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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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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重生 上

已經是辰時,窗外的天光雲影褪去了灰濛濛的霧藍,變得澄澈分明起來。院子裏的花影映在紗窗上,從屋子裏往外瞧,依稀可窺得三分春色。

雲淮躺在牀上,微微睜開眼。

侍立在牀榻邊的紅袖見她醒了,忙道:“姑娘,今日是個好天,外邊兒花都開了,不若奴婢扶您出去走走?”

雲淮想了想,道:“也好,將箱籠裏那件紅石榴裙取出來吧。”

她病了許久,有些時候連喫東西的力氣都沒有,紅袖委實沒想到她能答應下來,一時險些喜極而泣,但終究忍住了淚意,將壓在箱底的石榴裙取了出來,捧到雲濯面前。

看着面前顏色鮮妍的石榴裙,雲濯眼裏閃過一絲懷念,她掀開錦被,來到紅袖面前,輕聲道:“爲我更衣吧。”

紅袖低聲應是。

當年合身的羅裙如今穿在身上,竟是衣帶漸寬。看着紅袖爲她繫上腰間綢帶,雲濯脣邊忽然噙了些笑意:“看來這幾年,我倒是清減了。還以爲日日湯藥養着,會豐腴些。”

“姑娘華彩照人,不減當年。”

這話卻是不假。

雲濯未出閣前,可有豔絕京都的名頭。那時因她喜穿紅裙,故而飲宴集會,凡有她在,無人敢着紅裳。而後嫁了端王做續絃,雖再未出席過各種花宴詩會,但因着京都中有這麼個人,竟還是無人敢着紅。

而今縱是久病纏身,清減許多,她那張芙蓉面也並未因此有損絲毫美貌,反而中和了她過於凌厲的豔色,使她顧盼凝睇間更多了些惹人憐愛的清麗。恰便似金堂玉階下一枝經了宿雨的病牡丹。

雲濯聽了,眸子裏也染上兩分笑意。她坐到梳妝檯前,泛黃的菱花銅鏡裏映出她瘦削而姝豔的面容。她喚紅袖上前來爲她挽飛仙髻,又對着銅鏡描眉,抹口脂。

妝成之後,她癡癡地望着鏡中的自己,一股如潮水般的,摻着無望的悲哀從她心底湧上來。紅袖說她華採不減,偶爾她精神頭好些,坐在窗下,也會聽見窗外廊下走動着的小丫鬟閒談,說她雖在病中,但仍有傾城之姿。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身子已經虧損得厲害,怕是熬不過這個春了。待她身死,這豔絕京都的容色,也不過是她墓碑下一抹沉沙罷了。

“扶我到湖邊去罷,這時候,湖邊的桃花應當開了。”她起身對紅袖道。當年她初入王府,裴宴便着花匠在府中的蕊雪湖邊植了一片桃樹,細算此時,想來還未到落花時節。

她對自己說,再去看一眼,一眼便足矣。

舊夢不復,花樹猶存,也是很好的。

紅袖眼底閃過一抹不忍之色。她緊着聲音道:“寧側妃……喜愛梨花,如今湖邊的桃樹已經盡數砍了……”

“砍了?”雲濯重複她的話,眸子愈發清明起來,語調仍然平和:“砍了也好。朱顏辭鏡花辭樹,都是些不長久的東西,留着也沒用。去湖邊吧,桃花梨花,最終都是一樣的。”

紅袖垂眸,爲她披上白狐披風,這才攙着她出了院子。臨到蕊雪湖時,雲濯忽然停住腳步,她按捺住喉間的癢意,對紅袖道:“去請裴宴過來。他若不肯來見我,你便問他,可還記得當年圍困宮中,雲濯捨身相救的恩情?他聽了這話,會來的。”

紅袖心裏忽然慌亂起來。然而她捉不住這慌亂從何而來,只能重重點頭:“奴婢這就去,一定將王爺請來。姑娘您在這裏稍等。”

雲濯點頭,在紅袖走後,先前按捺住的癢意再次襲來,她捂着胸口,一口鮮血猛地噴落在地上,很快又浸進泥土裏,只剩下鐵鏽似的紅浮於表面,一眼看過去,也瞧不出甚麼不一樣。

暮春的風從湖面緩緩吹拂過來,帶着些微的寒意。恍惚間,雲濯想起來,那年她與裴宴初見的時候,似乎也是這樣的風,將她手裏的那枝桃花吹落。

……

裴宴到蕊雪湖邊時,便見雲濯穿着大紅的羅裙,外面披着一件白狐披風,春風將她的羅裙吹得翩遷起舞,她就站在那裏,背影清瘦,好像下一刻便會乘風而去。

只差一點,他就要上前去將她拉住。

但她轉過頭來。他於是又清醒過來,冷着聲音對她道:“暮春風寒,你早些回去。”

雲濯在心底嘆了口氣,對紅袖道:“你先回去。”

待紅袖福身退下後,她才認真看向來人,半晌,她脣邊忽然綻開一抹枯敗的笑意,聲音卻輕快起來:“裴宴,我想通了。”

“如今種種,俱是我強求得來,所以你冷落我,放任府中侍妾欺侮我,構陷我,甚至毒害我,都是我應得的;你始終不信我沒有害寧側妃的孩子,也不信我對你是真心,我也無話可說。”

“可你不該害我雲家百條性命,我一人所作所爲,我一人全力承當,你爲何要連累我的家人?你可真是好狠的心!”

裴宴皺了皺眉,溫聲道:“你身子骨弱,這些話留待回屋再說不好麼?我送你回去,嗯?”

雲濯微微閉了閉眼,嘆息道:“你永遠都是這樣。”

無論是喜是怒,永遠都這樣溫柔,教人看不分明,他心裏究竟是作如何想。倘若不是這樣,當年她也不會百般謀劃,只爲嫁他。

君子如玉,溫潤端方。終其一生,她未曾見過這樣的人,眉眼間彷彿蘊着一江溫柔的春水。一雙眼看過來,便帶了傾國傾城的深情。

在小時候,她常常想,一定要快些長大,長大了之後,就能嫁個好人家,不再受欺負。可從見裴宴第一眼,她就覺得,她這半生坎坷荊棘,淡薄親緣,或許就是爲了遇着他。她不想嫁個好人家了,她只想嫁他。

所以她爲他舍了錦衣玉食,親自跪在漫天秋雨的僧廬前三天三夜,終於求得謀士出山;爲他單槍匹馬出入軍營,說動拱衛京都的御林軍統領出兵,纔將圍困宮中數日的他救出;又爲他闖大理寺斬殺宵小,滿身血污也要護他衣上無塵,尊榮不改。

她真的錯了,倘若她早知道因爲她的任性,竟會害了整個雲家,她一定,一定不會嫁他。

“裴宴,有一句話我未曾問過你,今日卻想問一問,你這樣的人,有過真心嗎?”雲濯解下披風,慘然一笑,“我既盼你有,又盼你沒有;我怕你有,卻不願給我,又想你能明白我,明白我這些年來是如何熱切而無望地愛着你。”

雲濯又問:“還記得麼,當年我第一次見你時,便穿着這一件紅裙。”

裴宴默然頷首。

如何能不記得。那時桃花樹下,滿座衣冠勝雪,唯她一人,紅衣絕豔。那時候身旁好友見他眸中驚豔,與他道:“這位可是雲尚書的愛女,不光生得豔色無雙,還下得一手好棋,喏,方纔勝了濟明大師一局,這會兒估計是出來賞花吧。”

“記着有甚麼用呢?”雲濯最後看了他一眼,轉過頭,迎着浩蕩的湖風,淡聲道,“還是忘了吧。”

“若有來生,我唯願你百般所求轉瞬空,榮華富貴作囚籠——”語罷,她縱身一躍,身體頃刻間便沉入冰冷的湖水。閉上眼,最後想起的竟是當年出嫁前,嫡母對她說的那一番話:

“人生於世,便如湍急的河流,永不停息地往前奔襲。無論遇見甚麼人,甚麼事,你都要記得往前走,只有往前,你才能懂得,被留在過去的人事,都是不必掛懷的。”

可她已經沒力氣往前了啊。

這一世,終究是她走錯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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