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關晞走出辦公樓。
長樂坊已經很老了。放眼望去,筒子樓密密麻麻緊挨着,初秋的空氣中瀰漫着臘肉和臘魚的味道。
越城的老人家習慣在自家陽臺上醃製晾曬的臘味。這種習慣在如今的城市生活中堪稱罕見,而在長樂坊,幾乎家家戶戶的陽臺上都有晾曬的痕跡。
只有原住民,沒有年輕人,也沒有外來人口——意味着這裏幾乎沒甚麼像樣的商業。就連小餐館都沒幾家。
傍晚時分,略有些蕭條。
關晞按下解鎖,車子滴滴叫了兩聲。她打開車門,啓動車子。
她打電話給從前的同事:“請把越城公司的會所地址發我。”
越城公司有自己招待客人的私密會所。
關晞跟着手機導航抵達會所大門。
這裏沒有任何標誌,外觀普普通通,地段卻十分優越。
她刷工卡,將車子駛入會所地下車庫,並迅速在車庫內鎖定長樂坊項目的車。
這是公司撥給鬱賁的車。
從地下車庫乘電梯向上,電梯門打開,入目是中規中矩的大廳,裝修平庸。雖然不安靜,但也談不上吵鬧,模模糊糊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立刻有物業主管迎上來:“你找誰?”
頂着主管警惕的目光,關晞掏出項目工卡遞過去,然後用下巴點了點對面:“接待貴客,提前踩一下場地。”
主管檢查過工卡,循着關晞的目光看了過去。
——對面,是一堵白牆。
關晞看着他,很老練地說:“貴客是湖南人,讓王師傅來掌勺,王師傅做的湖南菜還行。要辣一些。酒水我自備。”
主管又看了看那堵白牆:“沒見過你。”
關晞說:“我剛從深圳過來。”
主管“哦”了聲,掏出手機,記下關晞的需求:“需要十點半以後的服務嗎?”
關晞說:“先看看。具體安排,我也要和領導彙報。”
主管沒再說甚麼。他走到白牆面前,用手猛地一推——
白牆,轉開了。
露出背後暗紅色的軟裝和金碧輝煌的吊頂。
“這裏是我親自盯的裝修,私密性絕對保證。”主管帶着關晞走了進去。
白牆旋轉合攏,又變成一間普普通通的大廳。
......
關晞說:“鬱賁也在這裏招待客人,我過去敬杯酒。”
主管拿了兩個杯子給她。
關晞端着酒杯,推開門。進門先是一間檯球室,鬱賁的助理正坐在臺球桌前,對着電腦辦公。
看見關晞,鬱賁的助理有些驚訝,站起身:“關總。”
關晞很冷靜地頷首致意:“過來敬杯酒。”
這很常見。
鬱賁的助理坐回檯球桌前。
檯球室三面的牆壁當然也是可活動的,但平日裏,沒甚麼危險的時候,不需要這麼麻煩。關晞推開臺球室的門,果然很順暢地走進雅間。
房間內有七八個人,關晞很自然地笑道:“我剛從深圳過來,賁哥讓我過來給各位領導敬杯酒。”
鬱賁抬眼看着她。當着客人的面,他當然不能否認。於是關晞一杯一杯敬了過去,打了個圈,最後拉了把椅子,坐在鬱賁側後方,笑道:“我來給老闆‘擦擦鞋’。”(擦鞋:指拍馬屁。)
在衆人的起鬨聲中,旁邊人熱情地讓位置,席末祕書模樣的年輕人立刻起身,拆了套餐具放在她面前。
關晞拖着椅子坐在鬱賁身邊。
和衆人談笑了幾句,場面熱絡了,她才轉過臉,看向身邊沉默的男人。
“鬱賁。”她說。
鬱賁面色冷漠。
關晞說:“聽你的口音,你是北方人?”
鬱賁瞥了關晞一眼。
他確實是北方人,如果不是因爲施遠,他纔不會在南方工作。
剛好席上有人聽見,笑着問:“關小姐,您是哪裏人?我猜猜——江浙一帶?”
關晞笑着搖頭:“北方人。”
那人饒有興致:“北方哪裏人?”
關晞說:“瀋陽人。”
旁邊人指着剛剛說話的人:“這位以前在瀋陽外派過三年,你們必須喝一杯。”
關晞立刻起身敬酒。對面人和他酒杯一碰:“關小姐,完全聽不出口音。”
關晞一飲而盡:“我讀本科就過來了。口音改得早。您在哪裏外派的?”
那人說:“老工業區,鐵西。”
關晞笑道:“巧了,我正是鐵西人,工人村長大的工人子弟。”
那人笑笑:“關小姐,咱們有緣,必須再喝一杯。”
關晞又倒了杯酒,兩人碰杯,她又一飲而盡。
坐下以後,關晞用茶水給自己洗餐具。
鬱賁注視着她的動作。
他和她,算是半個老鄉。
她和他的老家,都沒有用茶水洗餐具的習慣。如今他們把自己根植在另一片土地,努力生存下去。他不知道這樣洗餐具有甚麼意義,但腹誹歸腹誹,依舊會入鄉隨俗。
民俗本身,就是一種巨大的力量。
有人又問:“關小姐怎麼會跑這麼遠的?”
關晞笑着說:“我學文科,老家不好找工作,待遇也不行。”
“確實,老工業基地缺政策扶持,經濟發展掉了隊,可惜。”
“說起來,90年代下崗潮,和現在的裁員潮一模一樣。老工業基地的昨天就是我們的今天。”
鬱賁壓低聲音:“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關晞拿起筷子:“我是來幫你的。”
鬱賁反問:“你在會議上放炮,把工程部的方案炸得灰飛煙滅——這是幫我?”
關晞不解釋:“按照‘大拆大建’的思路,長樂坊項目不會有進度。”
鬱賁的剋制即將告罄。他等着關晞說下去。
關晞說:“我這次走訪原住民,你知道,這些老房子,產權構成有多複雜嗎?”
鬱賁接過關晞遞來的手機,越看,眉頭皺得越深。
關晞說:“比如,312號二樓,區區30平的房間,產權人足足有11位。320號三樓的阿婆有八個兄弟姊妹,其中4個早年移民國外,如果你要拆遷,就必須得飛去國外拿到授權。長樂坊有多少戶人家?你去談拆遷補償,你怎麼談得過來?而且,長樂坊全是老人家,拆遷中期,你打算怎麼安置?如果老人家出了點問題,算誰的?”
鬱賁面色沉沉,看不出想法。
半晌,他把手機還給關晞:“這些數據,剛纔你在會議上沒放出來。”
關晞似笑非笑:“這能在會議上放嗎?你不覺得敏感?”
鬱賁一怔,腦中彷彿突然被甚麼點亮。
他想起,施遠在會議上問出的“當下最需要解決的問題”,他怎麼回答的?
用來拆遷安置的資金。
很顯然,施遠想聽到的不是這個答案。
鬱賁皺眉思索片刻,漸漸回過味來:“長樂坊要拆,放了10年也沒拆掉,問題不在於資金和施工團隊,而在於——各種意義上的‘老’,產權結構過於複雜,導致多方扯皮推諉所隱含的成本。”
關晞點頭:"有些問題不能克服也要克服,有些問題能克服也不可以克服。這個問題,施遠不希望你克服,你不但不能克服,還要據理力爭,大吵特吵。"
鬱賁冷笑一聲:“長樂坊竟然是李卓秀甩給施遠的燙手山芋,對嗎?所以施遠不好明說,指望我來做壞人。”
李卓秀正是卓秀集團的創始人。施遠早年跟着李卓秀一起打江山,屬於李卓秀心腹中的心腹,嫡系中的嫡系。
關晞推心置腹道:“是。如果我是你,我會把相關的產權難題、文化難題統統提出來,誇大所有的難處,你要動作明顯地給施總施壓,而施總‘迫於無奈’,只好在項目開始前與集團各方分割權責邊界。否則,一旦開始動工,越城公司就要踩坑。拆到一半,項目推不動,不就變成一口大鍋了嗎。”
鬱賁懂了:“我是施遠的刀。”
關晞說:“聰明的人會主動做刀。”
鬱賁凝視桌面。
他以爲李卓秀和施遠還是從前絕對信任、親如家人的關係——看來是他想錯了。
曾經親如家人是真的,如今各爲自己也是真的。人還是那兩個人,只是環境變了,位置變了,時間變了。
所以這纔是施遠想聽的答案。
當下最需要解決的問題?全部問題。
關晞又對鬱賁說:“我人事關係是從集團直降長樂坊項目的,長樂坊好,我才能好;長樂坊不好,我跟你一起玩完。鬱賁,咱倆現在坐同一條船。”
鬱賁對關晞抱有成見,但她分析得有道理。
而且她有資源。
個人能力算甚麼?卓秀集團誰能力不強?有資源纔是真本事。到了鬱賁這個職級,既然關晞有資源,也願意被他所用,那之前的口角,根本不值一提。
鬱賁思索數秒,面孔微松,點了點頭。
關晞完成目標,立刻站起身,給自己滿上一杯酒,對席上衆人道:“那邊還在等我,我先過去,祝各位順風順水順心意,更上一層樓。”
她把杯中酒一飲而盡。
在一片叫好聲中,鬱賁抱臂靠在椅背上,沉默地盯着她被酒精染紅的面孔。
......
晚上8點半,辦公室依舊燈火通明。
陳家嫺整理好會議記錄,發給運營部周可。
按下郵箱發送鍵後,她死死盯着電腦屏幕,幾秒鐘按一下刷新鍵。
十分鐘後,一封來自運營部周可的確認郵件出現在陳家嫺的郵箱中,她高高吊起的心這才“噗通”一聲跌回肚子。
陳家嫺呼出一口氣。
她是有價值的。
筆記本鍵盤因爲手心冷汗變得滑溜溜。陳家嫺拽出紙巾,擦了擦鍵盤,把筆記本還給周可。
周可正在忙,頭也不抬:“這個是公用筆記本,你放會議桌上——你的筆記本電腦怎麼還沒配發?哪個hr負責你入職的?”
陳家嫺吃了一驚,還能領筆記本電腦?
“沒事,周可。”她小聲說,“她忘了也是正常的,我明天......”
周可毫不掩飾地對着陳家嫺翻了個白眼。
陳家嫺立刻住嘴,報上hr的姓名。周可言辭嚴厲地撥了個電話給對方。
陳家嫺看着,有點傻眼,有點不安,又有點難以置信。她以爲迴避衝突纔是最優解,但周可顯然不畏懼衝突。在卓秀地產,每個人,不管男人女人,面對“想要”的東西,都直接而強悍。
他們的慾望如此清晰。
可陳家嫺從不敢直接、強悍地表達自己的慾望。
想要?
她配嗎?
......
9點半,陳家嫺暈乎乎地抱配發給自己的工作電腦下班。
天吶。
她竟然擁有了自己的筆記本電腦。
不必與任何人共用,不必壓抑慾望去謙讓給別人。而是——
只屬於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