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海小漁,你十八歲了
1:海小漁,你十八歲了
從海岸回隱都的火車不是很擁擠,海小漁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窗外的風景一幀幀改換,就像越獄的囚犯在獲得短暫的自由之後,再一次被警察逮住關回監獄。 海岸漁村離“隱都”還有四個小時的車程,海小漁內心很清楚,四個小時之後她將要面對的會是甚麼…… 隱都並不如它的名字那麼低調,反而繁華得讓人心生畏懼,這個城市和海岸不同,它沒有海,而是一片鋼鐵築造而成的森林。 海小漁走出車站,突然覺得有些恍惚,彷彿昨日在海邊的經歷都像一場夢。 海小漁攔了輛出租車,她沒有多少時間可以浪費了。 “南岸”別墅羣,隱都的富人區,住在這個小區裏的人非富即貴,取名南岸是因爲它座落在隱都的南邊,遠離了人羣的喧囂和紛擾,而蘇家的別墅,就是半山腰上最爲隱蔽的那一棟。 出租車將海小漁送達,就迫不及待地揚長而去,這樣的小區,讓司機心裏都產生了壓迫感。 海小漁站在家門前,看着緊閉的大門,這種感覺就和五年前一模一樣。 海小漁不知道五年前,陸航叔叔是怎麼給自己找到這樣的寄養人家的,只記得陸航叔叔將自己帶離海岸後,她就來到了隱都,被安置在隱都的一個賓館裏。兩天後,自己被送到了一個新聞發佈會的現場,海小漁記不得那個發佈會到底是甚麼主題,只記得那是第一次知道自己養父的身份——慈善企業家蘇盛威。 就是在那個發佈會上,蘇盛威向所有媒體承諾會撫養自己,還說,自己和他的兒子蘇蔚藍同年同月同日生,是一種冥冥中註定的緣分。 發佈會一結束,蘇盛威就將自己帶到了這棟別墅。 五年前海小漁站在這棟房子面前,感覺自己小得像一隻螞蟻,從那以後,她有了公主一樣的房間,好看的衣服,有學可以上,也不會餓着肚子,更有用不完的零花錢……所有人都羨慕她。 也是在五年前,她認識了蘇蔚藍。 門突然被打開,趙姨從裏面走出來,看到海小漁先是一愣,然後滿臉驚喜的表情:“小漁呀,你總算是回來了。” “嗯,我回來了,對不起啊趙姨,這次回海岸都沒跟你們說。”海小漁連忙道歉。 趙姨全名趙欣,是蘇蔚藍的保姆,也是從海小漁進到蘇家之後,對海小漁最爲照顧的一個人。海小漁喜歡趙姨,這棟房子裏,就趙姨對自己最好。 “道甚麼歉呀?小漁都十八歲了,是大人了,很多事要開始自己做決定了。”趙姨走出來挽過海小漁的手,將她往房子裏帶:“不過……昨天蔚藍找你了,看他樣子挺生氣,臉色挺不好的,等會和他說話讓着他點,別惹他生氣。” 海小漁乖巧地點點頭,她很明白,只要自己出現在蘇蔚藍面前,就算甚麼都不說,甚麼都不幹,蘇蔚藍也是會生氣的,這麼多年了,海小漁太瞭解他了。 趙欣帶着海小漁走進大堂,海小漁看到關於晚上成人禮的會場佈置都已經完成了。鮮花、鋼琴、酒杯、甜點都放在了最合適的位置,看起來就像一個高級的酒店會場。 “還有幾樣小喫我去催一下廚房,你趕緊上樓先試一下禮服,化妝師等下就到,你在房間等着。今天,你和蔚藍都是主角,到時候可不能出醜。”趙姨交代了一番,就朝着廚房走去。 海小漁獨自上樓,心想,自己纔不是甚麼主角,真正的主角,永遠都是爸爸蘇盛威。這樣的酒會,自己從小到大參加了不少,都是最沒有存在感的那一個。 回到房間,海小漁看到牀上放着一個粉藍色的大盒子,心裏鬆了一口氣。趙姨總是這樣,甚麼都給自己準備好,周全而貼心。 這是一件白色藍邊的齊肩禮服,海小漁拿起禮服走到鏡子前,對着自己的身材比了一下,大小合適,又是定製款。 “看來,你是真的離不開我們蘇家了。” 海小漁嚇得心一緊,回頭看到門口站着的蘇蔚藍,才意識到自己剛進房間時居然忘記了關門。現在,蘇蔚藍就靠在自己的房門邊,穿着同樣新定製的禮服,英俊而挺拔,如果不是這麼多年惡劣的關係,海小漁真的會覺得眼前的蘇蔚藍就是那些偶像劇中拯救悲慘女主角的帥氣而霸道的男主角,可惜蘇蔚藍的眼神裏全都是對自己毫不掩飾的鄙夷。 見海小漁一臉錯愕,怔在那不說話,蘇蔚藍丟下一個不屑的眼神就離開了。 海小漁手裏拽着禮服,直到蘇蔚藍走開她才鬆了一口氣,走到門邊將門關上,給自己換上禮服後,耐心等待化妝師。看着鏡子中穿着禮服的自己,海小漁更加確信了自己的決定是正確的。 就在放暑假前,海小漁向學校遞交了宿舍申請,這一次,海小漁是真的決定脫離蘇家了。 十八歲了,是該走了,她要徹底地離開這裏,離開蘇蔚藍,她還要有骨氣、有尊嚴地告訴蘇蔚藍,她離得開蘇家,也一直在爲離開蘇家做着準備。 海小漁不知道蘇蔚藍爲甚麼那麼討厭自己,她甚至沒有機會去問蘇蔚藍對自己究竟有怎樣的深仇大恨。海小漁永遠都不會忘記第一次進到蘇家時,自己就受到了蘇蔚藍怎樣的排斥和侮辱。 五年前,養父將自己送到別墅門口後說:“你自己進去,趙姨我已經交代過了,甚麼都會安排好。以後你就是我的女兒,爸爸一定會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對待你,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不過爸爸很忙,不常回來,你和蔚藍要好好相處。” 海小漁用力地點頭,從來沒感受過父愛,又在前後一個月裏剛剛失去母親和弟弟的海小漁對蘇盛威所說的話深信不疑,禮貌地目送蘇盛威的車子遠走纔去敲門。 海小漁第一次進蘇家,穿着和這棟房子氣質完全不相符的灰色短衫。她帶的行李也不多,幾件破舊的換洗衣服,那條疑似屬於爸爸的圍巾和媽媽寫給爸爸的信,還有一枚媽媽遺留下來的戒指,再就是弟弟松子畫的畫了。儘管在充滿溼氣的房間裏,有的畫已經泛黃了,可這些畫卻是海小漁唯一可以用來懷念他的東西了,只是一個大的布袋,就裝下了海小漁所有的行囊和回憶。 “阿姨好!我……我是……”一緊張,海小漁也不知道該怎麼介紹自己了。 “我知道,蘇董交代過,你就是小漁吧?”趙姨很和藹,將海小漁帶進了蘇家別墅的大門。 一進門,海小漁就被眼前的一切給看花眼了,房子好大,樓下一個餐廳都比自己原來住的地方還大,餐廳和大堂之間隔着一面透明的大玻璃,整個一樓一眼望穿。餐桌是長桌,桌上還擺放着鮮花和水果作爲裝飾,那時候看到這麼長的餐桌,海小漁腦子就冒出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不禁在心裏嘀咕,有錢人家都這麼喫飯嗎?有這麼多人嗎?需要這麼這麼長的桌子。 似乎整個房子都透着淡淡的果香,和自己原來的地方完全不一樣。地面是大理石地板,乾淨得可以當鏡子照,不會有坑坑窪窪的積水,也不會有青苔腐爛的臭味和海腥味,下雨天更不可能漏雨,房間也不可能潮溼,那一刻,海小漁就有種灰姑娘闖進了皇宮的錯覺。 趙姨帶着她上了二樓房間:“這房間我從昨天就開始佈置了,裏面的東西都是新買的,不過時間很趕,還來不及刷牆。” 海小漁看到素白的牆上貼了一些可愛的牆紙,櫃子、牀、書桌、鏡臺還有窗簾都是一個系列的粉白色,放在一塊特別的協調。書桌上,趙媽還貼心地放了一隻檯燈。牀單被套趙媽選用的是粉絲蕾絲四件套,牀上還有一隻趴趴狗玩偶。 這些東西完全已經超乎了海小漁的想象,海小漁甚至不敢相信,以後自己就要在這裏生活了。 2:所有的美好都會破碎 趙姨將海小漁的行李放在房間的書桌上,又給她洗了澡,換上了早就準備好的漂亮衣服,一直到這個時候,海小漁都還沉浸在灰姑娘逆襲的美夢裏,卻不知道,當她碰到蘇蔚藍的時候,所有的美好都會破碎。 那一年,蘇蔚藍和海小漁一樣十三歲,他是在晚餐的時候出現的。蘇蔚藍坐在餐桌前,慢條斯理地喫着,見到海小漁從樓上走下來,蘇蔚藍立即楞在了那裏。 “小漁,快過來喫飯。”趙姨喊道。 海小漁順從地走到餐桌前,坐到了蘇蔚藍的對面,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海小漁看着對面這個五官清秀的男孩,猜想他應該就是爸爸說過的和自己同年同月同日生的蘇蔚藍了,海小漁衝着他明朗地笑,可蘇蔚藍卻深深地蹙起了眉頭。 “蔚藍,她是海小漁,以後就是你的妹妹了。”趙姨過來介紹。 海小漁明顯地感覺到了蘇蔚藍對自己的敵意和排斥,他的眼神裏沒有半點欣喜,反而是質疑和隱忍的憤怒,以至於海小漁的笑容也僵住了。 “我喫飽了。”蘇蔚藍丟下碗筷就自己上了樓,留下了侷促不安的海小漁。 “小漁呀,沒關係,蔚藍就是這個性,你們現在還不太熟悉,等以後相處的時間長了,就不會這樣了。”趙姨安慰道。 海小漁點點頭,可心裏卻不是滋味,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哪裏做得不夠好,惹蘇蔚藍生氣了。 “這是甚麼髒東西,給我丟出去!”就在趙媽還想安慰海小漁些甚麼的時候,就聽到樓上蘇蔚藍憤怒地吼着,還有砸東西的聲音。 海小漁和趙媽對視一眼,連忙丟下手中的碗筷跑上樓去。當她跑到房間門口的時候,看到的畫面讓海小漁愣在原地。 自己布袋裏面的東西全部被丟了出來。弟弟松子生前留下的畫被撕碎了丟了一地,最最重要的是,媽媽給爸爸的那封信也一同被撕碎了。 “不要!”海小漁驚叫着,衝上前從蘇蔚藍手中搶回就要被蘇蔚藍扯爛的圍巾,海小漁跪在地上,看到那一地畫紙和信封的碎片,眼淚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那可是她尋找父親的唯一線索呀。 “蔚藍,你這是怎麼了?”趙姨有些不解地看着蘇蔚藍,可蘇蔚藍卻還是跟海小漁的東西有深仇大恨似的。 “我不想看到這些髒東西,都給我扔了!”蘇蔚藍的語氣裏透着滿滿的嫌惡,沒有留一絲情面,就連趙欣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撫是好,爲難地看着跪在地上的海小漁。 海小漁將圍巾深深地埋進自己的懷裏,怎麼也沒讓自己哭出聲音來。海小漁知道,蘇蔚藍對自己的印象並不好,可是,現在他討厭媽媽和弟弟唯一留下的東西,海小漁不知道自己要怎麼辦了。她同樣覺得憤怒,爲甚麼蘇蔚藍可以不經過自己的同意就隨便動自己的東西,可她不敢發脾氣。 人總是這樣,在越熟悉的人面前越放肆,海小漁知道,此時她可能連說話的資格都沒有。 “都沒聽到嗎?現在!就把這些東西都給我扔了,讓她也消失!”蘇蔚藍高高在上地指着跪在地上的海小漁。 他居然要海小漁也消失。 海小漁意識到,自己現在面對的,是一個自己命運的主導者,這棟房子真正的主人。 海小漁第一次對養父說的話產生了懷疑,對這個家中的一切美好產生了懷疑。進家門前,爸爸說他不會讓自己受委屈,可現在,讓自己受委屈的人是他的親生兒子,那麼爸爸還會做到他說過的那樣嗎?可若是自己不能再在蘇家待下去,這偌大的隱都,她又將何去何從? “求求你,讓我留下來,這些東西,我扔掉,我馬上就扔掉。”海小漁邊哭邊說着,將被蘇蔚藍撕得粉碎的松子的畫,還有媽媽的信的碎片一片一片撿起來,丟進了垃圾桶。 趙欣滿眼心疼地看着海小漁,十分了解蘇蔚藍脾氣的她甚麼都做不了。 海小漁恨級了,蘇蔚藍不知道,在場的人也不知道,這些在他們眼裏看起來十分不起眼的東西,是海小漁唯一的寶藏了。現在,她卻強忍着心裏的痛,親手將它們丟進了垃圾桶裏,就連最後從蘇蔚藍手中搶回來的圍巾,她也一併丟了,海小漁知道,蘇蔚藍是不會容忍自己留着這些東西的,好在媽媽的戒指她一直放在口袋裏。 趙欣見地上的碎片都撿乾淨了,連忙上前將垃圾桶拿走,蘇蔚藍也平靜了下來,冷“哼”了一聲,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間,關門聲很重,彷彿要把一切隔絕在外。 倒完垃圾的趙欣看着跪坐在地上的海小漁,不免心疼,她走到她身邊:“小漁,你是乖孩子,別怪蔚藍,他生病了,他需要有人將他從那個黑暗的世界裏帶出來。” 海小漁的情緒終於在這一刻崩盤,“哇”地一聲哭了起來,她抱着趙欣含糊不清地說:“趙姨,那是媽媽留下的東西。”趙欣抱着她,溫柔地撫摸着她的頭,卻說不出半個字。 這就是海小漁第一次見識蘇蔚藍的壞脾氣,從此印象深刻,更是對蘇蔚藍小心翼翼,生怕一個不小心就惹怒了他。十三歲的海小漁,學會了委曲求全,學會了逆來順受,學會了討好與堅持,再後來就學會了躲避蘇蔚藍。 蘇盛威不常回來,知道蘇蔚藍排斥海小漁之後,乾脆又請了個司機和家傭,將他們兩個分開照顧,蘇蔚藍和海小漁就在同一個屋檐下,各自過起了各自的生活。 所以這五年,他們之間的交流並不多,從來沒有和對方好好說過話。 3:不是討厭,是恨! 海小漁整好妝容走下樓時,看到許久未曾露面的蘇盛威已經在門口了,蘇蔚藍站在他的身旁,和他一起招呼着陸續到場的客人和媒體,海小漁回想上一次見到蘇盛威,應該是六個月之前的春節了。 “小漁,快過來,和宋叔叔打個招呼。”蘇盛威衝樓梯上的海小漁招呼道。 海小漁忙露出笑容迎上去:“宋叔叔好!” “誒呀,想不到我們小漁都已經十八歲了,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海小漁保持着笑臉,直到這個被稱爲“宋叔叔”的人樂呵呵地走進了大堂,依然沒想起來自己和這個人甚麼時候接觸過。 記不記得起來,又有甚麼關係呢?參加了這麼多次宴會,海小漁早已經習慣了,不管認不認識,她只需要按爸爸說的做,對每一個人禮貌地笑就好了。 一輛輛豪車從山底下往山腰上駛來,在別墅門口停了一排。 “蘇董事長,關於今晚的慈善晚會,可以到那邊接受一下我們的採訪嗎?”一名記者走到蘇盛威面前邀請道。 蘇盛威一直都很熱衷於這樣的採訪報道,爽快地答應,跟着記者們走向了別墅的另一邊,大門旁就只剩下蘇蔚藍和海小漁站在那繼續迎接着客人。 海小漁明顯地感覺到了蘇蔚藍不耐煩的情緒,其實海小漁明白,不管是自己,還是蘇蔚藍,都很討厭這樣的宴會,雖然是他們的成人禮,可邀請的人卻都是爸爸在商界的朋友,他們只不過是給了這個宴會一個合理的名頭而已,從來就不是宴會的重點。 她和蘇蔚藍一樣,都不愛笑,卻還是需要對每一個到來的客人笑臉相迎。都不喜歡和別人接觸,卻還是要裝出自己的熱情,但奇怪的是每一次,無論蘇蔚藍怎麼不耐煩,無論他和爸爸的關係有多惡劣,他都會配合好父親做好場面,從不會在公開場合失控。 若說自己是因爲不敢,可蘇蔚藍又是爲了甚麼呢? 七月的天,悶熱異常,即便現在已經是夜晚,可吹在臉上的風裏還留着白日的餘溫,不一會,蘇蔚藍的額頭和鼻尖上就冒出了細細密密的汗來。 蘇盛威接受完採訪,帶着蘇蔚藍和海小漁走進了大堂,空調房裏的低溫確實讓人感覺清爽不少。 蘇盛威讓海小漁坐到鋼琴前,交代她在樂隊停止演奏的時候開始彈奏,海小漁點頭答應。大堂裏的樂隊戛然而止,大堂裏的嘈雜聲也跟着靜了下來,海小漁按下琴鍵,雙手在琴鍵上起舞,好聽的鋼琴曲肆意在大堂中,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海小漁彈着自己熟練的曲子,終於明白了爸爸的用意。 進到蘇家沒多久之後,父親就開始爲自己報鋼琴班、提琴班、舞蹈班……海小漁雖然不知道爲甚麼,可她不想讓父親失望,所以學得刻苦而努力,五年下來,自己確實漲了不少本領。 如今看來,爸爸只是希望自己給他一個有儀式感的開場而已,當然,也順便炫耀了一番,彷彿在告訴在場的所有人和媒體記者:“你們看,當初我收養的那個小女孩,現在被我培養得多優秀呀。” 這就是蘇盛威,確實是一個慈善家,但卻是一個恨不得告訴全天下他豐功偉績的人,每一次捐贈、做慈善,必定要有媒體到場,必定要將他做的好事宣揚一番、誇讚一番他纔會滿意。 就因爲蘇盛威的張揚,所以學校裏幾乎沒有人不知道,自己不過是蘇盛威的養女而已,自己也常常因此受到嘲笑和困擾。 一曲畢,到場的人紛紛用熱烈的掌聲表示讚賞。 蘇盛威走到了舞臺中央,拿着話筒開始發言:“各位朋友、各位媒體,非常感謝大家在百忙之中抽空前來參加我的兒子和女兒的成人禮……” 蘇盛威還在滔滔不絕,海小漁卻沒有心思聽,她起身從鋼琴前悄悄溜到了陽臺。夏日的星空美得有些恍惚,海小漁仰着頭,感覺星星就在自己的指尖,然而,當她想到昨日回海岸看到的母親和弟弟的墓碑,又不由得覺得悲傷。 “媽媽,今天我生日,我十八歲了,成年了。”海小漁在心裏暗自說道。 “開場開得不錯,也許以後你就可以靠這個賺錢,不用靠着我們家生活了。”蘇蔚藍不知道甚麼時候也走到了陽臺,一開口就是對海小漁的挖苦。 海小漁轉過身,看到他脖子上的領帶已經被扯得鬆了一些。海小漁張了張嘴,剛要告訴蘇蔚藍以後自己不會再靠蘇家的時候,蘇盛威闖了進來,海小漁剛要說出的話生生嚥了回去。 蘇盛威給他們一人遞了一杯酒,並帶着他們走向了人羣。 “爸爸,我不會喝酒。”海小漁看着高腳杯中的紅色液體,有些爲難。 “你成年了,可以喝酒的,而且你這杯裏就是一些低度葡萄酒,跟飲料一樣,喝一點沒關係,作爲我的女兒,怎麼能不會喝酒呢?” 蘇盛威開口,海小漁即便心裏不舒服,也不好再拒絕,只好和蘇蔚藍一塊跟着蘇盛威把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敬了一遍。 一杯接一杯的葡萄酒下肚,海小漁很清楚地意識到自己已經醉了,喝完最後一杯酒,海小漁放下酒杯,便搖搖晃晃地倚靠着最後一點清醒走出家門。 路燈已經亮起,路燈下的長椅顯得孤獨,海小漁往長椅上一坐,大口大口地呼吸着。 世界不停旋轉,酒的後勁持續發揮着作用,天旋地轉之間,海小漁彷彿看見了母親江薇,她依然是五年前的美麗模樣,就站在自己眼前看着自己,目光裏滿是溫柔,可當海小漁定神去看,眼前又甚麼都沒有了。 委屈的情緒包裹而來,海小漁再也無法隱忍自己的情緒,終於哭了出來。酒精就是這樣,輕而易舉地就剝開了你所有的堅硬僞裝,將真正脆弱柔軟的內心暴露出來。 “可不可以離我遠一點,你吵死了!” 從長椅後突然發出的聲音嚇了海小漁一跳,海小漁警覺地從長椅上站起來,掛着眼淚轉過頭循聲看去,才發現長椅後面的樹旁還蹲着個人,仔細一看,居然是蘇蔚藍,正扶着樹做嘔吐狀。 蘇蔚藍也喝多了,只是海小漁不知道他是甚麼時候出來的,若是以前,海小漁早就聽話地走開了,離他遠遠的。可是現在,正應了那句“酒壯慫人膽”,海小漁非但沒走開,反而指着蘇蔚藍就開始質問:“我到底哪得罪你了?爲甚麼你那麼討厭我?” 海小漁是衝着蘇蔚藍喊出這句話的,積壓了多年的委屈,終於在這一刻爆發,只是海小漁依然是那麼的沒出息,一喊完眼淚也就跟着下來了, 蘇蔚藍扶着樹,楞是沒吐出來,被海小漁這麼一喊,反而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海小漁身上。蘇蔚藍看着在路燈下哭花了妝的海小漁,內心對她的厭惡就更深了,他搖搖晃晃地走到椅子前,扶着椅子的靠背,眼神犀利地盯着海小漁:“我爲甚麼討厭你?難道你覺得我應該喜歡你嗎?” 海小漁愣住,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 蘇蔚藍再一次開口:“我對你不是討厭,是恨!” 哪怕海小漁喝了酒,哪怕她早已習慣了蘇蔚藍對自己的不待見,可這一刻,海小漁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蘇蔚藍髮自心底的恨意,海小漁永遠都無法忘記這一刻蘇蔚藍的表情。 “我做錯了甚麼?”海小漁心虛了,聲音很輕。 蘇蔚藍依然死死地盯着海小漁,沒有回答,他們就在路燈下這樣對峙着,海小漁看到蘇蔚藍的眼中分明也有淚光在閃爍。 蘇蔚藍別過臉,朝着大堂走去,此刻的大堂裏依然燈火通明,熱鬧和諧,人們談笑風生,伴歌伴舞,只有海小漁,在清冷的路燈下站成了最孤獨的樣子。 4:如你所願 宴會在甚麼時候結束,參加宴會的人是在何時離開,自己又是怎麼回的自己房間,海小漁一點也想不起來了。 深夜兩點,海小漁醒來了,只覺得頭昏腦漲、口乾舌燥。於是她從牀上起來,腦袋還在微微眩暈着,她需要一杯解渴的水。 海小漁忍受着彷彿就要裂開的腦袋,走下了樓。 大堂裏的燈黑着,只有窗外路燈的微弱光線照亮了餐桌的位置,海小漁走到餐桌前,倒了一杯水就大口大口地往嘴裏灌,這感覺就像一條擱淺在沙灘的魚在瀕死的時候終於又回到了大海一樣,渾身都舒坦。 醉酒的感覺太難受了,簡直是活生生的折磨,海小漁想,她這輩子都不會再喝酒了。 樓梯上傳來腳步聲,頂燈也隨着腳步聲亮起,海小漁一愣,從樓梯上下來的人居然是蘇蔚藍。蘇蔚藍似乎也沒有想到海小漁會在餐廳裏,看了一眼又自顧自地走到櫥櫃裏拿杯子倒水喝,自始至終都將海小漁當作空氣一樣對待。 海小漁被酒精洗得空白的思緒在看到蘇蔚藍這一刻開始找回,她記得她醉酒前和蘇蔚藍的對話,蘇蔚藍說:“我對你不是討厭,是恨!”那時候海小漁醉着酒,根本就沒辦法思考蘇蔚藍的話,可現在,海小漁卻開始思考爲甚麼蘇蔚藍會恨自己。 “你是不是覺得,爸爸收養了我,就分走了對你的寵愛?”海小漁明明只是這樣猜測的,可這些話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從嘴裏冒了出來。 蘇蔚藍並不想理會海小漁,不屑地看了海小漁一眼:“少自作多情了,對他來說,收養你和收養一隻流浪狗沒有區別,都是花錢而已,他又不缺錢。”說着,蘇蔚藍又給自己倒了第二杯水。 海小漁咬了咬下脣,好像蘇蔚藍說得一點都沒錯,蘇盛威收養自己這五年來,在家的時間總共都不超過一個月,除了保證自己的喫穿用行,確實沒有甚麼父愛可言,確實就像在餵養一隻流浪狗。雖然早有這樣的感覺,可是這些話從蘇蔚藍嘴裏說出來,還是讓海小漁覺得難過。 蘇蔚藍一直這樣,以傷害自己爲樂,可是,他真的快樂嗎? “蘇蔚藍,我知道你討厭我,希望我消失在你面前,如你所願,我申請了學校宿舍,放假前已經收到了申請通過的通知,等過完這個暑假,我就會搬出去。”一直以來,海小漁和蘇蔚藍的交流並不多,即便有說甚麼,海小漁也從來不會喊蘇蔚藍的名字。也許是這五年來蘇蔚藍的一再強調,連海小漁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在寄人籬下,又或者是這五年來蘇蔚藍對她的態度,讓海小漁一直覺得自己低人一等,可是這一刻,海小漁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她喊了他的名字,或許是覺得自己脫離了蘇家,就和蘇蔚藍是平等的。 蘇蔚藍喝水的動作頓住了,他拿下水杯剛想調侃海小漁,可當他對上海小漁的眼睛,甚麼都無法說出來。五年了,蘇蔚藍不止一次說過分的話侮辱她、驅逐她,海小漁從來沒有表露過她會離開,永遠一幅孱弱模樣,可是這一次,他從她的眼神裏看出,她沒有開玩笑,她很認真地做了決定。 蘇蔚藍放下水杯,邊往樓上走邊開口道:“看來我該買桶煙花慶祝一下。” 海小漁握着水杯,其實她想過蘇蔚藍會是這樣的反應,可是,在內心的最深處,在那覺醒的潛意識裏,海小漁總懷着一種僥倖。她希望當她說出她的決定,蘇蔚藍會有一絲驚訝,甚至會改觀對自己的看法,不再對自己冷言相向,可現實是,不管海小漁多努力,都改觀不了蘇蔚藍對自己的態度。 “蘇蔚藍,一定沒有人願意和你做朋友吧?”海小漁不服氣地朝着正在上樓的蘇蔚藍喊。 走到拐角處的蘇蔚藍停住腳步,不屑地笑了笑:“我不需要朋友,所以請你也離我遠點,越遠越好!” 海小漁看着蘇蔚藍的背影,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在內心裏滋生。 海小漁失望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躺在牀上習慣性地拿過手機看時間,纔看到自己醉酒這段時間,有許多條未讀消息,一條來自同桌烏子青,其他都來自未來室友。 烏子青:“小漁,生日快樂呀!我知道你今天一定很忙,蘇蔚藍有沒有惹你不開心?別理他,明天老地方,我們幫你補過生日,一定要來!” 林舒然:“親愛的小漁,生日快樂喲,明天見。” 方黎黎:“小漁小漁,黎黎在此恭賀小漁十八大壽。” 沈筱:“小漁,生日快樂,禮物明天見面補上。” 海小漁看着一條條消息,內心的失落感總算稍稍有所緩解,這五年,海小漁唯一的收穫恐怕就是烏子青這一幫真心相待的朋友了,他們清楚自己的處境,也明白她的脆弱,總是在她覺得孤立無援時站出來支持她。 他們知道自己每年的生日都會和蘇蔚藍一起被安排酒會,於是就會在第二天給自己補過生日。而烏子青所說的老地方,是一家學校附近一個名叫“舊時光”的餐廳。裝修精緻,老闆熱情,價格卻很親民,最最重要的是場地足夠開闊,餐廳的後門有一大片草坪,老闆用白色星星燈將那佈置得十分夢幻,可以隨便他們折騰,以前他們總喜歡去那聚,也早已和老闆混熟。 海小漁看時間已經是深夜兩點,連忙放下手機,躺回牀上繼續睡覺,可一閉上眼睛,蘇蔚藍說的話就在腦海裏盤旋。 蘇蔚藍一直對自己表現出仇恨,卻從來不會說明白原因,這是海小漁覺得最委屈的。她這五年自己足夠小心翼翼了,除了一些不可避免的碰面和交流,一直是各自生活,連司機和家傭都不是相同的人。 五年前,趙欣和自己說過一些蘇蔚藍的事,蘇蔚藍的個性是因爲他的媽媽自殺造成的。就是海小漁來到蘇家的前一年,蘇蔚藍不知道自己的媽媽遇到了甚麼事,那日蘇蔚藍像往常一樣去公司找爸爸的時候,就看到了站在公司大廈樓頂的母親,樓很高,母親的身影很瘦弱,蘇蔚藍看到母親一直在哭。 樓下圍了好多人,仰着頭議論紛紛,消防車卻還在趕來的路上。 不知道樓頂到底甚麼情況的蘇蔚藍衝進樓裏,可是電梯纔上到第三層的時候,他的母親就從樓頂跳了下來,沒有見到最後一面,也沒有給他留下隻言片語。從那以後,原本陽光開朗的蘇蔚藍不愛說話,不願與人接觸,整日將自己關在房間裏,很長一段時間蘇蔚藍才慢慢緩過來,只是個性再也不像以前。 最初瞭解到這些的時候,海小漁諒解了蘇蔚藍對自己的所有傷害,原諒蘇蔚藍毀了海松子的畫和母親的信,原諒蘇蔚藍對自己惡語相向,也原諒蘇蔚藍從不給自己好臉色。她一次次告訴自己,蘇蔚藍和自己一樣,都是失去過親人的人,都無處宣泄內心的痛楚,可是時間一長,海小漁纔看清,蘇蔚藍對自己,是打心底裏的討厭。 海小漁揉了揉依然在隱隱作痛的腦袋,在心裏對自己說:“等過完這個暑假,自己搬出蘇家,一切都會好的,無論蘇蔚藍對自己是討厭還是仇恨,都會結束的。自己也將獲得真正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