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謝玠
第四章 謝玠
“公子?”雲濯下意識喚他一聲,見那人果真停住腳步,她轉身對紅袖道,“你且在此處等我一會兒,我去去就來。”
說完,她便撐着傘出了攬月亭。待離得近了,她方看清那人究竟是何模樣:
烏髮用雪青的綢帶束着,鬆鬆散散地垂下來,眉目清俊得彷彿是春風詞筆寫就,偏又帶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離與冷意,脣色殷紅如硃砂。在他身上,世家大族數百年來的風流蘊藉,與身爲權臣該有的威嚴之勢完美的融合在一起。他光是站在那裏,便自帶着風清月白的矜貴與沉冷。
她是認得他的,當朝首輔,謝玠。
謝是陳郡謝氏的謝,天下第一等貴姓。
更重要的是,他是當年裴宴始終想要卻未能拉攏的人,也是他,使裴宴幾次三番與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雲濯的心忽然劇烈跳動起來,她從來沒有哪一刻有着像現在這樣清醒的認知——倘若她要斷裴宴前程,眼前人便是她最好的選擇。她前世雖身困後宅,然而始終關注着朝堂政事,而今重生到十三歲,便有了先知之明;何況她並非普通的閨閣女子,教導她的先生是琅琊名士,除了詩書禮樂,亦有教她兵法謀略,和她合作,於謝玠而言也不是一樁賠本的買賣!
然而這事不能着急。她平復了下心情,聽見謝玠清凌凌的聲音響起:“姑娘喚某何事?”
雲濯福身行了一禮,垂首時烏髮落在襟前,露出一片瓷白的後頸。
她起身,將手上的傘遞給他:“落雪了,公子衣衫單薄,不若撐傘歸去。”
謝玠望着她,卻不動作。
他是謹慎慣了的人,雖然知道此時在雲桓府上不會出甚麼事,但面對這樣一個小姑娘,他仍然放不下戒心。見她似乎也沒有收回手的意思,他微微一笑,婉言謝絕道:“傘給了我,姑娘呢?”
雲濯不容分說地將傘塞到他懷裏,而後翻手將披風上的帽子拉起來,蓋在頭上。帽子有些寬大,罩下來將她的半張臉都遮住了,她仰起小臉,看向謝玠笑道:“我有帽子呀!”
謝玠的手摩挲着尚有些溫熱的傘柄,看着她圓滾滾的一張小臉,忽然覺得自己的防備心有些好笑。他略一頷首,道:“如此,便多謝姑娘了。”
雲濯擺了擺手:“小事一樁,當不得謝。”她又眯着眼睛,歪頭想了想,道,“何況你長得這樣好看,一把傘而已,送你也無妨的。”
她這話說得坦蕩,謝玠也不是第一回聽這樣的話了,年少時他步行上街,有大膽的女子甚至直接往他懷裏扔香囊手帕,是以這時聽了她的話,他也只當她是小姑娘習性,並不放在心上。
他不理會她的話,撐着傘,又拱了拱手,方轉身離去。
見着他走了,紅袖才從亭子裏急急忙忙地跑出來,喘着粗氣問雲濯:“姑娘您將傘給了他,那您怎麼辦?”
“幾步路的功夫,不礙事。”雲濯擺了擺手。
最後紅袖還是不放心,讓她在亭中稍坐片刻,去附近找了把傘這才扶着她回了院子裏,她剛坐下,紅袖又去廚房裏將出門前就煨在爐子上的參茶端來,讓她喝了暖暖身子。
……
一晃幾天過去,雲濯的身子也養得好了些,她坐在窗下,以手托腮,望着窗外的梅樹。這幾日都下着雪,時間一長,連這梅樹枝梢上都堆了厚厚一重,眼見得今天難得放晴,樹梢的雪便開始化作了水淅瀝瀝往下滴着。
紅袖捧着黑漆托盤進得屋中,見她坐在窗下,知道她是憋得久了,於是上前對她道:“顧府的丫鬟過來問您身子如何了,說是府上得了個新廚子,會做南地那邊當下時興的糕點,顧姑娘請了相熟的幾位姑娘過府一塊兒喫糕,您在府中養了許久,若是能吹得風,不妨也過去與她們說說話。”
雲濯側過頭來:“顧府?”
不就是禮部尚書顧大人府上?那想必盧清竹也會在。
她起身拍了拍手上先前喫完糕點還沒有來得及擦的碎屑,道:“也好,正好我還想請教一下阿綺那副梅花圖要怎麼繡呢。”
想到顧綺如,她眸子暗了暗。
前世她與顧綺如算得上是至交。可是在她嫁給裴宴之後,與她的來往便少了許多。因爲裴宴說,她如今是端王妃了,而顧綺如也嫁了錦衣衛指揮使燕昀,實在不宜深交。
可後來她在府中被寧氏爲難,爲她出頭的卻還是顧綺如。她當然知道,只要她低頭,她們就能重修舊好。只是那時候她已經堪破裴宴意欲謀取皇權的狼子野心,又怎麼敢將顧綺如扯入端王府這個泥潭。
前世的阿綺,若是知道她死了,想必會很難過吧。
紅袖聽了,將托盤上的檀木盒打開,對她道:“姑娘既要出門,正好可以戴這一對明月璫。方纔老爺命人送來的。”
雲濯“嗯”了一聲:“那便聽你的,你眼光一向好。”這樣說着,她的心思卻是又轉到了別處。
平心而論,雲桓待她雖不親厚,甚至在她十二歲之前對她一直不聞不問,算不上是一個好父親。可他後來爲她所做的一切,也是煞費苦心。他爲她遮掩出身,令京都中無人再敢非議她的身世;又爲她延請名師,使她成爲了一個真正的大家閨秀;就連她平日喫穿用度,也關照了下人要十分精細。
雖然他的目的,僅僅是想用她的親事換雲家一個更光明的前程。
想到這裏,雲濯有些頭疼。她前世便是因着這件事,才迫不及待籌謀一切想要嫁給裴宴,而今自然也不可能爲雲家犧牲自己的親事。可她確實該報答雲桓。
紅袖不知她心中所想,只認真爲她挽髻,然後是描眉,末了,又問:“姑娘要換哪件衣裳?”
雲濯一邊抹口脂,一邊道:“選件紅的就行。”
說着,她又想起謝玠,那個清冷矜貴的世家公子,旁人穿白衣,便顯得寡淡,可換作他,卻只會讓人覺得孤雅高潔,是位持心清正的君子。然而世人或許不知,她卻深諳他纔不是甚麼君子。他有着這京都最狠厲的手段,最涼薄的心腸。
不過這也沒甚麼,身居高位的人,哪一個手上能幹淨?乾淨的人,掌不住權勢,也只能任人宰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