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獻帝元年冬,天下初定。
京郊百里外有一處背山靠海的小村落,名喚門溝村,因地處偏僻,未曾受到戰火侵襲,尚算太平。
不過因爲連年征戰之故,村民都窮困潦倒,吃了上頓愁下頓。
如今好容易得了太平,天下大赦,免了三年賦稅錢糧,百姓方得苟安。
卻又因爲時值隆冬,不能下海,又不能種田,只得勉強尋些現成之物充飢,堪堪待明年的日子好轉。
這日正午,村頭一處破落的海草屋的院子裏,忽然傳來女娃兒的悽慘哭叫聲。
貧困飢餒使得村民的神經早已經麻木,雖然女娃兒的哭聲持續了好久,卻沒有一個人走去看個究竟。
女娃兒的哭叫聲消失之後不久,那院門吱呀一聲打開,這家的男人名喚陳老四的,愁眉苦臉的扛着一領包裹着甚麼的破席慢吞吞走出來。
一個鄰居把院門開了道縫隙,跟他打聲招呼,語氣冰冷淡漠:“這是打死了?”
陳老四默默點下頭,肩膀上扛的破席忽閃一下,破碎的地方露出幾點帶着小碎花的陳舊布料。
“死就死了罷,少一口嚼用,還省心些。”鄰居依舊冰冷淡漠的口氣說道,呀一聲將門關了。
陳老四灰濛濛沒有生氣的雙眼眨了幾眨,扛着破席繼續往前走,一徑來到海邊。
正值漲潮時分,洶湧的海水裹着淒厲的寒風咆哮着不斷向他腳下撲過來。
陳老四渾身已經溼透,卻是一動未動,站了一會兒,將肩膀上扛的東西卸下來,順到海水中,眼見那領破席順着暗綠的海水越飄越遠,直到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
“妮呀!爹對不起你!爹也是沒辦法啊!老天啊,求你讓我的妮來世投個好人家,我就是下十八層地獄也認了!”
陳老四噗通一聲跪下去,淚流滿面,仰天大吼!
蒼天沒有回應。
陳老四一直跪到海水幾乎要浸沒他的肩膀的時候,方如夢初醒般的撲楞雙手,游回岸上,一步三回頭的往村裏走去,臉上又沒有了悲傷表情,彷彿忘了剛纔在海中的那一幕......
陳老四走回家中,剛進院子便聞見一股飯菜香,雙眼不由露出一絲欣喜,緊走兩步進了西廂屋。
似乎比院子裏還冷的廂房屋裏,重病的花氏臥在牀上,咻咻亂喘,剛出生不久的孩子被她抱在懷裏,沉沉睡着,也不知是真睡着了, 還是餓昏了。
飯菜香是從正屋飄來的,花氏跟前的破炕桌上,只有一個破碗裏裝着半碗清涼的冷水。
花氏看見他,眼角又溢出眼淚,邊喘邊嗚咽道:“你也忒狠心了!花妮兒不過偷了她奶奶一個菜餅子,值得把孩子往死裏打!若不是有懷裏這個,我跟了她去!你們一家子便從此沒了眼中釘,一起過清閒日子罷!”
陳老四坐到炕沿上,盯着那半碗涼水,半晌,嘶啞的聲音開口回道:“也不是單因爲這個,這孩子不學好,村裏哪有人不恨她的!成天價偷雞摸狗,貧嘴賤舌,我不下手,早晚有人替我下手,與其讓她死在別人手裏,不如我自己打死了帳。”
“甚麼!你打死她了?!”花氏聽聞,驚叫一聲,一口氣上不來,嗷的一聲,頭一歪暈死過去。
因鬆了手,原本被抱在懷裏的孩子忽然就張開眼,烏黑的眼珠子骨碌碌轉兩下,哇一聲大哭起來。
“妹子,妹子,你醒醒呀,妹子,妹子......”陳老四慌亂的搖着妻子的胳膊,驚慌失措的大聲叫嚷着。
他的妹子卻是再也沒有醒過來!
“妹子呀!我也不想這樣!以往打她,她就知道跑,今兒她偏偏死犟,就是不肯跑,又不肯認錯兒。妹子,是我錯了,你醒醒呀,妹子,你不能丟下我一個人呀......”
陳老四孤苦的聲音久久響徹在草屋上方,正房的人聽見走了出來,東廂住的人也一個個走出來,卻不進房去,只伸個脖子,在外面探頭探腦。
街坊鄰居聽見,也都走了來,婦人們肅穆着面色,擼起袖子,開始預備操辦後事了。
“去把你哥叫出來,屋裏有才嚥氣的人不乾淨。”打扮利索乾淨的陳婆子對站在身邊的矮個子男人道。
那男人哦一聲要動,被旁邊的長衫婦人拽住:“那是長嫂,你個小叔子進屋幹甚麼去!自有旁人料理!沒聽說這個日子還要自己家人動手的道理!”
陳婆子瞅了一眼長衫婦人,嘴張一張,卻沒發出聲音。
“娘,你看這......”矮個男人聽那婦人的話,朝他娘攤手。
陳婆子鼻子微微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直到村裏專管喪事的陳九爺拄着柺棍子走進院來,分派了人手,方有婦人進屋把陳老四拖了出來。
陳九爺問陳婆子如何料理喪事。
陳婆子一拍大腿,坐到院子裏,嚎啕大哭:“怎麼料理,不過盡着我的所有罷了!我的賢媳喲......”
陳九爺聽了這話,方叫人去破孝動土。
一時抬了一口薄棺木進來。
坐在小兀子上的陳婆子見狀一驚,忙瞅一眼跪在身旁的長衫婦人,見長衫婦人面無改色,方輕輕噓了口氣。
衆人一直忙活到暮色四合,月光照耀,方一切妥當。
陳婆子忙着招呼街坊鄰居回去歇息,陳老四抱着孩子跪在靈前,木雕石塑般無言。
長衫婦人和男人早已經回東廂歇息了。
院子裏一時靜寂無聲,又過些時候,月亮不知藏身何處,天空竟忽忽悠悠飄下雪花來,一片片雪花不急不徐,漫無目的的降落,漸漸蓋住了一切陳腐,大地萬物變的雪白,就算沒有月亮的光華,依舊可以藉助雪光辨認四周房屋人物的輪廓。
因爲家裏設靈堂,院門只是虛掩,並沒有上栓。
就在陳老四懷裏的小娃兒突然哇一聲大哭的時候,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被雪光映照的黑黢黢的小小的身影邁步走進門。
陳老四忙着哄懷裏放聲大哭的娃兒,並沒有看到這個小小的身影 。
先看到的是陳婆子,她剛扯下身上的孝布,準備吹燈躺下,忽從窗櫳子上看見院子裏的身影,先是以爲有鄰居過來,又一細瞅,見那身形,不由渾身寒毛倒豎,直挺挺跪在炕上,朝外叩頭,嘴裏嘟囔:“妮兒,冤有頭債有主,誰打死你的,你找誰,可不管祖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