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週五下班後,我和趙祕書交接了工作,馮斯年週末要出差,我負責安排他兩日的行程,交接完畢我回到辦公室,馮斯年站在鏡子前,背對着門口,黃昏一束夕陽穿透落地窗投射進房間,他英挺的輪廓虛成一條弧線。
我突然發現,江城的冬天像極了馮斯年。是一個寂寞的吻,落在更寂寞的人臉上,沉重又深刻,陰暗又光明。
我靠近他,“聽趙祕書說,您晚上去江都會館。”
馮斯年嗯了一聲,挑揀着衣架上的領帶。
我仗着膽子問,“需要我陪同嗎。”
他乾脆拒絕,“不需要。”
我知道他會拒絕,我絲毫不氣餒搶過馮斯年手裏的領帶,環繞在他頸間,“我來系,這是我的工作。”
我踮起腳後跟,不露聲色挨向他,一寸,縮短至半寸,食指似有若無撫摸過他的喉結,他察覺到我的觸碰,毫無徵兆滾動了一下,我剎那停住。
“我弄疼您了?”
馮斯年沒反應,他望着我頭頂的髮旋兒,又望着光影朦朧的遠處。
我溫聲細語,“我輕點。”
他呼吸釋放在我額頭,我只需一掀眼皮,便是他緊實剛毅的面龐,咫尺之遙。
“我沒塗口紅。”我一邊系一邊說,“不過噴了香水,晚香玉和玫瑰。”
我問,“您對花香過敏嗎。”
他否認,“不。”
“那您對有體香的女人過敏嗎?”
馮斯年很敏捷,他聽出這句話暗含的玄機,我脫口而出,他卻及時剎車,沒有答覆我。
我並沒過火,適可而止鬆開手,“繫好了。”
馮斯年看着我係出的領結形狀,端詳了許久,我以爲他不滿意,伸手去扯,“我再改一種系法。”
他隔着衣服握住我手腕,從胸口撇開,“不必改了。”
馮斯年的右手長着很厚的繭子,在指根通向掌心的位置,雖然間隔一層布,我也能感受到粗糲的摩擦。極少有養尊處優的男人會長繭子,尤其還生得一副斯文白淨的樣貌,他的一切似乎都矛盾,矛盾又迷人。我難以想象在馮斯年沉着清朗的皮囊之下,藏匿了怎樣野蠻烈性的力量。
我蹲下整理他褲腳,“馮太太系領帶一定比我係得好。”
馮斯年面無表情任由我,我沒得到回覆,有些委屈抬頭,“馮太太系得好,我係得很差嗎。”
他垂眸,“你和她比甚麼。”
我更委屈了,“不能比嗎。”
馮斯年收回腿,“她是我太太,你是員工。”
我險些被噎死,他壓根不進我的圈套,還相當涇渭分明,幾乎堵死了我下一步。
我深吸氣,告誡自己心態要平和,棋逢對手也挺刺激,有助於拔高我的技術水準,輕而易舉就上套的獵物,反而會降低我的鬥志。
我拿起桌上梳子,梳理着馮斯年的短髮,“馮先生的頭髮又黑又硬。”我梳了幾下,用自己的手替代了梳子,纖細的五指穿插在他髮間,無聲無息的柔情最撩人,癢到心窩裏。
馮斯年沒動。
我鼻尖貼上他烏黑的鬢角,溫熱氣息拂過皮膚,他隱約僵直了脊背,我嘴脣也沿着他耳廓蠕動,一縷溼漉漉的哈氣,“你的洗髮水好香啊,是Bvlgari白茶嗎?”
他依然無動於衷。
柔順的髮梢纏繞住他下巴,極盡曖昧的廝磨,“我愛上白茶味了,它很誘惑。”我腦袋虛虛實實枕着馮斯年手臂,“是那種要人命的誘惑。”
“我用的不是白茶。”馮斯年說了一款意大利的小衆品牌,我故意用欲蓋彌彰的眼神凝視他,“獨一無二的氣味就更誘惑了,我以後也會給我的男人買這個牌子的洗髮膏。”
幾秒鐘的暗示交鋒,馮斯年神色平靜穿上西裝,“我品味特殊,應該不會有男人喜歡這款。”
我笑得風情靈動,“我可以選擇喜歡這款的男人,做我的愛人啊。”
我裝模作樣撣了撣他西裝上並不存在的灰塵,“一個與衆不同的男人,我願意被他征服。”
馮斯年一言未發走出辦公室,我不管他是否答應帶着我,在身後跟上,他最終也沒開口拋下我。
我們七點鐘抵達江都,一名經理裝扮的中年男人在臺階上恭候,車停穩,他認出馮斯年,親自過來拉開車門,“馮董,您有日子不捧場了。”
馮斯年下車,脫掉外套遞給男人,我不遠不近跟着他,幾十輛豪車泊在街口,不少西裝革履的男子陸陸續續進出,年輕的也有三四十歲,五六十歲的老頭子居多,全都衣着不菲,平時和他們打交道,這些人一張嘴我能猜出哪個是暴發戶哪個是真豪門,暴發戶嗓門大,一身行頭過百萬,酷愛金飾,真豪門低調親和,明面的牌子不超過六位數,但細節品味高,比如胸針紐扣的價錢非常昂貴,一粒琥珀玉的扣子能買一塊百達翡麗。我做生意更樂意對象是暴發戶,真豪門眼力太毒,段位再厲害的女人只要揣着企圖,就逃不掉被識破。
我越過馮斯年肩膀,看到一羣豐滿靚麗的女孩聚集在大廳,約定的客戶出現了,立刻挽着胳膊帶上樓。難怪江城的上流社會有傳言,沒到過江都,就不知花花世界紙醉金迷爲何物。
我附在馮斯年耳畔,指着一位妙齡女郎,“馮先生,那個最漂亮。”
馮斯年看過去,我觀察他的神情,“是不是呀?”
他很冷淡,“甚麼算漂亮。”
我又指自己,“我這種。”
馮斯年皺着眉頭。
我向他隆重介紹,“比我漂亮的是極品,和我一個檔次的是佳品,佳品百萬裏挑一,極品千萬裏挑一。”
馮斯年望向我,“你怎麼不說億裏挑一。”
我一本正經,“因爲我謙虛。”
恍惚中他好像笑了,可仔細看還是平平淡淡的一張臉,興許霓虹太熱烈,晃了我的眼,馮斯年那一絲笑也成了被燈紅酒綠掩埋的錯覺。
“您認爲我漂亮嗎?”
馮斯年說,“我不關注。”
男人引領我們走進會所,馮斯年環顧四周,“買賣不錯。”
“託您的福了。”男人給馮斯年敬菸,他一掃牌子,是軟中,沒接,“抽不慣。”
馮斯年只抽黃鶴樓,典藏版的1916,短支的。喝純淨水,下午一杯現煮的黑咖啡,加一毫克砂糖祛除酸味,他味覺對酸澀很敏感,一丁點也不行。
馮斯年問,“林董來過嗎。”
男人收起煙盒,“林董是常客。”
“最近一次甚麼時候。”
男人回憶了片刻,“我記得是週三。”
馮斯年找我要公文包,我交給他,他從夾層內掏出相片,“林董組局有他嗎?”
男人一看,立馬說,“有,林董每次組局都有他,聽同行的人稱呼他黃董。”
馮斯年沒再問甚麼。
我們直奔會所裏面的VIP電梯,電梯直達六樓,中途不經停其他樓層,我早有耳聞江都的六樓是一些頂級富豪玩牌的專場,而馮斯年光顧的2號包廂是這家會館最大的一間,入場門檻高得嚇人,據說玩上兩個小時,至少要拎着四個裝錢的皮箱,名副其實的銷金窟,比澳門博彩還瘋狂。
進去之前馮斯年在走廊接了一通電話,是殷怡打來的,具體內容聽不真切,他講電話的過程抽了根菸,煙抽完,他掛斷電話推開門,包廂裏已經有兩個男人提前到了,其中一個是那晚在皇家酒莊和馮斯年談事的男人。
他們打了招呼落座,我小聲徵詢馮斯年,“您喝酒還是喝茶?”
他專注與男人交談,微不可察點了下頭。
我明白他的意思,老規矩。
我喊侍者進屋,“普洱用純淨水煮,第一遍過濾,第二遍篩掉茶葉再倒進茶杯裏。”
男人觀望這一幕,對馮斯年感慨,“馮太太挑選助理的眼光確實很好。”
馮斯年用塑料叉子叉了一片哈密瓜,他沒喫,只在燈下襬弄着解悶兒,“太太的良苦用心。”
我偷瞄他,總覺得他口中的良苦用心是意有所指。
很快侍者上來茶水,我有條不紊給男人和馮斯年斟滿,男人端着茶,“韓助理比上次見面更遊刃有餘了。”
我看向馮斯年,“是馮董會調教人。”
男人大笑,“調教?馮董是如何調教小姑娘的?”
馮斯年笑而不語,男人的笑聲頓時更激烈了。
我只顧着同他們說話,沒留意腳下的桌腿,後退時絆了一跟頭,我下意識撐住麻將桌,仍舊遭了秧,恰巧碰灑馮斯年的那杯茶,滾燙的開水傾濺在肌膚,瞬間泛起紅腫,飛濺的水滴也波及到男人,我驚慌失措去擦拭他的西褲,馮斯年在後面看着我手背鼓起的水泡,笑意淡去。
我倉促捂住,“馮先生,我去一趟洗手間。”
我拔腿要走,他說,“等下。”
馮斯年摁下桌角的綠色按鈕,有聲音從傳音筒響起,“先生有甚麼吩咐。”
馮斯年目光始終停留在我傷口,“燙傷膏和冰塊。”
沒多久服務生把東西送來,馮斯年示意對方給我,“自己處理傷口。”
我接住藥盒和一簍冰塊,馮斯年這時背過身,繼續和男人談論公事,沒有再看我一眼。
我找到盡頭的洗手間,把水泡擠破後在冰水裏浸泡了一會兒,又塗上藥膏,我盯着鑲嵌在牆壁的鏡子,現在完全拿不準馮斯年的態度了,說他沒有半點動搖,他一直在默許我接近,他本可以告訴殷怡我的所作所爲,然後藉機解僱我,可是說他動搖了,他又一直謹守防線,我從沒面臨過如此琢磨不透的難題。
我從洗手間出來,準備原路返回包廂,被突如其來的一隻手拉住胳膊拖進了男廁,男人用力一推,我摔了個趔趄,撞向最裏頭的格子間牆板,我磕得頭昏眼花,伏在窗臺喘息,男人緊接着反鎖了門,“臭娘們兒,老子找了你兩年!”
聽話茬像是仇家,我咬着牙轉身,竟然是李文博,隔壁城市最有名的YL城老闆,他的小情人是自家場子的模特,一來二去勾搭上了,模特還懷孕了,檢查是個兒子,李文博非要離婚,還轉移了大半財產,打算一毛不拔把老婆趕下堂,他老婆沒轍了請我出馬,於是我去李文博的場子也做了模特,活生生撬了牆角,把模特逼走了,後來李文博知道我是他老婆僱的,聯繫了一幫混混兒綁架我,放狠話要教訓我一頓,我躲到南方躲了半個月纔敢回來。
冤家路窄啊。
我剛要爬起,李文博竄到我跟前,揪住我衣領又是蠻力一甩,我再次跌倒,接連摔了兩下,我一點力氣都沒有了,腿也止不住打顫。
李文博從背後揪住我頭髮,我不得不跪在地上仰視他,他五官猙獰,“當年你跑了,老子分了黃臉婆三千萬,都是你害得老子!”
我一怔,“你老婆和你離婚了?”
李文博使勁扯着我,“裝他媽甚麼傻!”
我不是裝傻,我是真沒想到,李文博老婆挺沒主見的,我以爲她既往不咎了,看來女人的心要是傷透了,男人也別想好過。
“李總...”我叫了他一聲,忽然瞥見他口袋裏的消毒巾,標記着數字2,我猛地一激靈,“你也是2號包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