聞啊!”
抬起頭,他吊着眼梢看向少年,一扯嘴角,露出一抹讓人心驚膽寒的笑容。
少年對他的所有言行都視而不見、充耳不聞。他只定定地看着那早已無法分辨五官的臉,彷彿還能和死者的眼睛對上一樣。
足足過了三分鐘,他才慢慢地開了口。不像他冷漠的態度,他的聲音倒出人意料的柔和。
“死亡時間不超過十二小時,是被人徒手打死的。除了臉,身上沒有其他的受力點。”他說,“死後才被人……”
“徒手?”姜德海粗暴地打斷,“你胡說吧!你沒看見他的臉都被打得爛泥一樣凹進去了嗎?這說明他的面部骨骼已經完全粉碎!”說到這裏,還覺得不解氣,又惡狠狠地重申一遍,“是完全粉碎!腦漿都跟血肉糊成一團了!”
少年沒出聲。因爲他知道姜德海還沒說夠。
“徒手能把人打到這個地步?!”姜德海繼續地發泄,“就算真有人想徒手幹成這件事,還沒打到這個地步,他自己的手就已經先廢了!”
“你先讓他把話說完,”梁永強的阻止姍姍來遲,“有疑惑會給你機會慢慢討論的。”
少年冷笑了一下,便真繼續說下去:“死後才被人棄屍在水邊。這身衣服也不是死者的。”
“甚麼?”姜德海又叫起來。
這一次梁永強立刻制止了,瞪了他一眼。姜德海連忙閉上嘴巴。
少年說明道:“袖子長到了掌心,褲腳蓋過了腳後跟,這身衣服對死者來說偏大了。還有鞋子也不對。”
所有的人都隨着少年的說明,一一看過上衣和褲子,最後看到鞋子。那是一雙半新的運動鞋,藍色和灰色相間。鞋面還有一些新鮮的劃痕,是剛剛屍體從水邊拖出來的時候,被岸邊的碎石劃傷了。
梁永強問:“鞋子有甚麼不對?”
少年回答:“這款鞋子是針對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羣的,可是這個人至少有三十歲了。”
梁永強被說服了。
少年利落地下了論斷:“死者這一身穿戴都不是他自己的。而且衣服上的血跡實在是太少了。這樣的重傷,如果是死前就換上了這身衣服,一定會染滿了鮮血。所以,只能是他死之後兇手替他換上的。”
姜德海:“也有可能是因爲在水裏浸泡的時間太長,所以血跡被沖掉了。”
法醫笑道:“這個很容易證明。”他朝一個出現場的點了一下頭,那人隨即拿來了發光氨噴劑。
法醫解釋:“被發現的時候,他是正面朝下趴在水邊的,胸口正好被壓住。這邊的水流又很緩,胸口有血跡的話應該沒那麼快被完全沖洗掉。而且發光氨的靈敏度可以高達百萬分之一。也就是說,就算一噸水裏只殘留有一滴血,也可以檢測出來。”
那人便對着胸前的衣服上噴了一下。然後用一塊黑布稍微遮了一下陽光,衣服上完全沒有反應。姜德海沒話說了。
梁永強低頭沉思了一會兒:“你還是堅持,死者是被兇手徒手打死的?”
少年聲音沒甚麼起伏地道:“不是堅持,是事實。”
姜德海的脾氣一下子又給激發上來:“這不可能。除非兇手長着一雙鐵手。”
少年淡淡地瞄他一眼,也不糾纏:“我說完了。等屍體解剖完,很快就會知道結果了。”
姜德海只好眼睜睜地看着少年像來時一樣,默不吭聲地走了。
“死小鬼。”他低低地罵,“屍體都比他可愛點。”
梁永強其實也有同感,蹙着眉頭輕嘆一聲:“管他呢!能幫咱們破案就行了。”
夜色按部就班地降臨了。
朱離伸着兩隻腳丫看了一會兒肥皂劇,便上牀睡覺了。朦朦朧朧中,似乎聽到隔壁傳來開門的聲音,好像還有打開窗戶,走上陽臺的腳步聲。
可是她實在太困了,一點兒也沒發現自己的牀前多了一個不速之客。
小男孩笑嘻嘻地趴在牀沿上,睜圓了一雙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的睡臉。他的眼睛太像野貓,或者一些更爲兇猛、野性的哺乳動物,不是惹人憐愛、杏仁一樣的潤圓,而是一種兩頭微呈尖銳的、棗核一樣的橢圓。
隔壁的少年也沒有睡。相反,現在是他一天當中最清醒、最精神的時刻。
他躺在陽臺上的躺椅裏,身體好像深深地陷了進去,兩隻手一動不動地放在兩旁的扶手上。抬起頭,默默地看着漆黑的夜空。城市裏一年到頭看不到星星,連月亮都常常是模糊的。就是這樣乏善可陳的夜色,他也可以目不轉睛地遙望着。
看得久了,便可以發現,其實他並沒有在看那張籠罩在城市頭頂的巨大夜幕。而是穿透了那張夜幕,看向了更宏闊、更黑暗的地方。
嘻嘻。
耳邊忽然響起一陣尖細的輕笑。
少年並不慌張,因爲他知道,是小男孩回來了。
小男孩跳上了他的身體,坐在他的腰上,眼睛裏閃着貪婪和興奮的光亮:“喂,隔壁的女孩子很好玩啊!”
少年的視野被他遮蓋了,只好垂下眼睛看着小男孩的臉。不同於他讓人不安的眼睛,他的臉倒是地地道道小孩子的臉,圓圓的,像只小蘋果。一隻不夠紅潤的小蘋果。
“她是局外人。”
小男孩撅撅嘴,還在不情願:“可是她也很特別啊!”
“你從她的身上聞見味道了?”
“……沒有。”
少年柔和的聲音說出了不容動搖的話,“我們說好的,不能碰局外人。”
小男孩不出聲了。
少年又說:“今天早上的那具屍體不是更好玩嗎?”
一提起那具屍體,小男孩又興奮起來:“那個味道,就是那個味道。”說着說着,就不覺張開了嘴巴,好像在說甚麼很美味的食物似的,幾乎要流下口水來,“好久沒有聞到過那麼濃的了。”
小男孩在少年的胸口蹭了蹭:“你知道我不能餓的。肚子一餓,心情就會變得很壞……”
他適時地住了口,有點兒累地閉上眼睛。
少年淡淡地蹙起眉頭,擔心地想:是的,他不能餓。他餓了,就會發生很可怕的事,也許會比今天看到的那具屍體更可怕。
星期一要給高二七班上課,是上午的最後一節課。
剛進教室門,朱離就看見後排的位置空了一個。
那個學生她有點兒印象。長得人高馬大,才十六七歲,就快一米八了。有一次被班主任老師從抽屜裏搜出一包煙。班主任老師也是一個急性子,說了兩句不太好聽的話,他竟然就直接動手了,一把就將班主任推倒在地。幸虧隔壁六班的老師發覺不大對勁兒,及時趕過來,才阻止事態惡化。
學生的家長又是賠禮又是道歉,學校也擔心張揚出去影響聲譽,所以就將這件事捂掉了。
那個學生還一直在社會上混,打架跟喫飯一樣。學校已經在琢磨着要開除他了。等他出勤率達不到最低標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開除他,所以他逃課也沒人管。
上課上到一半,隔壁班不知爲甚麼,突然傳來一陣小小的騷亂,但一會兒,就又恢復了正常。
大概課程過了一半,教室裏忽然響起一道手機鈴聲,不是朱離的。
學生們一下子又被驚動了,紛紛抬起頭看來看去。手機還在響着,就是沒有人接。
一會兒,一個後排的學生出了聲:“朱老師,好像……”他怯怯地回頭指了一下在自己後面的那張唯一空着的座位,“好像是他的手機。
那個學生經常在抽屜裏放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本來就沒人敢招惹他,自從出了動手打班主任的事情後,更加沒人敢碰他的東西。
朱離微微皺一下眉毛,便自己走過去從抽屜裏摸出一隻手機。所有學生的眼睛都盯上了她,弄得朱離也不免有些小緊張。
暗暗地吸一口氣,還是接通了電話:“喂?”
電話那邊似乎也沒料到是她接電話,頓了頓,才響起一個類似於破銅鑼的難聽嗓音。
“喂?”男人謹慎地問,“請問你是?”
朱離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自己姓甚名誰,是某某學校的美術老師。
男人便哦了一聲,聲音明顯地輕鬆了,又有點兒疑惑地問:“這是你的手機?”
“是我一個學生的,他逃課了,手機忘在了課桌抽屜裏。”
“你這個學生叫甚麼名字?”
朱離眉頭一緊,不喜歡老是被人問來問去,於是也問道:“請問你是哪位?”
“哦,”男人這才發現自己也該自我介紹一下了,不禁輕輕地笑了一聲,“對不起。我是市警局重案組組長梁永強。”
朱離一怔:“您怎麼會有我學生的手機號呢?”
對方客氣地叫了她一聲朱老師:“我們正在調查一宗案子,不方便和您透露具體細節。但是可以告訴您的是,我們是從現有的證據裏發現這個學生的號碼的。”
朱離點點頭,不再疑慮:“他叫汪友亮。”
“謝謝。您知道怎麼聯繫上他家裏人嗎?”
“這個……我可以給您問問。請稍等。”
學生們七嘴八舌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朱離馬上轉告梁永強:“他一般跟他的爺爺住在一起。”接着就把汪友亮爺爺的電話說了一遍,“他爺爺叫汪學忠。”
梁永強猛地一頓,再開口聲音就不自覺地高了八度:“你說甚麼?”
警局這邊,姜德海看着梁永強臉色突然變了,等他一放下電話,就迫不及待地上前一步。梁永強向他複述剛剛的發現時,臉上還有一些殘留的驚訝。
真是想不到,在死者衣物裏發現的手機被修復後,手機上打出的最後一通電話,竟然是打給屍體發現人的孫子的。
姜德海也吃了好大一驚:“難道這個死者跟他孫子有甚麼關係?他會不會認識死者啊?”
梁永強也很贊同,但還是先穩住一些:“現在也不要這麼快就下結論,再找那個老頭子談談,最好找到他孫子,不就知道了?”
姜德海又問:“對了,汪友亮的手機呢?說不定能查出甚麼來。”
提起這件事,梁永強微有不快地哼了一聲:“那個叫朱離的美術老師倒想得挺多的。我本來想讓她把手機給我們調查一下,她卻說手機是學生的私人物件她不好做主。要是汪友亮下午還不來的話,她只能今天傍晚下班後送去學生家裏,讓我們有事直接跟學生家長交涉。”
此時,法醫的助手忽然跑了進來。通知他們,解剖已經有結果了。
兩人二話不說,趕緊向解剖室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