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曾經,有你有我
原來偉大的人有兩顆心,一顆心在流血,另一顆心在寬容。
秦所依接到阿木的電話,是深夜兩點。阿木在電話里語氣十分哽咽。秦所依一下子慌了,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她問阿木:“是不是Smile去世了?” Smile是一隻金毛,今年十八歲了,早就超過了正常狗的壽命。Smile十四歲以後,阿木養成了擔驚受怕的習慣,每天晚上睡覺前,總會探一探Smile的鼻息,好幾次因爲他的操作不當,以爲它去了,阿木就會打電話找秦所依求救。 阿木“嗚嗚”哭了兩聲:“是爺爺去世了。” 秦所依立即站了起來:“我馬上過去。”秦所依抓起沙發上的外套,一邊火急火燎地出了家門,一邊給貝特醫生打電話。 八月中旬的阿姆斯特丹已有入秋的跡象,尤其是深夜,冷風灌入秦所依的衣裙裏,秦所依忍不住打了個哆嗦。貝特醫生在街角等她。秦所依鑽進車內,貝特醫生就問:“阿木還有說甚麼嗎?” 秦所依搖頭。 貝特醫生在胸口畫個十字:“希望這是阿木的錯覺。” 秦所依也如此希望。 兩人趕到花圃時,爺爺的身子早就硬了,阿木守在爺爺旁邊,一遍遍地呼喚着爺爺。Smile匍匐在阿木的腳下,如往常一樣乖順。秦所依走上前抱了抱阿木,拍拍他的腦袋:“不哭,不哭。” 死去的爺爺是鬱金香花圃的園主,他先是來荷蘭打工,後自立門戶,以種植鬱金香爲生。他收養了先天低智商的黃種人阿木,是個慈祥善良的孤寡爺爺。深究關係,爺爺大概是看着秦所依長大的。 秦所依生長在條件優越的家庭裏,她的母親是一位出色的音樂家,爲了培養秦所依的音樂素養,秦所依滿百日,就被母親送到了荷蘭,寄養在舅舅家裏薰陶音樂。秦所依一歲不到,爸媽就離婚了,她跟了媽媽。或許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花在她身上,媽媽一直把她寄養在舅舅家。四歲那年,她媽媽另嫁,重組家庭。四歲之前秦所依不姓秦,至於姓甚麼她自己都不記得了,後來跟了繼父姓,她在荷蘭的生活費都是繼父支付的。她當以“姓”報恩。只是,她見到媽媽的次數屈指可數。 她小時候的記憶幾乎都在鬱金香花圃這裏。記憶裏,總會有三個孩子與一隻金毛穿梭在花圃之中嬉鬧,爺爺會在幹完活後,分給三個孩子夾着奶酪的麪包,金毛是一根指頭長的火腿腸。三個小孩還有一隻狗都會蹲在花壇旁,在溫暖的陽光下,享受地品嚐嘴裏的美味。那是秦所依最溫暖的記憶,美好不復存在。秦所依十幾歲回到中國。後來因爲發生了一些不痛快的事情,秦所依選擇再次來荷蘭專心發展自己的事業。一晃好多年過去了,現在她是荷蘭著名樂團的大提琴樂師,小有名氣。 爺爺的葬禮安排在三天之後。阿木的去處,成了現在首要的問題。貝特醫生是爺爺的醫生也是舊友,他的意思是他有義務養阿木,但阿木不肯跟貝特醫生回家,堅持待在花圃,繼承爺爺的衣鉢種植鬱金香。貝特醫生不放心,堅持己見,阿木也不鬆口,兩人就這麼僵持着。Smile依舊沒甚麼精神,趴在秦所依的腳下,與秦所依一起看兩人爭辯。 秦所依太瞭解貝特醫生的固執了,貝特醫生是個責任心很重的荷蘭人,加上阿木也討喜,貝特醫生捨不得阿木受苦。秦所依也明白阿木的心情。阿木雖然智商不如普通人,但他比普通人更懂得感恩。他對爺爺的感情早就入了骨髓,爺爺也從小教育他不要當個廢物,學着生活,學着做事。種植鬱金香,自然是第一個要學會做的事。十幾年的培養,阿木早就駕輕就熟了,花圃現在都是爲老顧客供貨,那些顧客都是看着阿木長大的,阿木不會被騙。 兩人都有理由,她真的不知道幫誰。她兩方都支持,所以沉默好了。 由於貝特醫生太固執了,阿木沒有足夠的口才說服他,最後阿木只能哭着說:“我等修修來評理。” 秦所依聽到“修修”,身子不禁哆嗦了一下。 貝特醫生聽到了熟人的名字,爭得通紅的臉稍有好轉:“好久沒見到羽修了。他是不是忘記了荷蘭是他第二個祖國?待在中國捨不得出國了?”貝特醫生把目光看向秦所依,“你和羽修聯繫過沒?” 秦所依搖了搖頭。自從那件事之後,她就再沒聯繫過他,甚至沒打聽過他,這七年,她對他一無所知。 貝特醫生嘆了口氣:“一起長大的小夥伴,都七年了,你還沒原諒他?人嘛,孰能無過?” 秦所依不說話。 貝特醫生見秦所依這副要死不活的樣子,也不多說甚麼,拉着阿木去忙葬禮的事。秦所依站在原地,感覺腳下有甚麼毛茸茸的東西在蹭她。她低下頭,瞧見Smile難得有精神地抬起頭,鼻子朝她拱了拱。秦所依勉強露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心中五味俱全。 Smile想傅羽修了嗎?它的第一個主人。一眨眼,Smile已有十八歲了,她和傅羽修認識近十九年了。還記得七歲的她,第一次在他的生日派對上遇見他,一個不可一世的少爺。目光驕傲,彷彿上帝精心雕琢的漂亮臉蛋毫無表情地睥睨着臺下,她和他的目光交匯,他連一秒的停留都沒有,漫不經心地掃過。要不是她的舅媽把她帶到他的面前,他們或許就是打過照面的陌生人了。 時間如白駒過隙,如今的秦所依和傅羽修各安天涯,彷彿沒了甚麼交集。如貝特醫生所言,她還沒原諒他嗎?她自己都不知道,當年的憤怒當年的恨意,早在心口處,化作雨,澆溼了她的心臟,只是當時疼得徹底,過後,早就幹了,一點痕跡都沒有了吧? 三天後,秦所依着一身黑衣立在爺爺的墓碑前。爺爺的墓誌銘寫着:一個偉大的人有兩顆心,一顆心流血,另一顆心寬容。 從爺爺收養阿木起,爺爺就是最偉大的人了。 阿木的身世本來只有貝特醫生才知道,秦所依也是在爺爺下葬的前一天從貝特醫生口裏知道的。 爺爺是以留學生的身份來到荷蘭的,那個時候的高才生該是前途似錦的,爺爺又是高才生之中的高才生,本來前途一片光明。他在分子學上有一番造詣,在最權威的報紙上發表了自己的研究論文。誰知第二天,他被學校請到辦公室,說他抄襲了同學的研究論文,品性有問題,把他開除了。原來是他同寢室的同學因爲偷懶,不想交作業,偷走他的論文張冠李戴,交給了導師。 事後,同學爲了保護自己,不肯說出事實真相,爺爺大好前途毀於一旦,名聲掃地。後來爺爺不敢回家,留在荷蘭打工,攢錢買下了花圃,成了賣花先生。 阿木是害爺爺前途盡毀的那個同學的孫子。一次事故,阿木變成了孤兒。那時阿木已經五歲了,還不會說話,醫生給他做完智商評估,才知道他智商偏低。爺爺不忍阿木被送到孤兒院受欺負,收養了阿木,不僅教會了阿木英語還有漢語,還教會了他怎麼做個正常的人。 爺爺告訴阿木,他只是比別人的能力低一點。別人做兩件,他做一件。只要他能把一件事做好,他就是棒的。爺爺把阿木培養得很好。秦所依剛聽完這段往事,無法想象,爺爺是用甚麼心情把阿木養育成人的?貝特醫生說,如他的墓誌銘一樣的心情。 原來偉大的人有兩顆心,一顆心在流血,另一顆心在寬容。 阿木扯了扯出神的秦所依。秦所依回過神,看着阿木雙眼通紅:“依依,修修!修修來了。” 秦所依怔了怔,傅羽修來了?她順着阿木望着的方向,在一百米處的路道上,停了一輛車。這輛車她認得,是傅家的車。 阿木大概是太想傅羽修了,他見自己拉不動秦所依,撒手自己跑過去了。秦所依看着阿木着急的背影,想起小時候,她帶傅羽修第一次來到花圃,阿木就追着傅羽修跑,不可一世的少爺第一次嚇得落荒而逃。秦所依問阿木,爲甚麼要追傅羽修?阿木攤開手裏黏糊糊的糖果:“想給他喫糖。”阿木對待傅羽修的熱情比對她還高。她喫醋地問阿木爲甚麼對傅羽修這麼熱情?阿木說:“他長得好漂亮。喜歡他。” 是啊,小時候的傅羽修精緻如瓷娃娃,美得不像男孩,若是養着長髮,穿着花裙子,一定是個美麗的公主。誰想過這麼漂亮如公主的男孩,長大後那麼頑劣,那麼喜歡欺負人? 秦所依把目光又瞟向爺爺的墓碑。小時候,她其實並不喜歡和傅羽修玩,傅羽修很傲氣,也許是從小衆星捧月慣了,不順着他,他就如個刺蝟到處刺人。她就像個丫鬟一樣,小心翼翼,一點也不開心。奈何舅舅的生意全仰仗傅家,她又寄人籬下,不得不心不甘情不願地陪着傅羽修這位大少爺。後來她認識了花圃的爺爺,喜歡和阿木一起玩,沒時間分給傅羽修了。 傅羽修幾天沒見到她,就發少爺脾氣,舅舅被遷怒,又來催她。她只好帶傅羽修來花圃。傅羽修少爺脾氣大,嫌花圃髒,嫌三嫌四,好幾次把秦所依氣哭了。只有阿木,傻呵呵地討好,即使被傅羽修諸多羞辱,他還是黏着傅羽修。秦所依知道阿木聽不懂傅羽修的羞辱,她只能幫阿木生氣了,所以更討厭傅羽修了,總是詛咒他。傅羽修雖然不停地嫌棄花圃,羞辱阿木,但每次他都會跟着秦所依來花圃,後來,他不請自來。有時候,秦所依都不知道,傅羽修到底是討厭花圃還是喜歡花圃。 秦所依還記得爺爺對她說的話。爺爺跟她說,傅羽修其實和她一樣可憐。那時候她不理解,傅羽修哪裏可憐了?他的傭人對他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一副對待祖宗的樣子。哪裏像她?沒人管,寄人籬下在荷蘭,每天被逼着學習各種樂器,一點自由都得可憐地擠出來? 後來秦所依才明白,傅羽修和她很相似,都沒有怎麼享受父愛母愛,他的父母忙於生意,根本沒時間管他,他一直跟着老管家生活,偌大的房子,終年沒有一個親人,都是傭人,一堆的傭人。他內心其實很渴望有人能陪他。所以當他認準了秦所依後,就死纏着她不放。 就連秦所依終於“刑滿釋放”回國了,傅羽修也追着她回國。 如果傅羽修當時沒有回國,那麼現在的她和傅羽修見面後,肯定會很友好地互相抱一下,臉貼臉,然後說一句,好久不見。 只是,事情發生了就是發生了,怎麼也改變不了。 秦所依看着墓碑,墓碑上的墓誌銘刺痛了她的眼。她要做一個偉大的人嗎?像爺爺一樣,擁有兩顆心,一顆用來流血,一顆用來寬容?她的手掌有些發疼,就如七年前她打傅羽修那個巴掌過後一樣的感覺。她忘不了高傲的他,用那樣的目光看她。憤怒、不敢置信以及絕望…… 秦所依的衣袖又被人扯了扯。秦所依回頭看去,是阿木。他的旁邊沒有傅羽修。秦所依問:“傅羽修沒來?” “修修說,他答應了你,除非你主動出現在他面前,他不會自動出現在你的面前。” 秦所依一愣。腦海中閃現自己歇斯底里地朝傅羽修大吼的狠話——傅羽修,我再也不想見到你。除非我主動出現在你面前,你別讓我看見你。 傅羽修眼神冰冷地看着她,淡淡地說:“好。” 他在履行自己的承諾。 秦所依忍不住回望道路上停的車。他在車上嗎?是等她離開後再拜祭爺爺嗎?那麼……她成全他好了。 秦所依跟貝特醫生道別後,打算離開。阿木眼巴巴地看着秦所依,語氣略委屈地說:“我不陪你了,我想和修修說好多話。” 秦所依拍拍阿木的肩膀:“你那黑色的鬱金香還留着嗎?” “嗯嗯!我一直在等修修來。黑色鬱金香一直有種。”黑色鬱金香賣得並不是很好,但爲了傅羽修,阿木一直在培育。 秦所依笑着離開。記得她再次來到荷蘭,是阿木來接的機,送了她一大捧黑色鬱金香。爺爺說,這是新進的種,全由阿木打理,這是他第一次全過程培育的花種。他想把最高的成就與她和傅羽修分享。那時候的她,心是千瘡百孔。阿木送給她的黑色鬱金香,像個創可貼,幫她止了血,卻捂生了細菌。她和傅羽修怎會變成這樣?小時候的三人行,再也不復存在了。 當秦所依上車後,她透過車窗看到阿木衝向傅家的車,強拉硬拽拉出一個高大的男人,他比阿木高出了半個頭。由於離得遠,秦所依看不清他現在是甚麼模樣了。秦所依都不知道,自己是想看到傅羽修現在的模樣,還是想透過傅羽修看見另一個男人的模樣。 那個男人有一雙動人的眼睛,他笑着對秦所依說:“我們考上同一所大學了耶,多大的緣分啊?不做我的女友枉費這段緣哦!” 她盡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開車離開墓地,馳向市區的樂團。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十七歲的秦所依被召回了祖國。那時候的秦所依像是刑滿釋放的犯人,開心得找不到北。爲甚麼她這麼開心?因爲她終於逃脫了傅羽修的魔爪。雖然對於阿木和爺爺很捨不得,但離開傅羽修的喜悅淹沒了一切。 是的,跟傅羽修做朋友,就像是上刀山下油鍋一樣痛苦。傅羽修沒甚麼愛好,就會欺負她,使喚她,小時候還只是把她當丫鬟使,長大了,她就已人不如狗命了。例子數不勝數,罄竹難書!秦所依印象最深的就屬喫這方面了。Smile每天都有一根火腿腸,她連一塊肉都不能沾,傅羽修美其名曰,她是易胖體質,爲了保持身材必須忍着。其實她再明白不過了,傅羽修是怕她丟了他大少爺的臉,他不喜歡身邊的人是胖子。 秦所依是多麼希望傅羽修嫌棄她,從此離她遠遠的。就像他嫌棄養大自己的傭人太胖,把傭人辭退了一樣。秦所依偷偷喫發胖的零食,體重一下子飆升,成了一個大胖子。可見秦所依爲了離開傅羽修下了多大的血本! 可天不遂人願,傅羽修不僅對她不拋棄不放棄,還很“友好”地幫助她減肥,誓死爲了她的美麗慷慨解囊。秦所依一點也不開心,她的目的適得其反了,傅羽修黏她更緊了。於是,秦所依揮淚減肥成功後,如傅羽修所願,控制食量,專心做個瘦子。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成爲一個賞心悅目的美女。 傅羽修是個性格很奇怪的男生。他不允許秦所依有其他的朋友,男生女生都不行,必須身邊只能有他,要不然,他就搞破壞。在秦所依遇見阿木之前,秦所依試圖交過其他朋友,但都被傅羽修扼殺在搖籃裏了。傅羽修會用各種手段威脅她的朋友,讓她的朋友遠離她。秦所依記得她有個朋友不受他的威脅,不管不顧地和秦所依做朋友。秦所依很高興,更多的是欣慰。威武不能屈的朋友,值得深交! 後來,秦所依才知道,這個朋友之所以和傅羽修對着幹,其實就是想接近傅羽修,以另類吸引傅羽修的注意,對她不是真心的友好,她只是一顆棋子罷了。從此,秦所依選擇了和傅羽修一樣的態度,拒絕和任何人做朋友。傅羽修是因爲高傲不屑,她則是害怕受傷害。 從她七歲認識傅羽修,到十七歲離開傅羽修,秦所依覺得這十年裏,除了認識阿木和爺爺是一道彩虹外,其他都是雷鳴閃電,風雨交加。被壓榨太久,不願做奴隸的人終於可以起來了! 可是,在國外成長到將近成年的秦所依,在國內的生活很不如意,更多的是不快樂。媽媽重新嫁人後,有了妹妹和弟弟。小她五歲的妹妹對她這個陌生的大姐,充滿了排斥。倒是比她小十歲的弟弟,對她最熱情了。每天姐姐、姐姐地喊,讓不自在的秦所依稍覺安慰。但覺得自己是多餘的的心情,始終散不去。加上中外的文化差異,被傅羽修“馴化”,她一個朋友都沒有,感到很孤獨。 剛回國的那些夜晚,秦所依就蜷縮在牀上,抱膝無聲地哭上一晚。有時候甚至想着,情願繼續留在荷蘭,繼續被傅羽修壓榨欺負,也好過在這裏的無助。所幸那段時間,傅羽修總會打越洋“騷擾電話”,雖然依舊狗嘴裏吐不出象牙,說些不好聽的話,但那時那刻的秦所依感覺倍加親切,聽着傅羽修罵人的時候,都會傻笑。 傅羽修忍不住問:“秦所依,你腦子燒壞了?我罵你,你還在笑?” 秦所依躺倒在牀上,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望着天花板,嘴角掛着笑:“老朋友天天給我打電話,這麼深厚的友誼,我知道這是親暱的呼喚。” 電話那頭,傅羽修覺得在秦所依身上找不到樂子了,直接掛了電話。 後來,傅羽修的電話越來越少了。傅羽修說,要考大學了,要認真學習,沒空給她打電話。 秦所依知道這是藉口。傅羽修根本不愛學習,吊車尾是他的代言詞。他肯定是找到新的玩伴,把她拋棄了。 秦所依的不合羣,被細心的媽媽袁青發現了。她找秦所依單獨談話。秦所依是個悶葫蘆,袁青問不出個所以然,只得自己摸索原因。後來袁青從老師口中得知秦所依在學校裏一直獨來獨往,沒有任何朋友。 袁青覺得是學校的檔次跟不上,秦所依和同學沒有共同話題。再者,她覺得秦所依和妹妹秦所瑤不是很和,權衡再三,最後決定給秦所依轉校,新的學校是A市唯一一家寄宿私立學校。是的,袁青是想讓秦所依住在學校,這樣能長期和同學接觸,加深友誼。可是秦所依不是這麼想的。她認爲這是變相地排擠她,不想讓她插足於這個家庭。 秦所依也硬氣,既然如此,誰稀罕?轉校就轉校,最好以後老死不相往來。秦所依是帶着滿身的怒氣轉到A市的新紀元學院。她還記得那是一個晴朗的天氣,她被袁青帶到班主任的面前。班主任一看就知道是個溫柔的女性。一頭烏黑柔順的披肩長髮,圓圓的眼睛,圓圓的鼻子,笑起來嘴角兩個小梨渦,看起來十分親切。 班主任姓趙,她微笑地看着秦所依:“你以後叫我趙老師就好。” 秦所依屬於喫軟又喫硬的人。簡單解釋,對她好的,她搖尾巴吐舌頭賣乖,如寵物狗;對她不好的,夾着尾巴有求必應,如喪家犬。她禮貌地回了一句:“趙老師。” 袁青見安排妥當,跟秦所依囑咐了兩句,便離開了。 趙老師告訴秦所依:“馬上就上數學課了,你課本拿了沒有?”秦所依搖頭。趙老師想了想,“要不你先去上課,下課後再去拿課本?” 秦所依沒甚麼意見。 趙老師便帶秦所依去教室。 私立學院就是比公立學校條件好。單看建築與設施等硬性條件,都比公立學校略勝一籌。軟件條件嘛……秦所依瞄了一眼始終保持笑容親切近人的趙老師,她覺得軟件完勝! 趙老師帶秦所依來到0班。秦所依站在0班的門口,愣了一愣,及時叫住正準備敲門的趙老師:“老師,0班?” “是的。全年級最好的班級。裏面全是優等生,我看你在第一中學的成績,非常拔尖。不要有壓力,你適合這裏。” 在荷蘭的時候,秦所依的成績已經無人能敵了。傅羽修說,她的智商和情商成反比。秦所依不甘示弱,告訴他,他的智商和情商成正比。傅羽修的成績從來沒突破倒數第二,永遠是吊車尾。如此着急的智商和情商成正比的話,情商堪憂…… 傅羽修聽出秦所依的諷刺,賞了她“一丈紅”。何爲一丈紅?就是一瓶紅酒。這是最殘酷的懲罰。因爲秦所依對酒精過敏,不能喝酒。酒後,渾身發癢,尤其是腳底板。但是撓腳底板也會癢。撓也不是,不撓也不是,只能百爪撓心了。 由此能看出傅羽修對她的殘忍了。他對忤逆者,絕不心慈手軟。從反面看,秦所依也是個沒用的東西,對傅羽修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打碎一口牙往嘴裏咽。 當教室的門打開的一剎那,秦所依感覺有一束強光襲擊自己的眼球。她忍不住閉上眼睛,躲開那道陽光。好強大的生機,屬喜陰植物的秦所依怎麼能承受得起? 趙老師先於秦所依進入教室,跟講臺上講課的數學老師知會一聲,數學老師點點頭,朝秦所依這邊看了看。秦所依感覺到教室裏一雙雙眼睛在看她。她羞澀地低着頭,有些不知所措。 “秦所依,你進來。”趙老師朝秦所依招招手。 秦所依硬着頭皮接受着同學們好奇的目光走了進來,站在趙老師的旁邊。 “這是新來的同學,從小在荷蘭長大,接受的是西方教育,有甚麼不對的地方,同學們要擔待點。”趙老師剛說完,下面的同學就開始交頭接耳了,秦所依知道這是在討論她。 “長得好漂亮。” “國外不都是喫垃圾食物嗎?她居然是豎着長的,而不是橫着長?這不科學!” “一身名牌,家裏肯定很有錢。” “世界就是這麼不公平。家世、美貌、智商都聚在一人身上,哎!” 聽着同學們對她深深的嫉妒,她表現得很無所謂。她用一雙無畏的眼睛在教室裏逡巡了一圈。當她的目光與坐在教室最後一排的一位男生的目光交匯時,她立刻瞪大眼睛,驚訝不已地死死盯着他。 是的,很露骨地死盯,像激光一樣掃射。 被她如此“熱情”盯着的男生愣了愣。秦所依的目光實在太熱切了,許多關注她的同學都順着她的目光看向被她盯的男生。然後又一陣討論。秦所依甚至能聽見前排幾個女生的討論內容。 “呀,又一個被陳牧美色誘惑的無知少女。” “表現得很明顯。” “西方的教育就是比我們這裏開放好多啊!” “不過她眼確實尖,直接掃描出本校校草。” 陳牧?秦所依提取重點,看着那個男生。剛開始她見他的第一眼,以爲是傅羽修。這個叫陳牧的男人,怎麼跟她認識十年的“老朋友”傅羽修長得一模一樣?除了陳牧比傅羽修黑一點,其他都沒有任何區別。 由於秦所依看陳牧的樣子太嚇人了,彷彿要吃了他一樣,趙老師問秦所依的意見:“秦所依同學,你是不是想坐在陳牧的旁邊?” 秦所依點頭如搗蒜。 她這行爲,引起班裏同學鬨堂大笑。坐在最後一排的陳牧十分尷尬。 西方教育就是不同凡響啊!這麼直接。 趙老師想了想,就安排秦所依坐在陳牧的旁邊了。 就這樣,秦所依成爲陳牧的同桌。 秦所依坐下後,依舊不遺餘力地仔細看陳牧。陳牧被她看得尷尬不已,終於忍不住問:“秦同學,你看甚麼?” “你有沒有兄弟姐妹?比如雙胞胎?” 陳牧愣了一下,搖頭。 “你和我一個朋友實在太像了,簡直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陳牧沒法接話。坐在前排聽完兩人對話的多管閒事人士孫巖插上一句:“姑娘,你這樣的搭訕實在太老土了。” 秦所依不服氣:“我說的是真的。” “纔怪。”附近後排的同學非常有默契地回頭否決她。秦所依氣不打一處來,倔強地跟陳牧說:“你信我嗎?” 陳牧哭笑不得地搖頭:“我想,永遠不會找到另一個像我一樣好看的人吧?”附近後排的同學全在偷笑。秦所依在那刻,終於十分肯定了。陳牧和傅羽修一定是一家人,都十分的臭美。 由於她沒有數學課本,同桌的作用就是——共用課本。秦所依十分自覺地扯着陳牧面前的課本放在課桌的中間。陳牧愣了一愣,又一次哭笑不得。他忍不住問:“你回國多久了?” “幾個月。” “爲甚麼回國?” 秦所依愣了。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爲甚麼回國。她只是接到了媽媽的電話,媽媽讓她回國,她就興高采烈地收拾行李回國。爲了躲傅羽修?還是條件反射地聽媽媽的話?或者,她的內心,十分渴望回到媽媽身邊? “不知道。”秦所依如實回答。 陳牧忍不住撲哧一下,指了指課本上的例題:“老師今天講的是這個例題。” 秦所依淡淡地掃了一眼:“很簡單。” “看一眼就會了?”陳牧頗爲驚訝地看着秦所依。 “荷蘭的教育是自由教學,沒有限制你要學多少。我一不小心學多了,已經學到高等數學那兒了。” 陳牧聽了秦所依的話又是驚又是喜,臉上帶着頗有興趣的笑容:“你真有意思。” “別對我有意思。我不早戀。”秦所依十分冷淡地看他。 陳牧今天第三次哭笑不得,他很無奈,儘量找到“有意思”的解釋:“我的意思是你這個人有很多讓人意想不到的驚喜。不是說我對你有非分之想。” 秦所依恍然大悟:“哦,漢語真是博大精深。” “……”陳牧有預感,以後他和秦所依將會一直持續“哭笑不得”的狀態。他正想與秦所依說話,臺上隱忍的數學老師終於忍不住說道:“陳牧,上課別說話。” “老師,他在瞭解我。”秦所依十分理直氣壯地回答,“這不算閒聊。” “……”領教西方教育了。 秦所依別的功課都無懈可擊,除了語文和體育。語文是她的死穴,其水平與小學生有得一拼,這是硬傷,很難治療。至於體育,還有改善的空間。陳牧是體育委員,秦所依第一次上體育課的時候,他就直言不諱地對秦所依說:“你體育肯定不好。這麼瘦。你們女生爲了美,真會糟蹋身子。” 說起來,秦所依覺得她對陳牧的感覺很奇怪。她一貫發揚傅羽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精神,但她對陳牧的親近一點也不排斥,還欣然接受。看他帥?她不是外貌協會。深究原因,大概是陳牧和傅羽修長得一模一樣,她傻傻分不清,自然產生了不排斥感吧? 秦所依越看陳牧,越覺得陳牧和傅羽修肯定有關係。她繼續重複一個問題:“你確定你沒有雙胞胎兄弟?” 陳牧也不厭其煩地回答她:“沒有!我家只有我一個!我是獨生子。” 秦所依將信將疑,沒就此作罷,只是不問了。 陳牧接着他的話題說:“你在荷蘭喫甚麼?只長個不長肉。” 秦所依回想,她一直是和傅羽修混的,他喫甚麼,她也喫甚麼,除了肉。她的舅舅早被國外的生活同化了,沒認識傅羽修之前,她不知道中國菜爲何物。自從她留在傅家和傅羽修一起喫飯,她才知道中國菜,從此愛上了中國菜。 “正常的中國菜,可能是少喫葷的原因吧。”不是她不喜歡喫,而是傅羽修控制她進食。 “真可憐。” 秦所依拼命地點頭。她有同感。 “你都覺得你可憐了,幹嗎不多喫點?我可不信你家喫不起。”這幾天的瞭解,陳牧已經知道,本市大名鼎鼎的音樂家袁青是她媽媽,爸爸秦兆也是本市有名的企業家。秦所依絕對是個公主。 “廚師不是我家的。我只喫那廚師做的飯菜。”廚師只聽傅羽修的。她也嘴賤,非要喫傅羽修家的飯菜。 陳牧聽不懂,也不深究了:“哎,那等小菜就讓你屈服成這樣?你要是嚐到我媽的美味,你指不定直接叫我媽娘了。” “好啊,甚麼時候帶我去你家喫飯?”秦所依覺得陳牧這是邀請,她欣然應約。 “……”陳牧麻木地哭笑不得了。他這話,只是中國方式的吹牛。陳牧一把辛酸淚地佯笑,“這事,我先跟我媽打個招呼。” “好。那就後天?”秦所依依舊錶現得天經地義一樣。 喂喂,不要自作主張好嗎? 最後的安排,真的速戰速決地定在後天。就像秦所依和陳牧的友情,從陌生的普通同學到朋友,速戰速決。 陳牧家住在城東,學校在城西,路程特別遠,坐公交車要一個半小時。秦所依跟着陳牧七拐八彎,腦袋有些轉暈了。將近夏天了,天氣比較熱,“長途跋涉”讓她覺得熱。她總結出:“難怪你選寄宿學校呢。學校離你家也太遠了,你幹嗎不住在城西?” 陳牧尷尬地笑了笑:“你不知道A市的房價吧?城西的房價是城東的三倍。我家條件可沒你家好,買不起。” 秦所依一時也說不上話,因爲她看出陳牧眼底的自卑了。秦所依岔開話題:“你媽媽知道我要來嗎?” “跟她說了,她說會準備一大桌好喫的等你。”陳牧也配合地接起話題。 “如果真如你所說,你媽媽做得比我以前喫的好喫,我就叫你媽媽娘。”秦所依仰着脖子看陳牧。她已經算女生裏豎着長的了,陳牧居然比她還高一個頭,說話還得死命仰着脖子,真累。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陳牧聽後,臉上不易察覺地飛過兩片紅暈。 秦所依問:“你很熱嗎?臉這麼紅?” 陳牧說:“是啊,好熱。” 秦所依說:“你伸出中指。” 陳牧依言伸出一根中指。秦所依也伸出一根中指,指頭對指頭,戳戳他的指頭,感應溫度。陳牧不知她幹甚麼,低頭瞧着她伸出的一箇中指:“你在幹嗎?” “比我們誰熱。你的溫度明顯比我低,所以我比你熱。你該高興。”秦所依笑着說。 陳牧已經領教了秦所依讓人哭笑不得的本領了。他撇嘴嘀咕:“誰告訴你這麼測的?” “傅羽修啊。”秦所依很自然地喊出自己的“老朋友”。 “他是誰?”陳牧好奇心來了。 “我在荷蘭的朋友,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不過你性格比他好多了,你智商也比他高,各方面都比他好,你比較討喜。”秦所依覺得抓住空餘時間,就該損一損她的“老朋友”。 關於秦所依一遍又一遍重複有個男生長得和自己一模一樣,陳牧從來不當回事。他笑了,不置可否。 陳牧的家境,比秦所依想的更糟。陳牧家的房子很老,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房子,樓梯年久未修,坑坑窪窪的,抬頭還能看到過道髒兮兮的牆上有蜘蛛網。從外面射進來的陽光,略顯昏暗,使得房間白天還要開燈。 雖然陳牧的家外觀欠佳,但他的家被陳媽媽打理得很整潔,一看就是個很善待生活的家庭。那天秦所依彷彿喫到了人間美味一般,還直接認了陳媽媽爲“娘”,臉皮之厚,讓人汗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